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学校门口新开了家星星杂货店,有本子、钢笔、订书机、文件夹,也有石英表、珍珠串、夜光项链、明星贴纸。去的人多,回来的少。同学们一个个在那里丢了魂。有时上课铃声响了十分钟,冯晓玲才姗姗来迟,她冒着教室外站一节课的风险,也要在杂货店多呆几分钟。冯晓玲是我的同桌,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杂货店的店主,大家都叫她星星。她有多大呢?十八九?二十二三?二十六七?没有人拿捏得准。但她绝对是个美人,走近她,你会透不过气。
我爸是学校的校长,校长大人从来不让我去校门口任何一家小店,他的说法是,家里什么都有和小店没什么好东西。至于冯晓玲说的那个美人星星,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能远远地看到她。有时还会不自禁地多看几眼。
我终于还是听了冯晓玲的,跟她去了杂货店,首次靠近了星星。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令人迷醉,只有屏住呼吸,我才能去看货柜上的那些饰品。饰品闪闪发光,可是我还是想着,掉过头去看她,看她薄施粉黛的脸,看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她的高跟鞋。她所有的,都显得精致而圆满。她让我接近,又不敢接近;让我胡思乱想,又不敢胡思乱想。在至暗的迷乱时刻,她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你叫何雅琼是吧?我点点头。她走过来,冯晓玲跟我说起过你,她说你的成绩很好,是第一名,能考上北大。我说,不不,我们镇上的学校这些年不要说北大,连南大都没考上过一个。她拍了拍我的肩,你能。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合适的,随便拿一个,不要钱。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她拿过一只蜻蜓发夹,这只怎么样?我嗫嚅着说,好。她说,拿去。我说,不。她说,拿去。我说,我给钱。她说,不用给钱,拿去。我收下发夹,丢下冯晓玲,小跑着离开了杂货店。我听到背后有男生在笑,他们的笑声让我跑得更快了。
寻阳中心初中坐落在镇北头,校园的北侧,是直来河。星星杂货店在学校西大门的斜对面。我渐渐去得多了。星星姐姐告诉我,她家在直来河再往北,有个叫焦家庄的地方。她对我特别好,东西都便宜卖给我,有时还给我汽水喝。那些小恩小惠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有时候,同学们还会托我代购,因为我买的东西更便宜。初一下学期的春天越来越盛大,花儿开满了直来河的河畔。我觉得我也在膨胀,浑身都在膨胀。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山谷,我见到了全身赤裸的星星姐姐,她的身材是那么的匀称,即使作为同性,也令我心惊。我也赤裸着身子,浑身干瘪尤如芦柴棒。她拉过我的手,说,不错,像你妈,是个美人胚子。她讲完这句,突然不见了。我就着桃花树下的潭水,照见了自己,发现自己跟星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该鼓的地方都鼓起来了。梦就醒了。
我的乳房在疼,有些种子在里面发芽,它们长呀长,最终会长得跟星星姐姐一样吗?我摸着自己小小的乳头,怎么也睡不着了。
爸爸最终还是发现了我的秘密,他像空降兵出现在星星杂货店。同学们哗哗全跑了,只剩下我不能移动分毫。我怕我爸,从小就怕。我爸是特别严肃的人,不苟言笑,说话有板有眼。不但学生怕他,老师们也怕他。我不敢看他,低着头,等他的训斥。星星姐姐说,是何校长呀。我爸说,是,听说你这里生意很好,特地来看看。星星姐姐说,就是点小生意。我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去吧,回班上吧。我像得了特赦,赶紧溜了。
那天回家后,我是等着挨板子的。但爸爸并没有提这件事,风平浪静,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堂屋里吃晚饭。妈妈说了单位黑板报的事,有人在黑板报上,写了“打倒周更生”几个大字。周更生是寻阳工具厂的厂长。爸爸只是点了点头。爸爸在家里,也像个领导,我和我妈都要向他汇报工作。
