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生诗人到战士诗人

2021-04-29 00:44苗雨时

苗雨时

摘    要:在李瑛漫长的诗歌人生中,从北京大学时期的大学生诗人到参加人民解放军后逐渐成为战士诗人,这个转变是根本性的。正是这种转变,奠定了他作为爱国主义军旅诗人在當代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

关键词:李瑛;大学生诗人;战士诗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1)04-0005-08

李瑛是当代著名的军旅诗人。他一生勤奋写作,出版了60多部诗集。他的诗歌创作起步很早,还在上中学时就已经开始。但真正步入正轨,还是他考取北京大学之后。当时正值历史变动的时代,他投身革命的洪流,迸发了生命的理想和激情,创作了一大批表现学生运动的诗歌作品,成为颇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北平和平解放,他即将大学毕业,作为已经公开的地下共产党员,他毅然离校随解放军南下,参加了解放战争,后来又投身抗美援朝,并亲历了1958年的金门炮战。在大约十年的时间里,经过炮火硝烟的淬炼与磨砺,他实现了从大学生诗人到战士诗人的创作主体转型和艺术蜕变,也因此为中国当代诗歌史留下了大量的经典诗篇。

一、1940年代:诗歌生命的觉醒与勃发

李瑛生于1926年,他的家乡在河北丰润西欢坨村。丰润(现属唐山市丰润区)是一片古老的县区,北有腰带山,南临冀东平原,还乡河从中间流过,不是向东,而是向西。还乡河,原名浭水,由于历史上宋代皇帝赵佶被金兵俘获,途经于此,叹曰:“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自此,浭水改名为还乡河。西欢坨村,距还乡河不远,也许正是还乡河滋育了儿时李瑛的爱国情愫。

李瑛的父亲是个铁路小员司,往来于铁路各站点之间。李瑛7岁开始在本村读小学,10岁被父亲带到天津,入觉民小学读四年级。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天津沦陷,11岁的李瑛又被父亲送回唐山,在扶轮小学读五年级。1939年,李瑛13岁,考入唐山丰滦中学(后改为唐山二中)。当时,各中学都设日本教官监管师生,甚至推行皇民化教育。对此,李瑛十分愤怒和痛苦。为了寻求救国之道,他钻进图书馆借书来读。这样,他接触了五四新文学和一些世界文学名著,对文学产生了极大兴趣。

1942年,李瑛16岁,读高中一年级,课外开始尝试诗歌写作。他和同学杨金忠等五六人成立了“田园文艺社”,除在校内开展作品讨论外,还联系当地小报办起了《田园》文艺副刊。这年春,李瑛写了《播谷鸟的故事》,向平津等地报刊投稿,并被刊用。这首诗发表后受到赞誉,他也以此作为自己创作生涯的开端。他与同学们自费出版的第一本诗歌合集,取名《石城底青苗》,集中收入李瑛短诗17首。1944年 ,李瑛18岁,他和同学们的活动引起了日本教官的注意。因学校实验仪器被盗,有人怀疑这些仪器被拿去支援八路军了,李瑛、翟尔梅等多人被无辜开除学籍。从此,他开始在唐山、天津之间流浪,并写了组诗《流浪札记》。

1945年,李瑛19岁,他到北平报考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并被录取,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李瑛到北大报到后,住在地安门南锣鼓巷文学院学生宿舍。开学不久,同学们每天下课回来,无事可做,有人便倡议开展课外文化活动。当时,由历史系较高年级同学张守常等出面,组成了“锣鼓学术研究会”,李瑛积极参加各种研讨活动,并结识了同室同班同学艾治平。艾治平酷爱文学,他从一家报纸要来一个文艺副刊的版面,李瑛便协助他约稿、写稿。

李瑛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家境贫苦,买不起多少书。入北大之后,他到图书馆如饥似渴地借阅早就想看而无机会看的书。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阅览室里,那里有他固定的位置,常坐的桌椅。除浏览一些文艺报刊和借阅课上所需参考书外,他读了大量的国内外文学名著,尤其是经典的现代诗歌、小说和文艺理论。这些书丰富和拓展了他的精神界域,充实了他的心灵,也使他加深了对社会、人生和文学艺术的理解与领悟。

日本投降后,由西南联大迁返北大任教的教授、专家、学者很多,李瑛受教的就有杨振声、沈从文、冯至、俞平伯、朱光潜、季羡林、游国恩、废名、常风等。他还造访过清华大学的朱自清、李广田等先生。在《我的大学生活》一文中,李瑛曾记述了各位先生所教课程以及他们的个性、穿着、言谈举止、授课风采。他这样写沈从文先生:

