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图像叙事的十字挑花非遗保护研究

2021-04-25 03:37方云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方云

摘 要:十字挑花是将传统习俗、宗教信仰、地域风情、民俗生活融合洗练而出的精湛指尖技艺,充分体现了民间艺术审美与社会文化的双重价值。在高速城镇化进程之下的民间十字挑花,面临着文化生态与语境改写的种种挑战。论文试以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罗泾十字挑花为例,从其经典纹样的图像叙事视角剖析其纹样承载的民俗蕴涵,以其纹样的仪式叙事动态过程,再现十字挑花于民俗心理以及社会生活中的调节功能,并以新时期活态化的民俗应用为十字挑花非遗提供再造与重塑之路径。

关键词:民间挑花工艺;上海罗泾十字挑花;图像叙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1)02 - 0098 - 11

传统挑花是中国广为流传的一种抽纱工艺,因其依布的经纬结构进行制作,亦被称为“十字花绣”“十字挑花”。挑花工艺源于唐宋,成熟于明清,在不同地域风俗孕育之下的古老技艺,各美其美,美美与共。2006年,湖北黄梅挑花、安徽望江挑花、湖南隆回花瑶挑花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2007年入选上海市级非遗代表名录的罗泾十字挑花,相较以上所列项目知晓度较低,但其技艺简朴细腻,气质清丽淡雅,具有浓郁的江南地域特色与文化底蕴,是融传统习俗、宗教信仰、地域文化、民俗生活于一体,精湛洗练的指尖技艺,充分体现出民间工艺的审美与社会服务双重价值。在对民间十字挑花相关文献的梳理过程中,笔者发现已有著述多集中于少数民族地区的挑花服饰与技法等,研究角度单一且成果也欠丰盈,都市语境之下的挑花与非遗保护研究则更为鲜见。民间十字挑花及其非遗保护研究亟待建立一个系统且完整的描述框架,涵盖挑花历史溯源、图案纹样、工艺技法、艺术审美、民俗意涵、文化功效以及社会关系架构等诸多方面。一件挑花作品的产生,不仅是物质民俗的呈现,如手织面料与挑花图案,同时亦是民俗精神非物质形态的承载,如民俗意涵与民众心理等。然而,二者之间的割裂往往造成当下挑花工艺传统与现代生活的断层,为其传承与可持续性发展带来阻碍。因此,积极探寻如何凭借十字挑花传统纹样这一直观的视觉符号,以其靜态的图像叙事来展示隐含的民俗意涵,并以活态的仪式叙事凸显十字挑花的民俗功能,重塑生活语境,增强社会服务功能,进而为十字挑花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重塑、再造与回归生活的非遗保护路径。论文以上海罗泾十字挑花经典纹样的图像叙事为主线,深入剖析罗泾十字挑花纹样的民俗调适功用,并以其活态化的非遗保护与传承创新路径,为其他挑花类传统工艺提出参考与借鉴。

一、纹样符号与图像叙事

图像叙事,英文为“ekphrasis”或者“ecphrasis”,是源自古希腊的修辞术语,后发展为美学、文学、艺术史、文艺理论等领域的共同术语,具有跨学科的特征。赫弗南(James A.W. Heffernan)将“ekphrasis”定义为“视觉或绘画表现的文本表现”[1]。纹样作为模糊了主体与客体界限的符号,是处于纯粹符号与表意符号之间的一种特殊符号,它具有“再现”和“造型”的双重性质,不仅具有传情表意的功能,而且还具备叙事的能力[2]。由于纹样符号具备完成语言描述的功能,由其组合而成的图像叙事,可被视作一种视觉文本的书写与建构,即“视觉表现的文本再现(the verbal representation of visual representation)”,故而可构成叙事性的视觉化艺术作品[3]。人类的艺术与精神活动往往是从最简单的符号元素出发,经过一个极为复杂的生成、转换过程,最后完成诸如文学作品、神话、绘画、工艺美术等文化产品,这种创造过程中即是可视符号建构图像叙事文本的过程。

罗泾十字挑花“图必有意,意必吉祥”,是纹样与语言符号共同达成图像叙事具典型代表性的民间工艺美术。从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结构主义符号学角度来分析,十字挑花纹样同样具备作为符号的两个功能——能指(Siginie)与所指(Signifier)。能指,即概念(concept),是众所周知的认知、认同的意义;所指,即物像(Physiacl form),是可以感知的存在载体。[4]以可感知的图像视觉符号“所指”,表征隐于纹样之后的“能指”——民众在生活中累积、固化而成的认知、认同意义,对图像叙事文本进行意义的编码——转化——解码,进而完成其图像叙事深层次的认知意识建构,即集体、文化与民俗认同的建构。正如杰丁卡.埃文斯(Jessica Evans)所指出,在叙事文本中“词语和图像均属于符号成分,是用作表达手段的能指,两者可以依据一定的条件相互转化。一旦图像被视为符号,其表达的自由度与词语相同,却更具有形象性、现场感乃至捕捉生活瞬间的能力”[5]。十字挑花纹样符号的创制过程,即是人与物、主体与客体合二为一,在可见可感的纹样“所指”与可转化为思想与意识的“能指”二者之间,建立物、人与事件关联的过程。

