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悦,吴 赟
余华一直被视为颇具海外影响力的中国当代作家,其小说被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广为传播,获得了诸多文学奖项,然而这些作品在海外受众中的接受尚不清晰。既往研究集中于法国、韩国和美国学术界、主流文艺批评界的评论,未涉及庞大普通读者群的接受,也鲜有量化数据的支撑。认为《兄弟》的“海外评论基本上是赞美多于恶评”未必偏颇,但离开数据辅助下的阐发,似会落入印象书写的窠臼。海外普通读者对“《在细雨中呼喊》相对而言没有太多争议”的论断更有待商榷。为了厘清余华小说在不同受众群体中的译介效果,我们区分了受众群体的类型,并细化考量维度,聚焦作品在全球最大图书市场美国的出版、发行和读者接受情况。
不同于“接受美学只是强调每个人的完全的个性和差异性”,效果是传播主体在一定的场域内借助特定渠道中的介质,对受众的认知甚至行为产生的效用和成果。译介效果指翻译作品在流通的过程中借由读者的阅读与分享等一系列行为,收获的对其审美趣味和价值体系的接受度。译介效果研究关照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核心要义,对于完善文学译介体系、提升文化软实力不可或缺。
然而累于受众群体的多样性、模糊性和动态性,又为场域时空所囿,译介效果研究一直屈指可数。现有研究路径包括以下四种:一、从图书馆馆藏量和有影响力的报刊书评入手;二、从获奖情况、馆藏量、专业人士受众量、媒体提及率、普通受众数量和销售量六个方面量化分析;三、将读者分成大众读者、知识分子读者和汉学家等专业读者三种类型,依托读者来信、书评、历史文献等对每个时期的读者反馈进行详尽的梳理;四、应用Python情感分析的方法,量化分析读者接受的褒贬程度。
路径多样的研究存在一些问题,如译介效果的定义不清、维度不一,目的语国家和受众细化程度不足,以及定性研究与量化研究结合的效度有限。研究译介效果,必须基于一定数量的受众群体,探究其接受的共同点和规律性,因此需要层级明晰的受众、具有解释力的数据和细致入微的文本细读。基于此,我们主张在厘清译介效果概念的基础上,以层级化的受众为中心,采用语料库辅助下的综合路径,以求更加细致全面地洞察作品在不同读者群体中的译介效果。
图1 译介效果研究的综合路径
受众的层级化体现在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的划分,前者是以职业书评人、文学批评家等为代表的读者群体,后者指在亚马逊或Goodreads等网站上发表评论的普通读者,两者存在一定的重叠可能,视为本研究可能存在的误差。馆藏量、销量等量化数据,语料库辅助下的主题词分析、情感分析以及最重要的文本细读构成了综合的研究路径(图1)。语料库的应用旨在探寻读者接受的倾向性特征和读者群体的规律性差异,是力图摆脱感悟式的印象总结所作的一种尝试。
截至2019年12月10日,共有八部余华小说在美国翻译出版,包括五部长篇小说和三部中短篇小说集,除了1996年的《往事与刑罚》(安德鲁·琼斯Andrew F. Jones译)由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品,其他作品被兰登书屋包揽,包括2003年的《活着》(白睿文Michael Berry译)和《许三观卖血记》(安德鲁·琼斯译)、2007年的《在细雨中呼喊》(白亚仁Allan H. Barr译)、2010年的《兄弟》(周成荫Eileen Cheng-yin Chow、罗鹏Carlos Rojas译)、2014年的《黄昏里的男孩》、2015年的《第七天》和2018年的《四月三日事件》(均为白亚仁译)。
从时间跨度来看,余华小说在美国的译介历经了二十余年,呈现稳步推进的态势。迈入新世纪之后,其作品出版频率较为密集,相对稳定地出现于美国读者的视野范围。在商业化运作的美国图书市场,《活着》纸质版面世14年之后发布了有声书,充分佐证了这部小说在美国读者中较好的接受程度。就选材范围而言,译介作品较为全面,包含了余华所有长篇小说和部分中短篇小说集。如早期的《往事与刑罚》,中期的力作《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兄弟》,近期的《第七天》,以及旧作新译《四月三日事件》。这便于喜爱余华作品的美国读者形成较为系统连贯的阅读体验,也利于吸引更多的潜在读者,积聚一定的规模效应。
