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地方的名字有点怪,叫作大树下。“大树下”这个称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谁提出来的,自然无人知道。当地人早已习惯了这个地名,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只是为难了来看烟火大会的游客。费尽周折才找到大树下的游客,都说这是一方世外桃源。
大树指的是哪棵树,也没人知道。这里的树很多,道路旁和山林里满得快要溢出来。但这里不只有树,还有水田。这片土地太偏僻,城里的公司未曾到这里来商议过包租。春天,农民有时会把河里的水引到田野里,据说到那个时候,即使是坐着小船也可以在上面游荡。从水田里坐小船向西北行,可以看见一棵大银杏树,据说它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总之比别处的银杏树大很多。秋天有不少人来捡果实,大多是小孩子,因为大人要忙农活。
那棵大银杏树的旁边,有一座矮矮的土房子,房顶是红瓦,地面是木板。这座土房子已经伫立在银杏树旁几十年了。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后院种着月季、芍药和君子兰。房子的主人是村子里的烟火师傅,他常年把自己关在家里捣鼓烟火,准备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很少出门,基本都是别人来找他闲聊。所有人都叫他“老轰”,也不知道最先是谁取的外号,反正既好听又好记。烟火本该就是轰隆隆的,烟火师傅对这个外号也颇为满意。已经很少人还记得他的真名,只有流水旁边那户人家里的小良子记得他姓洪,叫他洪爷爷。
2
老轰听见熟悉的敲门声,连忙放下手里还在钻研的烟火,起身开门。
老轰已经是花甲之年,头发早已银白,但茂盛的络腮胡还没全白,配上常年紧锁的浓眉,面相竟有点凶。但他为人善良,也很朴实,尤其能造得一手好烟火,全村人都喜欢他。
烟火大会就是老轰创办的,大会的烟火也全都是他造的。但老轰只负责造,点火和打扫清理全是村里的事,从没有人对此抱怨。大家都说,能看到老轰的烟火,第二天清早爬起来扫碎屑,哪怕扫一整天都值!老轰瞧不起市面上那些機器造的烟火,他常常说:“烟火到底是放给人看的,还得是人来造比较好!”
老轰一个人住在土房子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以前有个儿子。老轰的烟火手艺是代代相传的,可是他儿子不想学。小轰(姑且让我们这样称呼吧)一心想要去城里,刚成年就背着老轰出去闯荡,好久之后才托人给老轰捎来一个电话号码。
听人说,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小轰如今在城里开了顶大的烟火厂,生意兴隆。这对父子据说平时不怎么联系,也不知道是谁不理睬谁。别人和老轰提起他儿子的事情,老轰也只是“哦”一声,从来不多说什么。
老轰打开门,果然是梁老汉。
“你来啦。”老轰把他请进来。
梁老汉知道老轰在忙着准备烟火大会,特意来看看,顺便给他带点吃食——老轰经常忙得忘了吃饭。
“老轰,这回你打算放什么?”所有人都很好奇,今年的烟火大会将有什么样的惊喜。大前年是红似花、青似霞的旋转烟花,前年是满天星光的水上烟花,最厉害的是去年,烟花放上去之后愣是没什么事情发生,几秒钟后天上飘下了真正的花瓣,游客们都抢着捡。今年会是什么,谁都猜不到。
老轰不说话,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几许。
梁老汉看看老轰,又看看他身后的半成品,也不说话了。做了几十年的烟火,想法都用完了,想不出来很正常,但几天后就要开烟火大会了。
“下棋吧。”梁老汉终于开了口。
这两个老人是棋友,平时梁老汉吃好晚饭,手上没有木工活要做,就会来找老轰下一盘棋。谁输谁赢还真不知道,因为大部分情况都是还没下完,梁老汉就急着回家了。这不是临阵脱逃,所婆婆的丈夫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怕老婆呢?虽然大家都知道,所婆婆生起气来,河西那边都听得见她的骂声。
“天黑了看不清路”“明天还要干活”“明早要去赶集”……梁老汉的遁词五花八门。老轰是明白人,从来不会挽留,只默默地收拾棋子。
现在,老轰从抽屉里拿出那副象棋。照例是老轰红子,梁老汉黑子。不知道是职业的缘故还是什么,老轰少个“炮”,梁老汉少个“车”。
下就下吧,这次下个痛快。
3
所婆婆很瘦,而且脸上皱纹很多,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顶漂亮的女人。所婆婆精明能干,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如果她是大城市的男人,做官至少是副市级。有一次河口的两家人吵架,村干部怎么劝解都不管用,最终请来所婆婆出马。所婆婆啥也没说,让丈夫梁老汉做了两把同心椅,让小孙子哲子给他们一家送去一把,没过几天,这两家就和解了。
所婆婆不仅上得厅堂,也下得厨房。年夜饭满满的一桌子菜,所婆婆烧得正在兴头上。荸荠、紫萝卜、香藕……大鱼大肉早就不稀罕了,能把这些做出新花样来,才是真功夫。最好吃的是香蕈饺子,鲜得连当官都不换!这些菜大部分是自己家种的,有段时间没人来找梁老汉做木工,他就天天往菜地里跑——闲得慌!所婆婆倒也去喇叭口(运菜的三轮每天都会在那里歇脚)看过,但觉得通通没有自家的好,就不买了。去买菜全凭运气,运菜的人是不吆喝的,好像生怕吵到别人。
所婆婆一直往哲子碗里夹菜,想让他多吃点,就当作没看烟火大会的补偿。可哲子一直心不在焉。
哲子从儿时知道烟火大会起,就一直想去凑凑热闹,可是全家人都不同意。毕竟他还小,应该早点睡,烟火大会晚上12点才开始,真的太晚了。今年也是这样。照理说,香蕈饺子这么好吃,哲子也应该没脾气了。可这饺子哲子从小吃到大,也不觉得稀奇了。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哲子再乖也没办法。
饭吃好,碗洗好,全家人准备出发了。
“哲子,你一个人在家里要早点睡。”母亲叮嘱他。
“你们放心去吧。”哲子连连点头,目送全家人离开。
确定一切正常以后,哲子开始行动。
他偷偷溜出家门,叫上了隔壁的小良子——他们俩约好要一起去看烟火。
他们俩跑过漆黑的土墩、洁白的芦苇,还有那棵大银杏树,他们曾说悄悄话的地方。烟火大会举办的地方离这里可不近,大人们都要用到交通工具,两个小孩子怎么跑得到?
