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职业脱敏：霸道父亲那一次人生押送

耕秋

今年33岁的李嘉欣是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老年病科医生。性格开朗的她特别爱笑，常有病人说：“李医生一笑，我心里就稳了。我这病没大事儿！”

可几年前，李嘉欣在北京大学医学院读博士的时候，却突然要中断学业。关键时刻，一向慈爱的医生父亲“霸道”起来，强行将她“押送”回北京……

自小梦想当医生：北大医学博士却要退学

2010年9月，23岁的李嘉欣因成绩蝉联吉林大学医学专业第一，多次拿下国家级奖学金，如愿被保送到北京大学硕博连读。

李嘉欣带着憧憬来到北大，并在北大第一医院跟班学习，她激动地用手机自拍了照片发给爸妈。

1987年出生的李嘉欣是吉林省通化市人，父亲是通化市中心医院骨科专家。小时候的李嘉欣非常依赖爸爸，每晚都要跟爸爸睡。她5岁那年，一个周末半夜两点，家里座机忽然响了，医院有急诊。爸爸飞速套上衣服就要走。那天李嘉欣染了风寒，高烧未退，眼见爸爸要走，扯开嗓子哭闹。爸爸情急之下，用绳子将她一条小腿和大腿捆在一起后说：“你绕着客厅走一圈，如果能走好，爸爸就不走了。”

小嘉欣单腿蹦着往前走，几步就摔倒了。爸爸说：“走不了是吗？你不让爸爸走，今天晚上就会有一个人像你现在这样，再也无法走路了。”

凌晨才被妈妈哄睡的李嘉欣，醒来已近中午，爸爸还没回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她不停地跟妈妈哭闹。妈妈拗不过带她去了医院。她看到爸爸连夜抢救的病人腿上打着石膏，头上包着纱布。她有点害怕，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妈妈说：“爸爸昨晚如果不来医院，这个病人的状况会比现在严重很多。”小嘉欣盯着床上的病人，微微点点头。

那天，李嘉欣和妈妈走进爸爸办公室时，爸爸正靠在椅子上补觉，累了一宿的他，长出了一圈粗硬的胡茬。那一刻，爸爸在李嘉欣心里是个英雄。

后来那个病人好了，经打听找到李嘉欣家，提着一大堆东西上门感谢，连连称李嘉欣爸爸是“神医”。李嘉欣爸爸再三拒绝，只象征性收下一兜土鸡蛋。

李嘉欣看见那个人行走自如，扑进爸爸怀里，激动地说：“爸爸，你真厉害！你把一个就要单腿蹦的人治好了！我长大也要当个医生！”

当医生真的成了李嘉欣的梦想。然而，直到她考进北大，在医院跟班实习，才发现想象与实操完全是两回事，非但不美好，甚至还有些残酷。

李嘉欣在国内一流的医院里，每天都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病人。这些病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理解医生的不容易，甚至有部分病人和家属视医生为“对立面”，排不上号或是对医生诊疗效果不满意，就冲着医生埋怨、宣泄，这种现象时有发生。李嘉欣渐渐发现，长久以来她想象中笼罩在医生身上的光环，内里包裹着的尽是辛苦和委屈。她开始不断地问自己，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在她读博期间，有一次，一名老年冠心病女患者，经桡动脉穿刺做了冠脉造影及支架植入术，因为应用抗栓治疗，桡动脉穿刺处伤口渗血，松止血夹的时间比别人长了一到两个小时。手术是李嘉欣一个师姐做的，她也全程跟着，手术流程没有任何问题。但术后大概一周左右，这名病人找回来说桡动脉穿刺伤口附近特别疼。师姐安排给其做了超声，发现局部有血栓，但当时已经血栓再通了，属于术后常见并发症，可患者还是对疼痛特别不能理解，坚持认为严重影响了生活质量。无论医生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对主刀医生大喊大叫，并出言羞辱。李嘉欣好心上前相劝，没想到病人更加激动，竟然出手推了她两掌。李嘉欣和师姐耐着性子，一遍一遍解释，好不容易才把骂骂咧咧的病人送走。

可是第二天，这名病人又来了，接连几天都堵在师姐的办公室，闹得师姐无法正常出诊。师姐无奈之下，流着泪向病人连连道歉。

李嘉欣无数次自问，倘若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否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答案是否定的，她不能接受如此明显的不尊重甚至是羞辱的行为，更不能为自己没犯过的错误道歉。她好几天不能释怀，一气之下请了长假，背上行囊回到老家。

霸道爸爸强行遣返：女儿从此披上了一副盔甲

女儿忽然归家，不明端倪的爸妈傻了眼。李爸爸见一向开朗乐观的女儿蔫成了霜打的茄子，便知一定是遇到了绕不过去的坎儿。他没有着急询问，嘱咐妻子一日三餐按照女儿的喜好加菜，想着等女儿的状态稍微好点儿再问原因。