译者构成秉承学院派路线,同时呈现差异化的特点。不同于葛浩文作为莫言小说的御用译者模式,余华小说的译者共有五位。他们均身兼大学教授和中国文学研究者的身份,但对中国文学的研究兴趣却差异较大。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安德鲁·琼斯侧重研究中国地方文学和音乐等流行文化形式;波莫纳学院的白亚仁主攻以蒲松龄作品为代表的明清小说;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白睿文是研究中国电影的专家;杜克大学客座教授周成荫对连载故事和流行文化颇有研究;同样来自杜克大学的罗鹏主要从事性别和影像艺术的研究。这些译者颇具学术背景,了解中国文化,其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能力奠定了传达原作内容之美和精神内涵的基石。
此外,余华作品译介的出版渠道由专业化、学术化的大学出版社转变为颇有影响力的商业出版社,扩大了其潜在受众群。早期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往事与刑罚》为葛浩文主编的中国当代小说系列之一,后续七部小说则悉数由兰登书屋旗下的公司负责,这种转变有利于拓展余华小说的目标读者群,从部分美国汉学家、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的学者和学生等扩大到涵盖面更广、目的更多样的普通读者。
综上所述,余华小说在美国的译介时间跨度长,涉及作品较全面,学院派译者构成多元,出版渠道由学术行为转向商业运作,整体译介呈稳步推进的态势,为余华小说在美国的接受夯实了基础,但其译介效果仍需从馆藏量、销量和读者接受角度进行考量。
为了全面考量译介效果,我们进行了数据采集、语料库辅助下的定量研究和结合细读的定性研究。采集的数据涉及图书馆馆藏量、亚马逊美国销量、专业书评数量和亚马逊美国及Goodreads参评读者数量和评分;搜集的文本包括专业书评、亚马逊美国和Goodreads普通读者评论,在此基础上自建专业读者书评语料库和普通读者评论语料库(均含每部小说评论的子库),使用Wordsmith4.0进行词频统计,对比出不同读者群体的主题词以及褒贬词;最后回归文本进行细读,对普通读者和专业读者评论展开定性研究。
通过对全球最大图书馆联机书目数据库OCLC WorldCat的检索,发现截至2019年12月10日22:00,《往事与刑罚》馆藏量最高,共有978家美国图书馆收藏该书,在所有在库美国图书馆中的占比为10.04%。其他作品按馆藏量排名依次为《兄弟》553家(5.68%),《活着》473家(4.86%),《第七天》400家(4.11%),《黄昏里的男孩》326家(3.35%),《许三观卖血记》270家(2.77%),《在细雨中呼喊》205家(2.10%)和《四月三日事件》90家(0.92%)。
余华小说在美国的总馆藏量有限(3,295家,占比33.83%),公众阅读渠道狭窄。除了《往事与刑罚》,其他作品馆藏量均低于600家,相对畅销的《活着》馆藏也不及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英译本馆藏量的半数(同期美国馆藏量和占比分别为1382家和14.20%)。
此外,作品的电子版、有声书馆藏量更是寥寥可数,在网络时代多媒体阅读比例上升的背景下无益于拓展潜在读者群。统计表明,2018年“在流通量增长方面,(美国图书馆)小说类电子书已经超过了小说类纸质书”。而“(美国)图书馆各种多媒体资源(有声读物、DVD1/蓝光和流媒体)的购买经费占比达到了30%,比2017年27%的比例有所增加”。在这样的背景下,余华小说电子版和有声书的馆藏量相形见绌,不利于倾向电子化阅读的潜在读者形成良好的阅读期待。