涂尔干(?mile Durkheim)在其《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提供了一种说明团结和共有的符号是如何在小群体中通过互动而产生的模型[6]35。十字挑花传统纹样,亦是地域群体于使用中所积淀、固化而形成的一种认同性的模型,其每一个独立的纹样,都是一个具备叙事功能的符号,多个叙事符号可形合成一个完备的信息丛(markers),从而构成并赋予一件挑花作品以服务于特殊目的的社会实践功能。也就是说,通过挑花纹样符号性信息(symbolic marker)的图像文本编写,直接指向可供族群活动、参与民俗事项、可实现民俗功能的叙事过程。承载着不同民俗功能的挑花纹样以视觉化的符号形成结构性图案,将隐含于其中的民俗意涵的逻辑关联,投射于生产生活中可实际应用的禳灾、驱疫、祈福、纳吉等,以叙事性符号参与民俗文化的再生产,显现出强大的民俗生活调适功能。

二、罗泾十字挑花经典纹样的图像叙事

(一)罗泾十字挑花历史溯源

罗泾镇地处上海市最北端,沿长江与崇明岛一衣带水,南与宝山区罗店、月浦为邻,西接嘉定,北连浏河(今属江苏省太仓市)。宋末元初,黄道婆于上海松江府乌泥泾改良与推广棉纺织技艺,促进了江南地区棉纺织业的兴盛与发展,为中国近现代棉纺织工业以及上海城市格局奠定了基础。悠久的棉纺织历史,对罗泾十字挑花的产生与盛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旧时罗泾地区广植棉粮,食自种稻麦,穿家织土布,用挑花来装饰衣物成为当地妇女日常劳作之必需。据《太仓县志》和《浏河镇志》中记载,“兜头手巾”是罗泾地域性服饰的典型特色[7]。妇女劳作时用头巾兜头,夏天可防晒,冬天可保暖,田间地头亦可防尘。因家织土布多为本白色,戴在头上既不美观又有忌讳之嫌,遂以色线绣出花样来装饰。但色线勾花的弊端在于粗劣,长针短针攀叠于布上,经不起外力拉扯,农活劳作时极不适宜。于是,罗泾女性创造出“随布势流”从布眼里引线挑花的方法,逐渐形成了成熟的十字挑花工艺。罗泾十字挑花渐有“不挑不能用”之势,使用范围扩大至各类土布制品,如门帘、帐帘、床沿、被面、荷包、枕巾以及服饰中的鞋、帽、肚兜、褡裢、花带等,成为江南劳动女性服饰文化显著的符号与标识。罗泾十字挑花行针技法复杂,走针时不仅要求正面形成十字形花样,反面也要形成均匀点状,基本针法有“行针”“绞针”“蛇脱壳”等多种,纹样抽象色彩单一却不呆板。相较于丝绸上的精美刺绣,与家织土布的结合的罗泾十字挑花,反而生发出一种朴素的劳作之美。这些源自劳动女性田间地头的创作灵感,于经洗、耐磨、实用基础之上仍不放弃的审美追求,通过手中针线对自然进行观察描摹与美好的生活愿景结合,将崇尚吉祥如意的民俗心理融入,再以洗练精湛的挑花工艺完美地表达,故而呈现出一派江南地域民风、民情、水乳交融的特质与风貌。

(二)罗泾十字挑花图像叙事的两种类型

武文认为:“民俗叙事是对人生的观照以及形成的内部结构形态和逻辑关系。如从民俗叙事的角度来看一件民俗器物,它就是物质形态与精神形态的结合体。”[8]罗泾十字挑花是来自日常女红在生活必需品和生产防护用品上进行的艺术装饰,不仅具有民俗器物的物质形态,同时因其深植于民间生活生产,满足普通百姓的精神生活需求,亦具有民俗器物的精神形态。经由历史演变,罗泾十字挑花形成了百余种纹样,经不同的组合亦可扩展出千百种叙事性的图案。从题材可分为:宇宙自然纹样、动植物纹样、抽象几何纹样、文字纹样、器物纹样以及场景纹样等;如从叙事功能来分,则可概括为以下2类:一是厌胜驱疾禳灾避祸类纹样;二是迎祥纳吉,祈福庇护类纹样。

