李濛
“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像做菜一样,把所有的材料都集中起来了才下锅。”
《饮食男女》里的这句台词,我曾抄写在记事本上。那时候和很多文艺青年一样,我摘抄了很多或唯美,或很有哲理的话,却并不能真正体会。
前几日成都遇寒流,气温骤降。我的小狗“黑咻”趴在窝里,脖子僵硬地前伸,身体抖个不停。我拿了一根它最喜欢的磨牙棒,它仍然不动,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眼神暗淡,神情憔悴。
是旧疾复发。我熟练地从柜子里翻出止痛药,计算好剂量,掰开它的嘴,将药物塞进它的喉咙深处。半个钟头后,它从窝里站起来,抖了抖毛,叼起磨牙棒,摇着尾巴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跑了几个来回。
我不知道它知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知不知道什么是生老病死。10年前的夏天,丈夫把还在哺乳期就被遗弃的它领回家,从此它融入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虽喂不起高端进口狗粮,但也算在能力范围内照顾得很仔细的了。一年又一年,它长大、变老,但活泼依旧,几乎没人看得出这是一条10岁的老狗。
2019年11月,成都入冬,气温急转直下。某日遛狗回家,“黑咻”第一次出现异常。它挪动到我脚边,打着寒战,露出求助的眼神。起先我以为它只是受凉,但一个下午过去,症状有增无减,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带它去了成都最大的动物医院,拍CT,做核磁共振。报告显示,它的颈椎、腰椎间盘多处突起,严重压迫神经,导致剧痛、无法行动。我问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老了,就会这样。”之后又补充,“狗狗太活泼,经常跳上跳下易损伤脊椎,主人应该多留意的。”
那段日子,我几乎拜访了成都所有有名的兽医,常常需要变着花样请假,甚至逃班。有时候半天叫不到车,就抱着12斤的它一路奔跑。到了医院把它移交给护士后,胳膊酸痛得一整天都抬不起来。
狗的寿命大多都只有十几年,不出意外的话,每个主人都将见证宠物的衰老和离开。我一直都知道这个常识,但眼下是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这件事。很多时候,“知道”与“明白”這对近义词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
“黑咻”的病让我猝不及防。那段时间,我无数次幻想,像电影里那样,我可以回到过去,弥补我没有做到的事,珍惜那些来不及珍惜的,在分岔路前能选择正确的道路。
我就这么幻想着到了30岁。我对时间的恐慌不是源于身材发福、皮肤松弛、头发脱落,而是那些我无比珍爱的人和事,都在以无法追赶的速度离我而去。
2020年年中,我以极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一份工作。我飞回吉林,躲在家里,沉溺于游戏和追星,拒绝与任何人沟通。奶奶递来水果,我不耐烦地说:“我想吃的话自己会去拿。”父母每天忙于工作,回家后只能在餐桌上看到我。饭后我就缩进卧室,急于回到虚幻的世界中。
在老家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个月,我又回到成都,没多久就得知奶奶住院的消息。再后来,奶奶出院。几天之后,又住院,再出院,反反复复,像一只到处都是故障、不停返厂维修的老怀表。
2020年年底,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我和弟弟被困在各自的城市。奶奶被困在医院的病床上,陪在她身边的只有爸爸和姑姑。我给弟弟打电话,哭了许久。
那天下午出门,阳光好得仿佛这里不是成都。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我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我回忆奶奶的样貌,我发现我对她的印象竟都停留在小时候。她下厨给我和弟弟做饭,我不吃肥肉,她做红烧肉时就把瘦肉和肥肉分开来烧。她每年冬天都会腌辣白菜,她把白菜洗净,我帮她把调好的辣酱一层一层抹到菜叶上。我记得她很胖,肚子和手臂上的肉软乎乎、白花花的。
但事实是,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厨房,如今她需要有人为她做好饭菜,再扶着她蹒跚地走去桌边。她患了糖尿病后就越来越瘦,以前的衣服穿起来晃荡,只好又买了小码的。她年老之后,我离开她,去200公里外的城市读书,毕业后又去1000公里外的首都工作,如今在3000公里外的成都定居。我关于她的回忆带着童年的柔光,与残酷的现实如此割裂。我被家人保护得太好,长在温室里,弱不禁风;当那些照顾我的人不再强大、不再能成为我的依赖时,懦弱如我,蜷缩进回忆里……
我又开始做起了时光倒流的白日梦。如果我能回到10年前,我会提醒她注意饮食,不要因为怕浪费粮食而吃得过饱;我会去研究营养学,帮她制定适合她的菜谱;我会及时发现她的抑郁倾向,帮她渡过难关。
如果,或许,可能……虚拟句式是美好的内容与深深遗憾共构的矛盾体。我总是希望一步步为人生做好铺垫,再去从容地应对未来。然而,人生不能“把所有的材料都集中起来了才下锅”。
普通人的生活很难过得从容,我们的人生里满是一个又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猝不及防地生病,猝不及防地被辞退,猝不及防地失去那些以为永不会失去的东西。
惭愧与内疚一直伴随着我,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都太依赖家人。但家人陷入旋涡时,我却只能于河岸上捶胸顿足,手足无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沉溺在自己是个废物的沮丧情绪中。弟弟在电话里说:“不赚钱没关系,离家远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多努力,帮你多分担一点儿,只要你快乐就好。”
一直被保护和迁就着,真的会让我快乐吗?我只会更加惧怕失去,惧怕将来。终于,家人给予的温暖与包容把我从游戏和追星中揪了出来,我抬起眼睛看了看真实的世界,忽然想要成为一个可以被身边人依靠的人。于是,那个迷失在十字路口的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天生身体协调性就很差,不会骑自行车,小时候常因此被人嘲笑。但是那个下午,我径直去了春熙路的一家驾校报名点,签了合同,领了资料,开始吃力地学习驾驶这项技能。如果短期内我无法积累很多财富,那么至少在我的家人、我的狗狗突发疾病时,我可以不用再焦急地等待遥遥无期的出租车了。
我想成为一个勇于与生活搏斗的人,去保护我珍惜的人和事,哪怕会败下阵来,哪怕最后依然是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