截至2019年12月10日22:30,余华小说在亚马逊美国书籍类的销量排名如下文图2(纸质版)和图3(非纸质版)所示。其中《活着》和《在细雨中呼喊》未发行精装本,因此图2中精装本的趋势线只含有六个数据;而《往事与刑罚》未发行电子书和有声书,仅《活着》《兄弟》和《四月三日事件》发行了有声书,所以图3中只列出七部小说,有声书的趋势线仅包括三个数据。鉴于版本所涉作品的差异,为了便于比较销量走势,书名未按出版时间先后排列。
图2 英译余华小说(纸质版)亚马逊美国销量排名
图3 英译余华小说(非纸质版)亚马逊美国销量排名
英译余华小说销量低迷,符合翻译文学在美国被边缘化的特征。多数作品的平装本销量排名优于精装本;除篇幅较长的《兄弟》外,《活着》和《四月三日事件》的有声书销量排名超过其电子书;涉及作品较全面的平装本和电子书中销量排名最差的分别是《四月三日事件》和《在细雨中呼喊》。平装本销量前三位依次为《活着》《往事与刑罚》和《兄弟》;电子书销量前三名则是《活着》《第七天》和《兄弟》;结合有声书的排名,可见无论是平装本、电子书还是有声书,《活着》的销量排名均遥遥领先。
参考同期其他英译中国当代小说在亚马逊美国上的销量排名(表1),尽管《活着》电子书落后于贾平凹的《高兴》,有声书稍逊于莫言的《红高粱》,但纸质版遥遥领先,验证了该小说在美国读者中相对较高的受欢迎程度。
表1 部分英译中国当代小说亚马逊美国销量排名(按纸质版排名)
我们共搜集到在美发行的余华小说相关书评63篇,有限的数量反映出专业读者的关注度亟待提高。列前三位的依次为《兄弟》(13篇)、《黄昏里的男孩》(12篇)和《第七天》(11篇),《活着》(9篇)、《许三观卖血记》(7篇)和《四月三日事件》(6篇)居其次,《往事与刑罚》(3篇)和《在细雨中呼喊》(2篇)关注度最低。这些书评来源于31家媒体,包括报刊、电台和博客等,以专业书评期刊(11家32篇)和严肃报刊、在线杂志及电台(16家26篇)为主,流行类(在线)杂志和博客(4家5篇)所占比例极小。
表2 余华小说专业书评来源分布(按中文译名拼音排序)
在普通读者接受方面,英译余华小说的评分和参评人数如表3所示(截至2019年12月11日11:00)。对比同期Goodreads上《红高粱》平装本的评分(3.76/3383人参评), 反映出普通读者对余华小说相对较高的喜爱程度。包括最新于2018年底出版的《四月三日事件》在内,所有小说均具有一定规模的潜在读者群。其中《活着》的参评人数和加入待阅读栏读者人数均处领先地位,不同网站、不同版本的评分保持在4.2分以上,在普通读者中接受程度最高。而《在细雨中呼喊》和《四月三日事件》的读者数量较少、评分相对较差,接受程度较低。
除了《四月三日事件》, Goodreads上其他作品电子书的读者评分均高于纸质版,但读者数量并未呈现出和销量排名相符的态势,说明电子书或许可以带来更加便利的阅读体验,但沉寂的读者有待被“激活”进而助力作品形成更加广泛的社会影响力。
表3 英译余华小说亚马逊美国和Goodreads评分(14)评分人数为所有参与评分的读者数量,评论人数为所有参与打分并写出评论的读者数量。亚马逊美国评论人数和参评人数相等,虽然评论中包含不同版本信息,但网站没有提供各版本的评分数据。Goodreads上的评论针对不同版本,参与评分的人数远多于发表文字评论的人数。
我们基于以上两个读者群体的评论文本,建立了专业读者书评语料库YHBRC(Yu Hua Book Review Corpus)和普通读者评论语料库YHCRCC(Yu Hua Common Reader Comment Corpus),两者的形符数分别为331,410和578,299。因为对比的目的在于寻找不同读者群体在认知效用和接受程度上的规律性差异,而非探究其语言风格的区别,因此我们聚焦一定语境下的主题词,不考虑标准类符形符比、平均词长和平均句长。专业书评和普通读者评论在作者身份、创作场域、传播方式和社会功能上差异显著,因此要排除撰写体例和语体风格的干扰,必须在语料库的辅助下通过文本细读进行语境意义的阐发。