然而三天过去了，李嘉欣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李妈妈忍不住问她：“你请了多久的假啊？学校和医院同意你这样休假吗？”哪知，李嘉欣脆生生地回了句：“不回去了，我准备退学！”

这消息让爸爸妈妈着急了。“北大的医学博士，说不要就不要了？”李妈妈忍不住拔高了音调。

李嘉欣轻描淡写：“博士也不是万能的，人家本科生甚至没读大学的人不照样有工作吗？干什么都能养活人，反正医生我是不干了。”

李妈妈还想反驳，被李爸爸拦下了。李爸爸看着女儿，语重心长道：“在医院受委屈了吧？医生不能和病人斗气，病人身體有恙，情绪容易失控，这很正常。况且，哪行哪业都不容易，你没干不知道，一旦干上了就会了解到，干啥都免不了有不如意的地方。外人还觉得你妈在银行的工作挺好呢，但实际上她不也经常加班，经常为业绩发愁嘛。闺女啊，当个医生可是你的理想啊，难道遇到一点事儿，就把过去十几年的坚持都推翻了？”

李嘉欣对爸妈的反应早有心理准备，回来之前就铁了心，甭管他们说什么，决不动摇。她颇为淡定地说：“爸，你也不用劝我了。我确实从小就想当个医生，可那是因为崇拜你，你展示给我的都是医生神圣的一面，所以我以偏概全了。现在我见多了，对医患关系已经没信心了，所以我这个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完全不是一时冲动。我也想了，就算转了行，将来依然不如意，那我也不后悔。总之，这个医生我就是不当了，我无法忍受自己明明没错，却被别人指着鼻子骂的那种羞辱和窝囊。”

李爸爸从来没见过女儿这个样子，心头一急，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就这么点儿涵养是吗？受点儿委屈就卷铺盖走人了？你以为医生是受人供奉的神吗？哪个医生没受过委屈？如果这点儿雅量都没有，我看你也不配做个医生！”

李爸爸的激将法不管用，李嘉欣直接将自己关进房间，不再与爸妈讨论这件事，铁了心不回北京。

李嘉欣爸妈所有办法用尽，皆无效果。无奈之下，李爸爸打电话给已经在北京电信部门工作的李嘉欣男友。男友与李嘉欣是老乡，念的同一所高中，是高她一届的学长，与嘉欣爸妈早就相识。这时，他也正在郁闷中，因为两人本来商定等李嘉欣毕业，就在北京完婚。而这几天，李嘉欣已经开始琢磨要在吉林通化创业，还提出来要他也辞掉工作，回家乡发展。

李嘉欣的爸爸一听，连忙对准女婿说：“这可不行！嘉欣的医学从本科到博士读了11年，现在放弃实在太可惜了，而且她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如果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放弃，将来铁定后悔。这次，你可不能由着她，得跟我一起做她的工作，把她弄回北京。”男友同意一起劝说李嘉欣。

可是过了两天，男友无助地向准岳父告状：“嘉欣说，如果我不同意跟她回通化，就跟我分手，反正说什么也不回北大学医了。”

李嘉欣爸爸当即说：“你别回来，就在北京等着。这次我就做回‘恶人，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当天，爸爸就订了票，强逼女儿回京。李嘉欣流着泪说：“爸，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位开明的父亲，怎么连你也把一个博士的虚名看得这样重，強逼着我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

爸爸态度很强硬：“打从你出生，我和你妈就没有强迫你做过什么，一直让你在轻松的环境中长大。可是这一次的决定涉及你一生，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你不回去，咱们明天就去法院断绝父女关系。”

李嘉欣没能拗过突然霸道起来的父亲，不情不愿地回了北大。最终她总算完成了学业，顺利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留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做了一名医生，并与男友在北京结婚成家。

然而自那以后，李嘉欣却给自己穿上了一身盔甲，宛若一个全副武装的机器人。她和病人交流十分小心，所答皆是书本上的条条框框，从不多言半句。“不犯错，不惹麻烦，中规中矩，保护好自己”是她为自己设定的准则，任何时候都不逾越半步。

父女隔空对话：女博士隔离期职业脱敏

有一次，李嘉欣婆家的一位亲戚生了病，找到她问诊，她如往常对待别的病人一样，中规中矩地给了解答。亲戚发现她的回答就跟自己在百度上查到的没什么区别，可这并不能满足他找熟人看病的预期，他很想让李嘉欣多说几句，让他心里更有底。可是李嘉欣只是恭恭敬敬地笑着回答：“我知道的就是这样，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你。”

亲戚不高兴，找到李嘉欣老公告状：“你老婆是不是太高傲了点儿？对待自家人，不能说点儿人话吗？讲话怎么像个机器一样？”

