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刀
93岁的健一郎死在了公寓里。一个多月后,他的死亡才被邻居发现。原因是尸体腐烂后,尸水滲透地板,滴到了楼下。这是一桩典型的“孤独死”。
四年前,老伴去世后,生活在静冈乡下的健一郎便独居了。他膝下一儿一女,一个在东京打拼,一个远嫁九州。亲子间平时交流不多,以至于死后很久都未被发觉。
异臭、腐肉与尸水、蛆和苍蝇,“孤独死”的结局往往凄惨。而根据日本日清基础研究所调查显示,日本每年约有3万人“孤独死”,面临“孤独死”威胁的则超过100万人。
“孤独死”只是“孤独大国”日本一个很小的方面。互联网社会下人际关系疏远,加上悬而未决的少子老龄化,使得日本“无缘社会”的倾向愈加严重。
而新冠疫情后所提倡的社交疏离,更是放大了这一社会问题。新冠肆虐的去年10月,日本自杀的人数甚至超过了新冠肺炎全年死亡人数,其中女性自杀者尤甚。
为了应对这一问题,不久前,日本走马上任了第一位“孤独大臣”。
走英国的路
日本的首位“孤独大臣”名为坂本哲志。熊本县人氏,中央大学法学部毕业,从记者转身政坛,今年70岁。
原本他是菅义伟内阁中负责少子化对策和地方创生的特命担当大臣,最近刚刚被指派新活——减少居民的孤独感和社会隔离,应对自杀率上升的社会问题。
少子化、地方经济振兴、孤独问题,三大问题沉疴已久,单提出哪一个都不好解决。特别是疫情下的孤独问题,显得更为棘手。
坂本哲志表示,已经在月末召开了特别论坛,并设置了孤独问题特别对应室,将联手社会各方的NPO组织一起,积极支援不安的、感到孤独的人们。
设立“孤独大臣”,日本走的是英国的路。
早在2018年1月,时任英国首相的梅姨就设立了世界首位孤独大臣,以应对当时英国严重的孤独问题。据红十字会数据显示,英国有超过900万人长期处在“经常孤单”的状态,其对健康的负面作用相当于“每天抽15根烟”。
当时的研究发现,2030年时,孤独将是影响人类健康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没有社会联系和沟通的人、独居的人将有更高的死亡风险。
设立大臣以来,英国的孤独问题是否得到改善尚未知晓。但西学东渐那一套,日本并不陌生,3年后就照搬了这套设计。
客观来看,这样的选择并非没有道理。
分别位于亚欧大陆的东西两头的日本和英国,在不少地方都有着相似性。都是岛国,君主立宪制,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体制,民族性格内敛,人际交往的安全边际较远。
英日两国共有的孤独问题,与两国相似的民族性脱不了关系。借鉴先发3年的英国,日本或许能少走一些弯路。
没有在日本生活过的人,可能比较难以共鸣那份孤独感。笔者曾在东京生活了5年,回忆过往,孤独的确是印象中最为深刻的感受之一。
除却异国他乡的客居因素,感到孤独的主要原因是在日本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频度较低。其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的思维,如同无形之网,束缚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此外,一些其他社会因素也制约了人际交往。比如交通费昂贵、大都市圈导致的地理距离远、日本人精细的时间安排。
举个例子,在中国,三五好友一时兴起,晚上约个夜宵,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在日本除了下班后的同事聚餐,私交中临时的约饭是很困难的。
日本人习惯提前安排约会,临时之约很难被认可。两人赴约一地,即便是公共交通,交通费也并非小数目。晚上喝酒更要注意时间,一旦错过晚班车,那就要做好居酒屋熬夜的准备了,计程车普遍是坐不起的。
人口稠密的日本,路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谦和有礼却又冷漠无声。按部就班无浪花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这是我曾经感受过的孤独日常。
自杀沉疴
既然孤独是日常,那为何日本内阁突然要设立“孤独大臣”去解决它呢?
