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像一只苹果（组诗）

郑德宏

上高村

我开怀地指着上高村。我用乡音说：

她是我的国，我的省，我的县，我的村。

这里的所有事物，让时光变老，让仇人变亲人。

现在，我要回我的国，我的省，我的县，我的村，

去见我的父母。

我的父亲多年前去世了，

我踩着的泥土，犹如踩着他的脊背。

我的母亲老了，

她珍惜门缝里的光阴，仿佛珍惜她的儿子。

任凭青黛爬上她的两鬓。

任凭白雪覆盖她的头顶。

立新渠和高峰渠年年不腐。

草木和庄稼岁岁一枯荣。

我开怀地和它们一一相认。我用京腔唱：

“走遍南北西东，也到过了许多名城。

静静地想一想，我还是最爱我的上高村。”

吃饭的时候，一群鸡跟着

在乡下，一个孩子端着满满一碗饭。

一群鸡紧紧跟着，

像一群前呼后拥的侍卫。

孩子大口大口地扒饭，那个青花瓷碗

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的脸。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惊觉他小小的身子

在悄悄地长胖长高。

他的嘴像一只抖动的筛子。

一些饭粒顺着他的嘴角漏下，

鸡们飞快地抢进嘴里，他们共同珍惜着粮食。

很快，孩子把一碗饭吃完了。

我一眼看见一颗饭糊在他的左颊上。

我再一眼看见，

那一群鸡正齐齐地盯着糊在孩子脸上的那一颗饭

啊，不，是一颗小小的珍珠！

白 菜

白菜姓白

我爱人娘家人的姓

她们来自同一个族群

白菜的近邻是萝卜

当年，我是萝卜

所以一株白菜配了一颗萝卜

白菜和萝卜的故事

朴素得就像白菜和萝卜本身

除了白，无字可寻

白菜把白一层一层包裹

愈包愈白

萝卜跟着白，一个劲地白

冬天来了

白菜顶着白雪

萝卜窝着黑泥

一个顶天，一个入地

两个卑微的事物

一穷二白

河 道

一个人在河道渐行渐远。他的头顶，一只水鸟擦过，

空旷的河道又空旷了一下。

这时候，如果我看见前方多了一个人影，

那一定是经年前溺水的家明，他经常活动在这一带。

当天暗下来，水墨在某处突然又画出一个人来，

让你猝不及防，

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古老的河道，

还将古老下去，如同我们这些古老的生物。我想说——

如果你欢乐，你就到河道走走吧。

如果你孤独，你就到河道走走吧。

如果你厌世，你就到河道走走吧。

如果你像我一样，无所事事，你就到河道走走吧。

河 床

仿佛一床温暖的毛毯，不能拒绝

善良之物的到来——

成群的牛羊散落在河床上。

很久以前。古老的魔法师就在河床上，

画下落日和炊烟图。

在早春，在冻土之上，

在每一个年代，我是那个在河床上走过的人。

我知道我的脚下是水，

它们是黑暗中的银子。

到五月，或七八月，那些水将漫上

河床。只有最精致的水，

才会像满月，盈满牛羊的眼眶。

如果风吹过——

那个正在河床上走过的人，便像青草一样，在河床上摇曳。

河 流

一条河流在眼里流淌，

从左眼横穿到右眼，它的尽头白茫茫一片，

当大水泛滥，河水将漫出眼眶，

那里有它养育的五谷和被带走的亲人。

一个身体携带河流的人，一个泅渡者，

我从他眼里还看到了，

河面开出玻璃之花，渊底沉着一个村庄。

像一个隐喻。挣扎，死亡，复活，

一条河流不断舔舐和愈合着一团污泥的伤。

在一条河流的中途，

你将向人世妥协，将与自己和解。

在一条河流的尽头，

你将与母亲重逢，从此以后，她将成为你的女儿。

现在，一条河流在你的眼里流淌，

仿佛抽泣与欢腾。你起身告别，大河浩荡。

理发师

他在你头顶做着几何、美工。

他是一个精雕细琢的极简主义者，

在一面镜子里工作。

他拥有最小的江湖和最古老的技艺。

他使用的兵器是人间一把最小的刀。

他让你听到一根根发丝在断裂中发出的清脆的尖叫。

他讓你看到它们离开你身体像灵魂的羽毛散落一地。

一个镜中人，

他不能确定是否会在镜中失联，

他害怕有一天镜子突然破碎。

月亮是棉花做的银钩子

月亮西移，钻出被子

一轮满月。

月光是棉花做的银钩子。

钩住河流

河流漾起妊娠纹。

钩住树木

树木的年轮红晕一圈。

钩住庄稼

庄稼齐刷刷地怀孕。

钩住道路

道路挣扎着拐了一个弯。

钩住房子

房子在呢喃中抱紧我们。

大地啊

像一只苹果，被月亮钩住。

惊蛰十四行

黑暗中，一块土压痛一块土

将沉睡的一粒种子惊醒

植物们陆续穿上裙子

植物们的任务是让人类爱上它们

从近处到远处，河流一寸一寸地长高

从远处到遥远处，河流长到了天上

树请树叶回到树上

鸟族天生一双翅膀和热爱音乐

动物们忙于交配，神打开话匣子

好雨知时节。好雨是从棉花里挤下来的

大地上有房子

房子里有灯、粮食、蔬菜、瓜果、糖、床

——这些都是人类造的

他们住在自己幻想的建筑学里

隐

月色隐于人间，人间隐于

灯火，灯火隐于豆。

侍女执豆。

帝，抱着美人，

像抱着坚固的城池。

千里之外，风声紧，城墙缺，

加急的马蹄隐于

一团历史的迷雾。

布衣隐于布，布隐于一匹桑。

书生隐于书，书隐于一粒字。

商贾隐于市，市隐于一颗粟。

武士隐于剑，剑隐于一滴血。

政客隐于术，术隐于一场幻。

埋伏隐于十个方向。

生隐于死。

真相隐于我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