沈从文先生教“创作实习”,他除授课外,自己还从事编务和写作。他体格瘦弱,显得有些单薄,总是身着一袭蓝色或灰色长衫,讲一口湘西口音,声音低柔,眼镜后是一双眯缝的眼睛,满脸温文典雅,慈眉善目,薄薄的嘴唇总浮着一片真挚的微笑。我记得非常清楚,大二开学不久,他在课堂上讲解了一些写作体验和提示之后,便在黑板上写了“钟声”二字,命题作文。由于沈先生当时在编三家报纸的文艺副刊,所以大家都很想把文章写好,希望被他拿去发表;我写的《钟声》这篇短文,不久便被他第一次在报纸的文艺副刊上刊出,还得到一点稿费补助伙食,心中十分高兴,更加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和信心。①

先生们课上课下的教诲和自己的大量阅读,增加了李瑛的知识储备,增强了他的文学素养,也唤醒、激发了他的创作潜能。

抗日战争胜利,全面内战爆发,历史处于光明与黑暗的生死对决,北平的形势也十分严峻。1946年12月24日发生了北京大学选修班女生被美国海军陆战队人员强奸的“沈崇事件”,引发了北平学生的反美大游行。针对蒋介石发动内战,北京大学的学生社团发起了一波波“反饥饿”“反内战”“要读书”“要活命”的罢课、游行活动。李瑛后来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在大学那一段峥嵘岁月。那时,我是一边读书,一边在学生运动的激流中度过的——我们组织社团活动,我们秘密印发传单,和同学一起游行示威,攀上天安门华表基座的石栏,贴上一条条标语。”①他在读书和参加学生运动中,如此总结自己的思想历程:“最初是怀着政治上的苦闷、精神上的压抑在彷徨和思考,后来则变成了积极的反抗和对革命的追求。”②他最初参加党的外围组织“革命青年联盟”,1948年12月1日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年轻的共产党人。

在学生运动期间,李瑛创作了很多激昂抗争的诗歌作品,发表在北平、天津的各种报刊,如《大公报·星期文艺》《益世报·文艺周刊》《经世日报·文艺周刊》《平明日报·星期文艺》和《华北日报》《华北新報》《光华日报》等文艺版或副刊,以及《文学杂志》《文艺大众》《中国新诗》《新路》等文艺刊物。李瑛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把手掌握成拳头》《起来!军号响了》《石头:奴隶们的武器》《脊背》《春的告诫》《展开诗朗诵》《暴风雨之前》《死与变》《献给北大人的诗》《让我领你走上这条路》《中国学联,我们的旗》等百余首。其中有些曾应青岛黄耘之邀编为诗集《枪》,作为《星》诗丛之一,于1948年冬在青岛出版。在1947年12月,他写了《生日——写在二十一岁生日》一诗,剖析了自己生命路径的转换。“谁都看不见我们的影子甚至时间 / 因为我们是走着螺旋的道路。”走出过去同时也是一次偶然的人生选择,我们可以抓住过去“诅咒生命的秋天”,也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从这里突破”,向人生的更高阶梯探索。生命就是这样不断求索和前进的,因为“历史的旅店写着我们的名字”。他的诗歌,走出了个人孤独忧郁的情感世界,转而追求“非个人化”和理性与情感的融合,使其艺术境界呈现出青葱、开阔、明亮的色调。

李瑛在创作诗歌的同时,也致力于现代诗学的研究。他不仅阅读理论著作和现代诗人作品,而且写了不少理论和评论的文章。1946—1948年发表的论文有《两个危机》《读郑敏的诗》《读穆旦诗集》《论绿原的道路》《读〈十四行〉》等。从这些文论中,我们可以觉察到诗人诗歌理念的现代性趋向,这使他的艺术探索和创作与20世纪40年代中国新诗的发展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孙玉石先生在《起点的意义》一文中曾这样说:

李瑛起点的思考,几乎带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性质。作为一个忠于现实与艺术的“真实的诗人”,他渴慕与追求的是这样的“创造者”的境界:重视战胜自己“感情的堡垒”获得的诗的经验与创造的自由,“恣意的然而严肃的”,“谨慎地”赋予自己作品以“高贵的生命和伟大的灵魂”。③