几天之后,我又往杂货店去了。星星姐姐还像以前一样对我。天越来越热,一些花烂在直来河畔松软的泥土里。星星姐姐穿上了裙子和肉色打底裤。韩德庆来了。韩德庆的名字是我后来知道的。他来杂货店里,手里拎了把榔头,“砰”地将一节柜台砸了,玻璃碎了一地。店里的同学们都跑了,有的跑到了马路对面。隔壁的商家有人过来,远远地看着。我想和星星姐姐站在一起,但韩德庆手里的榔头还是让我站到了店门口。韩德庆说,你跟我走。星星姐姐说,我哪里也不去。韩德庆又砸了一节柜台,说,你走不走?星星姐姐坐在软椅上,不说话,眼睛里闪着泪花。她真让人心疼。韩德庆挥舞着榔头,说,你再不走,我把这里全砸掉,它是我的,它们全是我的,我想砸就砸。星星姐姐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店门外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店的、补鞋子的、清洗油烟机的、偷偷出售盗版碟片的。韩德庆空舞了几下榔头,软下身子,坐在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哭泣起来,好像砸了星星姐姐的店,最委屈的却是他。他哭诉着,前面几句大意能听清,是他的钱支撑星星姐姐开了这家店。再后面的话伴着鼻涕和眼泪,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哭得越来越伤心,最后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最后的嚎啕大哭让他得到了解脱,他站起身来,对着面壁的星星姐姐说,好,好,好。又说,你不走,我走了。他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关于韩德庆的事情,是冯晓玲后来零零碎碎告诉我的。冯晓玲有个亲戚,住在直来桥外,和韩德庆家邻居,离黎星星的家也不远。韩德庆和黎星星,说起来还有点青梅竹马。本来两人都要结婚了,黎星星说,到镇上开个店,赚点钱再结婚。韩德庆同意了。韩德庆是个木匠,他把多年做匠人积攒的钱给了黎星星。黎星星发财了,做了街上人了,她不要韩德庆了。我觉得做为韩德庆的邻居,传出这些话是很自然的。想必黎星星的邻居又是另种说法。寻阳镇是个大镇,几乎每天在大街上,都有这样鸡毛蒜皮的冲突。韩德庆再没有过来,星星姐姐找人修了柜台,她的生意还是那般红火。
过了六一儿童节,暑假就近了。星星杂货店扩了店面,雇了人,货品多了,店面也光鲜了。但星星姐姐,不是总在店里了。问店里的伙计,有时说,进货去了,有时连伙计也不知道星星姐姐在哪里。我们班的数学老师姓任,喜欢听张学友的歌,平常上课爱讲几句题外话,还对着美女老师吹过口哨,惟有见到我爸的时候,毕恭毕敬得像个学生。有次他使用直尺在黑板上画线的时候,下面叽喳声一片,他用直尺敲了敲黑板,跟我们说,星星杂货店大家都去过吧,店老板美吧,你们都喜欢吧。告诉你们,我手里的这把直尺是学校从星星杂货店进来的,希望大家看在美女的份上,认真听我讲课。我这才知道,我爸居然从星星杂货店进了货,也不知道星星姐姐怎么跟我爸谈交易的。
那年的暑假特别热,我成天窝在家里吹空调。也上过几次街,从星星杂货店门口路过。只有一次见到了星星姐姐,她对着镜子在打扮。尽管是杂货店的淡季,但那几次,店里并不缺顾客。
暑假后期,我的家里出现了不和谐的气氛,有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以前他们也吵过,但每次吵出了水平之后,又吵出了风格。这回不同,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像要进行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们之间不再说话,有什么必须说的,都通过我来传达。一天,我妈坐到梳妆台前,涂了胭脂口红,衣橱里的夏装几乎被她翻遍了。她正着、侧着、背着、旋转着身子,问我好看不好看。我从未这样认真地打量过我妈,最后我给她插上了珠花。我妈年轻的时候,也不输星星姐姐吧。现在呢,多了份成熟的韵致。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妈,他们没说错。妈妈要我跟她出去一趟,她把我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她说。
谁?