运用Wordsmith4.0的检索功能,我们逐一梳理主题词的上下文语境,结合“美国的文化排外心理依旧存在,而且相当盛行”的接受语境,和“没有向中国文学求教的愿望与必要”的文学等级秩序,以及其学术界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认识中“充满分裂感的矛盾冲突”,尽量客观地描绘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对余华小说的认知图景。
在认知效用层面,专业读者更关注余华“实验派”创作标签,普通读者收获真切、积极的情感体验,并产生推荐他人阅读的言语行为。通过WordSmith4.0词频统计和关键词对比,得出专业读者书评主题词如表4所示,其中P值取小数点后四位,当数值小于0.01时,两者差异具有统计学上的非常显著的意义。
表4 专业读者书评主题词
将主题词逐一还原到语境中,我们发现专业读者更关注余华的成长历程和风格流变(Yu,Hua’s),在“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文学流派构成的万花筒中,他们对余华“实验派”(频次虽不高,但呈较均匀分布的experimental,见图4)的风格标签兴趣更显浓厚。相形之下,尽管余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蕴含着对先锋小说艺术实验的有力总结,也预示了新的小说时代的来临,但专业读者对这部背景模糊、重在心理描写的小说关注度匮乏,显示出专业读者对于余华小说的认知有待深入与体系化。
图4 专业读者主题词“experimental”在样本中的分布图
此外,专业读者显示出对复杂人物形象的解构意图(Xu,chronicle,Sanguan,Li),并借由对小说情节的诠释,肯定了主题的普适性和人物的典型性(he, men)。同时,专业书评从美国书评界的视角映射强化了余华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叠加与卡夫卡、博尔赫斯、川端康成、福克纳和普鲁斯特等作家(writers)的类比,一定程度上铺垫了其国际化和经典化的道路。
而普通读者评论的主题词(表5)反映出多数普通读者获得了真切、积极的个人情感认知(very, really, interesting,sad, good,funny,enjoyed),并将对于故事情节、人物遭遇的深切感悟(story, really,life,main),以及因个人生活经历(I, me, my)而产生的共情内化为对于余华小说的认同和推荐他人阅读的言语行为(recommend)。联系《活着》相对较好的销量和遥遥领先的阅读量,一言以蔽之的“中国文学没有什么市场”
容易掩盖美国读者中真实存在的阅读兴趣与实践,一定程度上也使得学界乏人追踪不同作品的译介效果。认识到中国文学在美国读者中的市场有限固然重要,但澄清不同作品在异域社会语境下读者接受的不同面貌,或许才是走出困境的良好开端。表5 普通读者评论主题词
在情感态度层面,除《在细雨中呼喊》外,其他小说接受程度均呈褒大于贬态势。在比较不同作品的接受程度时,由于共性倾向与差异化接受并存,量化某部作品的接受程度相对困难。和其他商品的用户评价不同,读者评论的文体风格个人化差异更加显著。涉及的褒贬评价词丰富多元,因此单个词的频次很低,往往与高频词绝缘。因为读者评论并做出价值判断时需要较丰富的背景和语境信息,我们尝试结合词频,依靠文本细读确定语境意义,通过褒贬词的频率比值来更加直观地比较两个读者群对不同作品的接受程度。
评价词的摘取不限于形容词,还包括动词、名词、副词等在上下文语境中表示明确情感倾向的词,因篇幅有限,下文表格中仅呈现相关词汇的译文。我们将词语的频次(频率)叠加,列出褒贬词的总频次和总频率,以及频率最高词的英语原文, “/”表示词汇使用频次相等,没有频次最高的词。接受程度的具体算法为褒义词总频率/贬义词总频率,其比值越高,说明接受程度越高。如《往事与刑罚》的褒贬程度=2.04/1.02=2∶1,《活着》的褒贬程度=(0.10+0.48)/0.12≈4.83∶1。
表6 专业读者褒贬评价词及频率比值