由此可见,既认同诗与现实的关系,强调诗要突入时代,让自我生命与灵魂融入人民的命运,又持守诗作为艺术创造具有不可或缺的美的特质,将两者同时纳入诗歌的探索和追求,构成了李瑛大学时期诗歌创作的起点和意义。

二、1950—1960年代:从大学生诗人到士兵诗人

创作主体的身份决定着他的题材界域、思考取向、审美意趣和情感的投影系统。而李瑛身份的转变经历了一个艰苦而漫长的自我改造过程,是一个根本性的灵魂的裂变与新生的过程。

(一)战火硝烟中的锻炼与磨砺

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地下党员公开,李瑛参加了身份公开后的第一次党员大会,同时离开北大,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团内组建新团队,他被任命为队长,由部队特派记者刘白羽带领,随军南下。5月中旬解放汉口,部队短暂休整。他与孙景瑞奉命率十几条大型木帆船,沿汉江中游购粮。新区群众生活困苦,土匪横行,他们多次遇险,工作十分艰巨(战友孙景瑞后来写了长篇小说《粮食征集队》,反映了这次筹粮经过)。7月,他们完成任务率队返回,此时野战部队已经南下,李瑛离开汉口,追赶先头部队,经赣中,转赣南,入粤北,向广州进发。10月,李瑛随先头部队解放广州。这时,他已被任命为新华社四野总分社记者,看到被敌军炸毁的珠江大桥,他立即写了通讯《鲜血染红了珠江》,由新华社播发,广获好评,受到总社表扬。在此前后,李瑛还采访了衡宝战役和粤桂边追歼战,写了一些新闻稿和战地通讯。在战斗的行程中,李瑛创作了一系列短诗,如《号声》《行进的兵团》《他们时常帮老百姓做种种事情》《打下它一架飞机》《我们的战士受伤了》《在前线师指挥所里》《一个战地医院的夜晚》《粮食》①等。作为李瑛这段军旅生涯见证的可以说是一匹马。战争期间,部队配备给他一匹马,全国解放后便要交回。分离时,李瑛留下了它的一只蹄铁作纪念。这只与他的青春结成化不开的血肉、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马蹄铁”,一直静静地悬挂在他书房的墙上,似乎成为他所有“书籍”中最深刻的“一本”。

1950年底,李瑛调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当时的部长是陈沂,副部长是刘白羽,李瑛任部长办公室秘书。1951年1月,总政治部组织工作组赴朝,了解志愿军作战的政治工作并进行采访。李瑛随带队的刘白羽同志同行,并邀请了军外艺术家郑律成、欧阳山尊、凌子风等前往。他们先后采访了志愿军司令部、各线部队并进入汉城。风雪、炮火、惨烈的战斗场景给了李瑛极大的震撼,他用诗记录下了自己强烈的生命感受。他说:“我是怀着无论如何也要把我们志愿军在国外作战的真实情况报告给关心他们的祖国亲人的心情写这些诗的。”②这些诗收入了他建国后的第二部诗集《战场的节日》。

对于李瑛抗美援朝时期的诗歌,谢冕在《一个士兵的歌唱》中有这样的概括:

……诗人来到了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他看过废墟上的火光,看到死亡威胁着没有哭泣的朝鲜女孩,为正义而斗争的战士,为此度过一个又一个痛苦不安的夜晚。“记住这一片废墟!”诗人这么喊着。炮火中锻炼成长的诗人并没有失去信心。他通过一颗弹壳做成的花瓶,预言人民胜利的“春天”。自从李瑛成为一名士兵,他的抒情形象出现了:一个士兵的歌唱。……为真理而斗争,为人类的进步事业而歌唱,李瑛诗中,始终活跃着这样的战士的形象。③

李瑛在《一部由血汗写成的诗——读〈志愿军诗一百首〉》一文中写下这样的“读后感”:《志愿军诗一百首》是一本交融着中朝人民战斗的血、建设的汗和深情的泪水的书,是一本充满硝烟的苦味和严峻的欢乐的书,一本洋溢着国际主义伟大情感的书,一本壮丽、美好的书。④

李瑛的诗与志愿军的诗,是同一脉动、同一调性的,他们的诗中都共同滚动着一股我们英雄时代最高尚、最纯洁的伟大感情!