见了你就知道了。她说,是个女人,你见了她,不许跟她讲话,只管用眼睛瞪她。
我鼓起腮帮子,说,就这样。
妈妈说,对,就这样。
我瞪人的样子凶狠异常,有时会让爸爸都弯下腰来。可是,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她是妈妈的敌人。
我坐着我妈的摩托车,在寻阳镇南头的一家茶馆,见到了妈妈的敌人。我坐在她的斜对面,鼓起的腮帮子松弛了下来,因为妈妈的敌人是星星姐姐。桌子上摆了绿豆糕、花生米、兰花豆和葵花子,星星姐姐让我吃点。我没动,不管怎么说,我和妈妈同一战壕的。她们成为敌人的原因,是因为我爸。桌上的食物消耗得很快,难得她们这么心平气和,把所有的恶发泄在食物身上。
把他叫过来。我妈说。
把他叫过来。黎星星也这样说。
你给他打电话。我妈说。
你给他打。黎星星说。
你以为我不能把他叫过来。我妈说。
我没这么说。
我妈将手机塞给了我,你给你爸打电话。
我接过电话,跟我爸说什么?
叫他过来。
叫他过来做什么?
你就說我要死了。我妈说。
我来吧。黎星星掏出手机,喂,老何,你给我过来。
我妈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讲话,你要对他客气点。
黎星星没理我妈,对着手机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马上死到雅叙茶馆来!
过不多久,爸爸过来了。爸爸让我到另一个包厢去。他说,你在这儿哪也别去,大人办完事情就来。
我继续吃着另一个包厢的绿豆糕、花生米、兰花豆和葵花子,我想,分泌的胃液也许能把眼泪带走。我吃撑了,肚子有点难受。窗外,夜色如漆,路灯精疲力竭。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妈妈终于过来,她抓住我的手,说,走吧。妈妈看上去没有掉眼泪,她没有掉眼泪的原因,是她跟我说的,我们胜利了。一个打了胜仗的人,是不需要掉眼泪的。
她的胜利就是,她要到了我。
妈妈和爸爸离了婚,黎星星嫁给了我爸。我们搬离了原来的住所,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也还在寻阳镇上,只是离寻阳中心初中远了些,妈妈给我新买了自行车。星星杂货店照样开着,我不再去了,黎星星成了我和我妈共同的敌人。再后来,爸爸被撤了职,据外公说,跟黎星星有关。本来,只要黎星星撤了杂货店,爸爸可以原位不动。但爸爸宁肯被撤职,也不愿撤了杂货店。爸爸做回了语文老师,一周三节课。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晃荡在星星杂货店和学校之间。有时,爸爸还会跟星星杂货店隔壁的王二麻子下象棋,他喜欢仙人指路的开局。
有人给妈妈介绍对象,高矮胖瘦都有,略有好感的,妈妈会捎上我,让我也看看。我是希望妈妈找到属于她的幸福的,但就我的观点,看过的那几人都有点挫。外婆跟我说,你妈也不容易,你别总提反对意见。拖家带口的,能有合适点的,将就将就吧。外婆说得对,接下来我既不提反对意见,也不投赞成票。妈妈问我,我就说,随便。你看着办。我无所谓。从初二到高二,妈妈的相亲道路崎岖坎坷。外婆老是叹气,她认为,妈妈的失败主因在我,如果不是我,妈妈早嫁了富贵人家。当初离婚,为什么要把这个拖油瓶要过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妈在外公外婆家一住三年,让外公外婆都丢了面子。我舅舅在镇政府上班,认识的人多,我妈的对象,大多是他在张罗。高二那年暑假,妈妈又相了个略微中意的男士,姓罗,在高中教数学,和初中教我数学的任老师是大学同学。我原来以为罗老师跟任老师一样,见了美女会吹口哨,没想到真见了面,他看美女的表情就像任老师看我爸的表情。他坐在茶馆的一角,不停地搓手,像空调把他整个人吹凉了。话题还是我挑开的,我问了个导数问题,这让罗老师来了精神,他不但精解了导数问题,还说了一通微积分。导数是微积分基础,将来进了大学你就会明白。他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复杂的微分方程。尽管我在班上的数学成绩正常前三,也被他讲得云遮雾绕。寻阳镇有两所普通高中,罗老师任职的学校和我所上的,不是同一所高中。不知道他上课是不是这样信马由缰,如果这样,对不起,我只能给差评。罗老师问,懂了吗?我勉强地点点头。罗老师对我妈说,我可以辅导雅琼数学的。妈妈“嗯嗯”了两声,未置可否。
尽管我觉得罗老师十万个不靠谱,妈妈和罗老师还是经常见面,这样下去,两个人终有说山盟海誓海枯石烂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一大堆肉麻话的时候。我的暑假很短,8月上旬到校报到,紧张的学习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他们。
如果不是爸爸,他们可能真成了。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结束,爸爸生病了,得的胰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是晚期,没多少天日子过了。有天下晚自习,外公、外婆和妈妈都没睡,他们在“开会”。我在房间里做作业,耳朵里全是他们的话。爸爸和黎星星离了婚,是爸爸主动离的,他怕牵累了她。妈妈要把爸爸接过来,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单度过余生。外婆说话带着哭腔,他还没把你害够!他还没把你害够!他要怎样害你才够!