专业读者的接受程度从高到低依次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第七天》《黄昏里的男孩》《四月三日事件》《往事与刑罚》《兄弟》和《在细雨中呼喊》。结合褒贬词的上下文语境,我们发现专业读者对余华小说的倾向性认同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首先,余华相对成熟多变的文风赢得了专业读者的肯定。《纽约时报》在评价《往事与刑罚》时认为余华是“艺术造诣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已经达到成熟的中国作家之一,该书中的八个故事将社会主义现实文学远远抛在了后面” 。流行期刊《奥普拉杂志》在评价《黄昏里的男孩》时引用作家兼编辑艾比·莱特(Abbe Wright)的评论,指出余华“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描述为我们勾勒了这个国家的图景”。美国国家公共电台认为《第七天》文风“典雅而尖锐,时而创新,时而戏谑,时而阴郁,时而又令人不安” 。安德鲁·亨盖特(Andrew Hungate)在发表于Words
Without
Borders
的《四月三日事件》书评中这样写道:“余华想要达到某种(艺术)效果,或者说是想对叙事形式进行实验派的创作,在这一点上他比其国内外的先行者们走得更远。”其次,作品中的普世价值观和精神内涵收获了专业读者的好评。以销量最高的《活着》为例,《时代》书评如是写道:余华“至真至诚的笔墨将福贵塑造成了英雄,活着的意志成了唯一不能夺走的东西”。《华盛顿邮报》指出《活着》描绘的“人在欲望与人性之间的苦苦挣扎使其成为一部史诗般的作品”。无独有偶,美国作家邝丽莎(Lisa See)将余华视为“当代中国最具思想的声音,认为《活着》不仅反映了中国和中国人的精髓,也洞察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内涵”
。此外,《西雅图时报》更是将《许三观卖血记》视为“不可多得的文学瑰宝,认为许三观不仅代表了一代人,也代表了他们的民族精神”。除了倾向性的认可,专业读者的认知也呈现差异化特征。《波士顿环球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纷纷称赞《兄弟》是“史诗般”
的作品,而《纽约时报》则认为《兄弟》最后“马拉松式冗长的性爱场景乏味到了极点” ,而且中西语言差异和小说叙事风格上的模糊性使得书评人这样的专业读者备感费力和沮丧 。专业读者对故事的负面评价集中于部分作品中割裂的结构和模糊的叙事风格。《出版人周刊》指出《在细雨中呼喊》“割裂的结构有时显得不那么连贯” 。他们对于主题、语言及艺术风格的探讨丰富了小说意义的多元建构,维持了文本在美国意识形态与诗学规范中虽艰难却活跃的存在。相比之下,普通读者通过语气强烈的褒贬词(表7)体现了他们对余华更加鲜明的爱恨交织。普通读者对余华小说的褒奖程度从高到低依次为《第七天》《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黄昏里的男孩》《四月三日事件》《往事与刑罚》和《在细雨中呼喊》。尽管《第七天》评分低于《活着》,但普通读者的溢美之词出现频率明显高于后者,如“作者塑造了有趣的人物和场景,有些类似于魔幻现实主义,可读性非常强,同时又非常深刻”,和“不错的作品,发人深思,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角色类型丰富,我情不自禁深陷他们的故事之中,对他们的苦难感同身受。它展现了崇尚传统的文化中人们对‘来世’颇有意味的概念”,等等不一而足。而《在细雨中呼喊》是唯一一部以负面评价为主的作品,多数读者认为其风格割裂,结构松散,语言繁复,不易理解。
与专业读者偏宏观的视角和较显化的认知不同,普通读者通过融入个人感悟的诠释和强烈的共情体验,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有关“家庭”“苦难”“生死”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和作者个人哲思的差异化认知。《活着》的读者这样写道:“在福贵的一生中,家庭成为了他最重要的职责和最宝贵的财富。”也有读者认为,“主人公遭受的苦难有些脱离实际,难以置信”。《第七天》的读者如此感悟道:“如果有来世,那么人生最难过的事情就是和相爱的人生活在两个平行时空里,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天人永隔(就是汉语里说的‘阴阳相隔’)。”而另一位读者则做出了如下概括:“余华通过对来世隐喻化的描写,告诉我们‘死后的人生’才是天堂。”