(二)在革命部队大家庭里成长

1955年4月,李瑛随老红军、总政文化部副部长李兆炳同志重走长征路,先到井冈山,后从江西于都出发,经湖南、贵州、云南,抵达四川阿坝等地。此行李瑛写了一些短诗。1956年9月,他又到东海、南海的一些岛屿上作了采访。这两次访问写的诗共56首,编成诗集《早晨》,由作家出版社1957年10月出版。

诗人在《早晨·后记》中说:

在这些旅行生活中,我发现:在我的祖国,光、大海、谿谷、山峦,无一不跃动着蓬勃的生命;特别是劳动在她胸怀中的质朴的人民和保卫着她的忠实的兵士,他们的新生活、新感情,给了我极大的激动和美好的感受。于是,我想和我的朋友们高声谈话。这些诗就是我当时感情的简单记录,如今把它们整理出来,作为我对我的祖国、我的人民和军队的一点积极的爱的表示。①

1958年7月,海峡两岸形势紧张,李瑛随部队开赴前线,参加炮击金门的战斗。在前线艰苦紧张的战斗生活中,他写了通俗晓畅、易为战士接受的探索性组诗《寄自海防前线的诗》,受到部队指战员的欢迎。

1959年2月,李瑛在部队基层因“锻炼刻苦”荣立三等功。1966年12月,他再度被下放,和周行一起到大连大孤山守岛部队当兵。

李瑛在回忆这一切时,谈到了自己深切的感受:

十来年部队生活是我诗歌的生命的摇篮,是他们——我的战友们用汗、用眼泪、甚至用鲜血,灌溉了我诗的土壤。自然,首先是他们帮助我在生活之中改造了自己,使我的思想感情起了变化。而在学习群众的文艺形式、群众的语言中,同时也改造了我的诗歌。②

1963年,李瑛出版了诗选集《红柳集》,收录的是他此前创作的精选出来的作品。老诗人张光年在为这本诗集所作的“序”中这样评价李瑛:

我们的革命军队是一个伟大的熔炉,单从文学上说,这些年来,从中锻炼出来了多少优秀的作家和诗人!李瑛同志是从这个熔炉里炼出的一批文学新人中的一个,北京解放后,他跨出大学的门,参加了人民解放军,此后他作为随军记者、部队的文化工作者,跑过很多地方。1958年,他在海防前线当过一年兵。此刻还在部队从事文艺工作。他的思想、感情、经验和才能,就在这个伟大的革命集体中间,年复一年地成长起来。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摆脱了知识分子趣味和学生腔,但十分可贵的是,他学会了用革命战士的眼光来观察世界、观察人,用战士的心胸来感受、思考现实生活中许多动人的事物,并力求作为普通战士的一员,用健美的语言,向广大读者倾吐自己认真体验过、思考过、激动过的种种诗情画意。③

(三)战士情怀涵容祖国壮美山河

1956年,李瑛30岁,由刘白羽、郭小川介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同年9月,李瑛去舟山群岛、定海、朱家尖、沈家门等地采访。10月,去海南岛、榆林、三亚访问,后又到五指山通什访问。1957年1月,李瑛任《解放军文艺》月刊诗歌组组长。1959年7月,到张家口一带组稿、采访。1960年3月,到呼和浩特、白云鄂博、包头、三门峡、潼关、兰州等地组稿、采访。1961年7月,被派往玉门、酒泉、嘉峪关、敦煌以及驻此的高原部队作调查研究,并到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组稿。1963年1月,被派到广西睦南关组稿,后到“十万大山”的深山部队体验生活一个月,并访问高山哨所和山民。这期间,他写了一系列诗歌,出版了诗集《静静的哨所》《花的原野》等。

作为战士诗人,李瑛戎装在身,走在祖国的大地上,感受了祖国山河的壮美。但他从不把自己看作“山水诗人”,他总是把热爱祖国和人民的激情寄托在山水之间,并把山川和战士联系起来,抒发和咏唱一个士兵的感受。他在《夜过珍珠河》一诗中这样吟叹:

如果你没有为祖国横枪跃马,

你怎能认识她壮美的山河;

你怎能认识九月高原星斗呵,

色彩一串比一串亮,故事一串比一串多!