我来到客厅。这三年多来,我受尽了脸色。我恨我爸,也恨那个狐狸精,恨那个共富贵不共患难的狐狸精。她不能丢下我爸不管。妈妈说,都是你爸的想法。我说,我爸的想法你怎么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妈妈说,别人对你爸有意见,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能,他是你爸,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妈妈的这句话把我噎住了。外公说,我们家就这么大,再来个病人,怎么住?就算住进来,别人会怎么说?妈妈说,我们到外面租房子住。
谁也拧不了我妈,我们没有租房子,住进了几年前住过的老房子。是处平房,有块不大的院落。以前,夏天的时候,妈妈喜欢在院子里种点丝瓜。爸爸和黎星星结婚后,置办了新的婚房,这里被租了出去。现在爸爸回来了,妈妈和我也回来了,只是院子角落的那块菜畦已然荒芜。爸爸在金县人民医院接受化疗,但效果不佳。星星杂货店不久后关了,黎星星从寻阳镇上消失,连爸爸也不知道她去了何方。这也不怪她,一个得到了家庭财产却抛弃丈夫的人,是要被人背后戳鼻梁的。待在尋阳镇上,那些闲言碎语足以淹死她。几乎每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认为错在黎星星。当然,也有个别年轻男人别有意见,认为肯定另有隐情。这事儿反过来说,我妈的大度、贤惠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有个别年轻女人别有意见,认为要么我妈脑子有病,要么我爸有神秘财产。除此之外,几乎每个人都认为我妈堪称时代道德模范。县里有记者联系过我妈,想做个采访稿,被我妈拒绝了。
过了春节,爸爸住进了寻阳人民医院,他的病情加重,从早到晚,他都在喊疼。有时打了杜冷丁,也没有什么好的效果。主治医生让我们把爸爸接回家去,这也算是一种临终关怀。我和我妈都以为,回家以后,我爸会很快离去。但他又好了,有时会坐在藤椅上,看从地里冒出来的丝瓜藤。那天妈妈不在家,他将我喊到面前,说,你还恨黎星星吗?
我扶着藤椅的把手,不知说什么,如果说不恨黎星星,那是假的。
不要恨她。爸爸说,这几年,她一直挂念你的。
天呐,她是怎么挂念我的呢?这几年,我们之间话都没说过。
不要恨她。爸爸弯下腰去,捂住了腹部。
我也弯下腰去,扶住我爸。我说,我不恨她,早不恨她了。
爸爸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没吃到我妈种的丝瓜,也没有等来我考上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专业的消息。
我没让妈妈送我,开学的时候,孑然去了北京。
大四那年,我有了稳定的感情,男朋友是人民大学的,高大帅气。有次,我和男朋友在北京街上瞎逛,男朋友突然停下了脚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星巴克临街的窗口,坐着黎星星,她独自一人,还是那么漂亮迷人,像黄昏里开放的丁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