核心原因是猛蹿的自杀率。
日本背负“自杀大国”的名声很久了,虽然这个名号近年被韩国所继承,但自杀问题依然会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日本的舆论场中。
新冠疫情以来的自杀,与以往的自杀有着很大的区别。
以往的自杀者,绝大多数是男性,职场失意,遭遇霸凌,贫困抑郁,都有可能将这些人逼上绝路。
而新冠时期的自杀者,女性比例提升了很多。2020年10月,有879名女性自杀,自杀率与去年同期相比骤升70%以上。
究竟因为什么,使得疫情期间,这么多女性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
从产业层面上来看,因疫情遭受重创的企业多是航空、旅游、零售等行业,而这些行业里女性员工占绝大部分。不少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女性穷困潦倒,生活艰难。
家庭层面上来看,很多男性职工在家远程办公后,日本女性在家务上的负担增加,同时失去了单独休憩的空间。
日本文化中,男女平等方面虽一言难尽,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使得女性拥有的相对较多的家庭自由。
然而,随着丈夫物理上回归家庭后,女性的自由空间受到压缩。
人际交往层面上来看,被迫“社交疏离”的女性受到的负面影响更加严重。响应政府的“避免三密”的政策,不少女性减少了与家人和朋友的相处,更多地生活在一个狭窄的圈层中。
在不安和恐慌并存的特殊时期,失去了外界支持的女性,心理往往是脆弱的。
社会现象则进一步推动了这一自杀风潮。
去年日本演艺界自杀人数众多,其中不乏竹内结子、三浦春马这种一线明星,他们的离世也对普通人带来了较强的心理冲击——连看起来功成名就的明星也选择自杀,那处于低潮期的普通人呢?
在不少文化中,自杀是不负责任的一种表现,一些宗教里甚至把自杀视为罪行。但在日本,自杀本身就包含“个人主动承担责任”的价值观,文化作品中也不乏美化自杀的艺术表现。
东瀛文化里这种自行结束生命的特殊美感,也是日本自杀现象的复杂原因之一。
去年,一首名为《夜に駆ける》(奔向黑夜)的歌曲在日本大热。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首改编自短篇小说《桑纳托斯的诱惑》,节奏轻快,律动强烈的歌曲实际上也是一首描述自杀的歌曲。
以自杀主题为内核的歌曲,能够获得“日本公告牌”百强单曲榜年度冠军,并正大光明地登上红白歌会。
这种事情,或许也只会发生在日本了。
孤独并不清欢
关注邻国发生的事,并不是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态。
特别是日本的事,更具借鉴价值。日本的社会形态特殊,人口稠密、人均可支配资源稀少、经济发达、自然灾害多发,这个国家的环境是接近于未来人类社会的预期的。
如同一个超前发展的人类社会样本,日本所经历的社会问题,过了几年,几十年后,很有可能会出现在其他国家。
而眼下,諸如低生育率、人口老龄化、年轻人的不婚风潮、大都市圈的扩张等问题,已经或多或少地出现在一些国家中了。
集团性孤独问题的出现,在互联网社会愈发发达的今天,也被认为是一种可预见的趋势。
人类研发导致技术发展,生产力提升,人类生活方式改变,最终也会传导到人类这种生物的精神层面。
在虚拟世界中,人类投入的精力越多,对于现实世界就越无暇顾及。
我们对于世界上的时事了如指掌,对于名人的私生活如数家珍,但却对自己生活的社区新闻漠不关心,邻居甚至也叫不上名。
年轻人为了理想和生活,背井离乡来到了大城市打拼。代价是疏离了“血缘”(与家人的联系)和“地缘”(与家乡的联系)。一旦工作不如意,职场遭受打击,“社缘”(工作和人际关系)丧失,那也就变成了“无缘社会”的一分子。
现实生活充满困难与辛苦,“奶头乐”的娱乐方式则轻松又快乐。年轻人越来越宅,沉溺于二次元不能自拔。
以前人的娱乐方式是运动和聚会,而当下相当一部分人的娱乐方式是打电子游戏,还是独自在家玩的那种。
小岛秀夫曾说过,玩游戏的人是孤独的,即使是线上多人游戏,仍然改变不了你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玩乐的状态。这种孤独感,是在关上屏幕后,就会一下子袭来的。
他关注了这一现象,后来制作了被称为“快递员模拟器”的《死亡搁浅》,想通过送货的方式,让玩家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人类终归是需要陪伴的,当代人仍在寻求更多的解决孤独的方法。养宠物,找陪聊陪玩,寄情于虚拟形象。
现代技术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原有状态,引发了问题,但也在尝试去解决问题。尽管进度依然是缓慢的,看起来遥遥无期的。
相对于几千年前亘古不变的劳作方式,现代人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激变。能否适应,并保证精神层面的健康,这是人类这个物种所需要共同面对的庞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