小良子急得快哭出来,她以前参加过烟火大会,可哲子没有啊!今天要是赶不到,就又要等一年!
“你快看前面!”哲子说。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翠的稻田,点缀着小花。偶尔还能看见防止稻田被麻雀破坏的稻草人,老轰虽然不种田,但他为村民发明了一种鞭炮,专门用来吓跑麻雀的。
汗水从哲子后背滴下来,水已经流满了稻田。是哲子,把河水引入了稻田。当河水把稻苗淹没的时候,这里就成了真正的水田。
一只小船拴在旁边,船里有木桨。
哲子跳了上去,小良子拉着哲子的手,小心翼翼地也上去了。
他们俩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月亮快升到中天了,月光下的小良子笑得很开心。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串手链。
“呐,给你的。”
哲子红着脸:“我不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快点!”小良子硬是把它塞给了哲子,“我编得不好,你就凑合凑合戴。我妈妈编得可好了,我爸手上的那串就是她编的——你倒是戴上啊——不过我告訴你啊,这坠子上面的可不是真的银,好像只镀了一层银,不过生锈那就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在水田里划船节省了时间,但背着大人过来就没法上岸,只能远远地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已经足够幸福了。
大树下有个习俗,就是过年时用纸船载着蜡烛,放到河里祈求平安。所以水田上光亮点点,比天上的星星耀眼多了。
一大片乌云飘过,但光没有熄灭。
4
“3,2,1!”烟火终于点燃了,很多颜色的烟火在同一时间飞向天空,然后落下连绵不绝的火星子,宛如空中的瀑布,别说是大树下的村民了,连老轰也没见过。
老轰躲到人少的地方,用颤抖的手按下了手机接听键。
那个人的声音他已经快忘记了。但当他听见那个人声音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苏醒了。
“爸,烟火怎么样,好不好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哦。”
与记忆一起苏醒的,还有郁积多年的怒火,老轰想把电话那头的人臭骂一顿,可眼眶里的泪水不允许他这么做。
“喂?听得见吗,你该不会是不满意吧?”
过了好一会儿,放下倔强的老轰硬是从嘴巴里挤出两个字:“不错。”
小良子摇了摇在打瞌睡的哲子:“你快看啊!”
哲子抬头望去,绚烂的瀑布流淌在天空里。烟火升上天空,又好像潜入水底,没有声音地绽放。
“哲子,你是第一次看到这烟火大会吧?”
“是啊。”
“那……我是不是第一个陪你看烟火的人啊?”
小良子没看见哲子红着的脸,但她听见了哲子小声的回答:“是。”
小良子把手伸进水里摇晃,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烟火瀑布的倒影似乎被她分成了千万碎片。远处的水面上惊起一只水鸟,不知是烟火还是流水,扑棱棱飞走了。
哲子看着小良子,一种暖洋洋的情感裹着他。
大树下永远是这么安宁,正是这安宁给土地上的人带来了温馨与幸福。哲子明白,这小段光阴根本无法名垂青史,但他真希望如此幸福的时光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哲子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想法是否太天真了呢?
我早晨醒来,可能是因为做了梦,所以感觉有些疲惫。
手上满是红印子,恐怕是睡觉时紧紧攥着手链的缘故,些许的铜锈还粘在我的手心里。
“起来了吗?我们可是说好,新年第一天要去帮洪爷爷打扫的啊,你可别临阵脱逃!”银铃般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揉揉双眼,起身拉开窗帘,又打开了窗户。
外面是明媚的晴天,轻风抚着我的脸。
阳光照在身上,每天都是这样,仿佛在提醒人们:幸福的时光未曾改变。
指导教师:韩晓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