老公自然知道李嘉欣的心思，她的“心理阴影”散不去，时刻都处在保护自己的“防御”状态。然而这些没必要讲给亲戚听，他对亲戚说：“嘉欣她毕竟刚毕业，实战经验少，所以只能依赖课本，书上没讲的，她可能真的不知道。你可以换个角度想，既然百度上和嘉欣说的一样，那说明你的情况就是这样，没有疑问啊，所以你就放心吧。”他的话反而让亲戚感到很受用，化解了这次小风波。晚上回家，老公也没埋怨李嘉欣，只是笑着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机器人”。

2020年初，新冠疫情来袭时，李嘉欣尚在哺乳期。医院是危险的地方，为了保护孩子的安全，她强行给孩子断奶，并另外租了套房子，准备实行自我隔离。老公不放心她一个人住，跟着一起搬到出租屋。已经退休的父母负责在家帮他们带孩子。

身为医生，李嘉欣非常清楚，孩子突然被断奶，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极难接受，想必少不了上火和哭闹。初为人母，孩子就是自己的命，她每天魂不守舍，惦记着宝宝的情况。稍有空闲，她就跟父母视频，看看孩子。小丫头透过镜头看着戴口罩的妈妈，一时有些认不出来，几秒钟就撇开脑袋，哭着喊着找妈妈。李嘉欣心疼不已，几度落泪。

这时，李嘉欣负责的是一个83岁高龄的女病人。病人因心衰入院，住院期间又出现发热症状，这在平常本不是大问题，可特殊时期发热却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病人接连做了几次核酸检测，结果均为阴性。但她仍不放心，一直怀疑自己患了新冠，心理负担过重，每天忧心忡忡，心功能进一步恶化。而按照医院规定，疫情期间，监护室实行封闭式管理，病人家属不允许探视。病人每天见到李嘉欣，都会连连追问：“我会不会染上新冠死在这里？李医生，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李嘉欣本就思女心切，面对病人这样的“疑心病”，更加烦上加烦。一次，她在视频时跟爸爸讲起病人的情况，埋怨病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李爸爸说：“嘉欣啊，我知道你当这个医生，是我逼着你做的，你心里有梗，一直没通。我也始终没找到机会和你唠唠，可是今天，咱们得说两句。”

李嘉欣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爸爸会跟她提起过去的事。李爸爸继续说：“若是平时，你对病人冷淡一点儿没什么，爸爸知道，你只是在保护自己，但绝不会不好好给人看病。可是现在不一样，新冠来得这么猛，传播这样快，谁不担心？我们要将心比心。你是个医生，你都担心感染，不敢回家，不敢见孩子呢。她是个病人，没你懂得多，又一个人住在医院，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感到恐惧和孤独不正常吗？她没有人陪伴，你是她唯一可以见到的人，你说她不依赖你，依赖谁呢？”李嘉欣看着视频前的爸爸，感到口罩之下的脸庞有些发烫。

“有时，病人最需要的不是医术，是医者仁心啊。你想想你闺女，她每天喊妈妈，想的是那一口母乳吗？而你这样挂心她，想的单单是给她喂上一口奶吗？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都知道心连心……”

爸爸的这番话，戳到了李嘉欣的心窝。晚上回到出租屋，老公已经做好了饭。餐桌上，老公举重若轻地说：“老婆，你说为什么咱家的网每次坏了，你都打电话找人工坐席解决，而从来不用自助语音呢？是不是跟人说话与机器人说话，不一样？”

李嘉欣抬起头看着老公，想了想问道：“我爸给你打电话了？”老公笑了，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温和地说：“我们在公司经常讨论，为什么明明自助语音设置得很完善，可人工客服还是每天忙得不行？大概就是带有情绪和温暖的人工交流更让人放心吧。你要拿出跟我、跟女儿说话的语气跟病人说话，她就会安心很多，也许还会乖乖配合你。”

那一晚，李嘉欣失眠了。她想到了医学界的那句名言：医者，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专业技术固然是一个医生的基本要求，但给予患者关怀和照顾，同样也是一个医生的基本素养。第二天，她拿着手机进病房，拨通病人家属的视频，让83岁的老人和家人们隔屏见了面。老人的精神头一下子就好了许多，连连感谢李嘉欣：“李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我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会玩智能手机，想也不敢想医生还能帮我打视频电话。”

李嘉欣笑着说：“阿姨，您放宽心，只要您好好配合，身体一定会好转的，等疫情过去了，咱们就都可以回家了。这样吧，你指标每好一点儿，我就帮您给家人打个视频电话。”

病人听了这话，高兴地说相信李医生。李嘉欣每天都让病人和家人视频十分钟，自己也时常跟她聊一些病情以外的话题。病人的情绪稳定了，也不问“会不会死”这样的话了，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出院那天，病人充满感激地对李嘉欣说：“你真好！”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父亲，医者仁心，应该是热的，有血有肉。

2021年春节，李嘉欣虽然在医院也有值班，但比上一年春节轻松多了。她和爸爸妈妈约定，这个春天，他们一家老老小小要去外地旅游踏青。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