诗人写山、写水、写花、写流云,呈现的都是一个战士生命与心灵的意象世界。正如他在一部诗集的《题记》中所说:“看那满山满谷的红花,是战士的生命和青春。”①也因此,杨匡汉先生论述了李瑛这些诗的“感情投影系统”。他说,李瑛“总是用战士的眼光观察社会、审视自然,也总是用战士的心胸贴近大地、感受生活,并赋予山水、人物、世态以中国普通士兵的品格与情怀”,而“诗人的感情投影系统”,就是在抒写情怀时“将自己的情感客观化、对象化,使一系列艺术形象,以情感为中介得以连续、推移及加深”,从而形成一个具有活力的充盈的系统。李瑛诗中的山水、自然,作为“情感客观化、对象化”的“艺术形象”,正是构成诗人“感情投影系统”的主要介质和元素,并表现出了独特的色泽和光彩。②

三、在《讲话》指引下:诗人身份的彻底转变

1942年5月,毛澤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确立了抗日战争时期文艺的发展方向。建国以后,《讲话》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指导思想和基本方针,其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作家和诗人。

李瑛1950年代的诗歌创作一开始就明确了“为什么人”的问题,而且这种信念在此后的实践中逐渐坚定和深化。他说:“作家艺术家应该以高度的责任感和庄严的使命感来工作,创作具有积极社会意义、深刻思想内涵、崇高生活信念和美学品格的作品,以提高读者和观众的精神境界和审美能力。”③李瑛的诗歌写战士、为战士而写,也受到战士的欢迎与认可,并给他们以激励和鼓舞。一个典型的例证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广西某部队的战士刘勇,上战场前在纸上抄录了李瑛的诗,然后揣在怀里,勇敢地冲向阵地,并在战斗中成了英雄,荣立一等功。

毛泽东在《讲话》中说: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李瑛遵循这种教导,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深入生活。他不仅在战火中和战士们一起经受考验,而且多次下到连队和战友们共同站岗、放哨、巡逻、训练。他走进战士们的心灵,了解他们对祖国的热爱,在理想、信念和责任上与他们心意相通。他在与战士们的相处中,真正理解了“同志”的意义。他把自己的作品当作我们的战士和人民战斗生活的“回声”。

在一次访谈中李瑛曾这样说:

……我们战士们的生活领域和生活内容是十分壮丽、十分多姿多彩的;而战士们又各有不同的性格,他们的感情和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是十分细腻、十分丰富的。他们最懂得生活,最富有人情味;他们和广大人民群众有着极为亲密的血肉联系;他们的上下级之间、同志之间,充满着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他们热爱祖国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并矢志为保卫和建设她而不惜献身。他们最懂得爱,因此最懂得恨;他们深刻地理解爱国主义,因此也深刻理解国际主义。这种崇高的思想感情、道德理想,这些强烈的深刻的激情,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和社会责任感,便是我们诗歌的最好主题,便是诗歌的最丰腴的膏壤。④

詩人投入生活,不单纯是为了获取创作素材,关键是立场、世界观和思想感情的转变。如毛主席在《讲话》中所说,“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否则只能是“衣服是劳动人民,而面孔却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李瑛说:“如果严格地按照毛主席提出的到生活中去的要求来检验自己,我作为一名真正的士兵,那还是1958年春天的事。那一年在福建前线,我和我的战友们,和我的自动枪相处了八个月,虽然这仍是一段不长的日子,但对我思想感情的成长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①他还举了一个具体的事例: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我们进行班的战斗射击训练。班长在堑壕下达了战斗命令之后,我用自己的自动枪,无论如何也打不倒应该由我消灭的“敌人”。这个“敌人”不消灭,自然将严重地影响全班的继续运动,影响训练成绩。我正在焦急,忽然我们的机枪手一个点射,便替我把“敌人”消灭了。后来当我们互相支援结束最后一次射击,胜利地走下靶场时,班上最小的新战士拉拉我的枪背带说:“谢谢你帮助我消灭了‘敌人!”我说:“机枪手还帮助我完成了任务呢,在战斗中,我们是一个整体。”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像是胜利地结束了一场艰苦战斗,走下战场时的感情,完全是一种火炽的充满骄傲幸福的亲密的感情,我体会到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显得十分渺小、软弱,而在集体里,在战斗中,却会变得无比强大起来……之后,当我把这种心情告诉我们的指导员时,他笑了笑说:“同志们在一条堑壕里,同披一件大衣,同抽一支卷烟;在火线上,当你正处在危机的时刻,突然伸过一只手,或扑过一个身体遮在你的面前……”他说:“这就是阶级感情,是同志爱,这是只有我们战士才能理解的幸福!”②

由此,诗人深切地理解了毛主席《讲话》中所说的生活的含义和重量。他决心要在战士和人民的生活中,长期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思想感情,永远培养自己的道德情操和对革命事业的理想与坚定信念,从而使自己实现从大学生诗人向战士诗人的本质转变。