表7 普通读者褒贬评价词及频率比值
普通读者的接受也呈现出多样性,体现了文学审美的丰富性与复杂度。《兄弟》的读者认为,“就情感体验而言,《兄弟》可能是我读过的既伤感又搞笑的书了。我时不时开怀大笑……不过,故事却透着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在细雨中呼喊》的读者则表示难以接受书中的叙事风格,“最主要的问题是写作本身……当然写作是极其主观的,很多读者可能会喜爱这种风格,并产生共鸣,但是于我而言却毫无可能……我是个比较有条理的人,孙广林的故事结构混乱,令人费解”。《四月三日事件》的读者比较喜欢小说的写作风格:“带着阴郁的幽默、梦幻、断裂和美感,这本故事集很好地解释了余华何以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的重要人物。”在亚马逊美国上被众多读者选为有参考价值的《兄弟》评论这样写道:“尽管部分情节比较有趣甚至让人捧腹,但很快就会让人觉得落入俗套。粗俗的部分很滑稽,贴近生活,然而有些事件叙述得过分详细,过于荒诞而脱离实际。”
此外,通过对“translation”的检索,发现普通读者对翻译质量的关注度更高(频率比值为2.43∶1)。通过对搭配词的褒贬义分析,发现专业读者对译文的褒奖度没有显著区别,普通读者对《黄昏里的男孩》译文质量评价最高(褒贬词频率比值为6∶1),《活着》的评价最低(褒贬词频率比值为0.4∶1),可见不能完全根据译介效果的好坏来评判译文质量,而要进行具体语境下的文本分析。
尽管在其他国家获奖颇丰,但余华小说在美获奖寥寥,仅有2004年《许三观卖血记》获美国巴恩斯—诺贝尔新发现图书奖。虽然颇受欢迎的《活着》并未斩获任何奖项,但2006年入选美国国家人文艺术基金会倡导的“全民阅读项目”(the NEA’s “The Big Read” program),诸多高中和大学还将其列为教材,衍生的同名电影也获得了专业认可和市场好评。
通过语料库辅助下的综合路径,我们量化出《活着》和《在细雨中呼喊》相去甚远的译介效果,尽力还原了每一部小说的接受面貌和读者群体间差异。余华小说在美国的译介效果呈现出矛盾统一体和多维差异化的特点。矛盾统一指差强人意的馆藏量、销量与两大读者群体相对较高的接受程度之间的矛盾。余华小说在美国市场反应平淡,离“成为近年来美国的热销图书”相差甚远,但除了《在细雨中呼喊》,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对其他七部小说的接受均呈褒大于贬的态势,尤其是对《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第七天》表现出一致较高的褒奖程度。
多维差异化体现在不同作品的接受度差异以及不同读者群体之间的规律性接受差异。专业读者更青睐《活着》,而普通读者对《第七天》的溢美之词更多;专业读者对不同作品的译文质量评价没有显著区别,普通读者对《黄昏里的男孩》译文评价最高,而对《活着》的译文褒奖程度最低。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争议最大的作品分别为《兄弟》和《在细雨中呼喊》(褒贬词比例最接近1),验证了专业读者对《兄弟》两极分化的态度,但推翻了认为普通读者对《在细雨中呼喊》没有太多争议的论断。
专业读者对余华“实验派”创作的兴趣更浓,其中蕴含的精神内涵和相对成熟多变的文风分别构成了跨文化视角下文学审美价值的内核和表征;普通读者收获真切、积极的情感体验,并产生推荐他人阅读的言语行为。基于一定倾向性的差异化接受共同丰富了对余华小说主题、人物和语言风格的跨文化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