毛泽东在《讲话》中谈“普及与提高”时,既提出向“民间形式”学习,也谈到要“继承和借鉴古人和外国人”,并说“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李瑛建国后的诗歌创作,按照这种指导进行着不懈的卓绝的艺术探索。

李瑛大学时代的诗歌,沿袭五四新诗的写法,带有较多的知识分子语言和腔调;参军之后,由于战火的激荡,他的诗开始趋向自由奔放,多了些战斗的词语。1950年代末期,他致力于向民歌学习,在《寄自海防前线的诗》和《枣林诗集》中,诗句贴近战士和农民,让我们感到了谣曲的形式、节奏和韵律。但他觉得光用民谣的形式也有局限,如五言七言的诗句,单字尾不符合现代汉语双音词多的特点。他认为可保留民歌的质朴、活力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而他长期以来,更多的是继承和汲取中国古诗创造“意境”的美学传统,同时借鉴和吸收外国诗的情理融合的智性特质。他读《全唐诗》,特别喜欢边塞诗,因为边塞诗是纯粹军事题材的诗作,对他的现代战士诗有直接的参照作用。此外,他也读聂鲁达、惠特曼、雪莱、拜伦、歌德、海涅、裴多菲乃至艾略特、里尔克等人的作品,融合他们的开阔与理性的艺术精神。但这一切都汇入了中国新诗流脉的续接、延展和创新,并且都聚集于现代“诗美”的追寻与构筑。他说:

诗人应该深刻研究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他越懂得文艺科学,他写的东西越能成为艺术——不倦地寻找新的表现手段和新的表现方法,以创造具有自己艺术风格和特色的、既有教育意义又有美学价值的高质量的诗歌。①

李瑛学习民歌、继承古典诗、借鉴外国诗,注重发掘现代汉语的诗性,经过摸索、尝试、创造,他的诗逐渐形成了富有个性特征的艺术风格,既不同于郭小川纵横恣肆的激情与哲思,也不同于闻捷的秀丽而优美、公刘的质实而爽利。谢冕形容他的诗“由钻石和波涛组成”,把其诗中的情愫比拟为“一阵清风,万里涛声”。笔者认为:李瑛的诗,写得很细腻,细腻而不流于纤巧,细腻而清新;李瑛的诗,写得很华美,华美而不流于绮秾,华美而奇丽。柔婉、刚健、清奇、奔放,构成了李瑛诗歌独特的艺术风格。

伴随着李瑛从大学生到战士的身份转变,他的诗从探索到成熟,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好评。1984年2月26日的《解放军报》,在“文艺评论专页”上刊载了一篇军事题材诗歌阅读情况调查简况。这是沈阳军区文化部门为了了解部队读者的文化水平和欣赏趣味、了解近年来军事题材诗歌在部队的反响所作的调查。在对11个连队、1个师医院和1个高炮营营部总计1 118人(干部143人,战士975人)进行的填表调查中,在“你最喜欢的部队诗人”一栏里,李瑛得的票数最多。调查者说,这大约是因为李瑛的诗“既适应干部战士的阅读能力,又蕴含着耐人寻味的诗意”②的缘故。这对李瑛来说,是很幸福的。

结   语

李瑛作为一个诗人,在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指引下,在祖国的怀抱里,在炮火里,在部队里,在大自然中,从一个知识分子起步,日复一日地改造、转变,最终成长为一名战士。革命战士身份的确立,奠定了他的诗歌走向辉煌的基础。以后,《一月的哀思》的历史的颂赞以及由此转型所写作的《我骄傲,我是一棵树》《南海》《青春祝福》《生命是一片叶子》《我的中国》《河流穿过历史》等等一系列诗作,都是一种革命战士的灵魂的省思与升华,表现了不断切入时代脉动又永远致力超越的深沉的艺术品格。也因此,他成为伟大的共和国诗人,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国诗人。正如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李瑛诗文总集》出版暨李瑛诗歌创作座谈会上所说:李瑛永远属于战士,属于祖国,属于艺术!

From a College Student Poet to a Warrior Poet: Changes

of Li Ying′s Life and Literary Creation

MIAO Yu-shi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gfang Normal University, Langfang Hebei 065000, China)

Abstract: In the long poetic life, Li Ying went from being a college student poet at Peking University to becoming a warrior poet after joining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This change is fundamental, which has established his position as a patriotic military poet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Key words: Li Ying; college student poet; warrior po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