1.厌胜驱邪的图像叙事

远古时代图腾崇拜时期,先民对神秘莫测的宇宙万象、飞禽走兽等充满了未知的幻想与猜测,趋利避害功能的纹饰符号也由此产生。其中,疾病向来是人类的天敌,先民认为导致疾疫的重要原因是遇到了不可名状的秽物、毒物、精怪等“邪物”,于是,防邪、驱邪一直与逐疫、治疫联系在一起。长期以来,如何避邪、禳灾便成为蒙昧时代人们疾病控制的重要主题。旧时民间面对突如其来的疫疾、邪障或内外交困之时,往往会采用一些“厌胜”的手段。“厌胜”意即“厌(ya)而胜之”,常见的厌胜物,如像雕刻的桃版、桃符、印章、玉八卦牌、玉兽牌、刀剑、门神等,或悬挂、或随身佩戴。在织物上织绣出具有特殊用途的符号与图案,也同样具备厌胜、逐疫、辟邪等效用。

以“五毒”纹样为例。“善正月,恶五月”[9]。民间认为农历五月邪毒俱出,人们不仅易染疾疫,此时出生的孩子较易夭折,应积极采取各种卫生防范措施甚至巫术手段加以防范。早在汉代,民间就已形成了集中的“五毒”符号,即蛇、蜈蚣、蝎子、蜘蛛、癞蛤蟆的形象,“以毒攻毒,厌而胜之”即端赖于这样的民间巫俗信仰。通过悬挂、插剪五毒的厌胜方法来躲避五毒之害在历代民间文献中不乏记载,如宋周密《武林旧事·端午》记:“插食盘架,设天师艾虎,意思山子数十座,五色蒲丝百草霜,以大合三层,饰以珠翠葵、榴、艾花。蜈蚣、蛇、蝎子、蜥蜴等,谓之‘毒虫。”[10]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天师符》中述:“每至端阳,市肆绘画五毒符咒之形,悬而售之。都人士争相购买,粘之中门,以避祟恶。”[11]还有清顾禄的《清嘉录·五月·五毒符》记:“尼庵剪五色彩线,状蟾蜍、蜥蜴、蜘蛛、蛇蟀之形,分贻檀越,贴门楣、寝次,能魘毒虫,谓之‘五毒符。”[12]130

十字挑花以“挑五毒”“刺五毒”的方式来避疫除害,显然与民间流传的辟邪巫术遗俗密切相关。《青齐风俗记》述:“谷雨日画五春符,图蝎子、蜈蚣、虺蛇、蜂、蜮之状,各画一针刺之,刊布家户,以禳虫毒。”[12]131明《酌中记》详细指出,宫廷服饰上绣有五毒的图案专用于端午:“端午节五月初一起至十三日止,宫眷内臣穿五毒(蝎、蛇、壁虎、蟾、蜍、艾虎)补子蟒衣。” [13] 吴越地区也盛行端午时节,红纸印画“五毒”再以五根针刺“五毒”,使之不能横行来躲避疾害的风俗。罗泾十字挑花的五毒纹样多见于儿童肚兜与女性头巾(认为女性与儿童较易受邪气侵害),将五毒形象依织布的经纬走势分割,形成若干细小的十字架构,以凝练的线条清晰的脉络,将具象的毒物形象,高度抽象为赋予了压胜功用的表意符号。此外,五毒还常与一些阳气旺盛的吉祥符号,如松柏枝、艾虎、八宝、如意头、阳雀鸟以及“寿”“福”“富贵”等文字符号共同组合叙事,以达成克胜压邪的目的,同时亦与龙舟、凤鸟等组合,形象地描绘出了民间欢度端阳的场景,图像叙事不仅完成了儿童毒物的启蒙教育,亦完成了地域风俗与知识的传递。

在预防疾患、病痛或是躲避灾害的诉求中,这种运用符号的“所指”与“能指”来达成深层文化结构的“祝咒疗医、避邪驱疫”诉求,正是十字挑花纹样图像叙事与民俗心理及文化再生成机制的体现。以符咒为主的符号控制作为驱疫避邪的重要方式,充分反映了民众利用图符叙事的方式来控制、战胜未知的强烈渴求,亦体现了劳动民众奇特而丰富的想象力与勇于探索的集体精神。

2.迎祥祈吉的图像叙事

罗泾十字挑花迎祥祈吉纹样,集中围绕着“福、禄、寿、喜、财”五大主题,其表现形式大致分为:(1)抽象化的汉字符号;(2)具宗教意义的信仰符号;(3)具吉祥寓意的动植物符号;(4)装饰性的几何符号。

民间工艺中将吉祥文字装饰客体的表现手段较为常见,皆因中国汉字及其各种变体有着极强的艺术表现张力与良好的装饰性能。挑花中的文字符号多将具象文字抽象化,采用固定的变形或与其他纹饰搭配,如“福”“禄”“寿”“喜”,既可单独使用,亦可用变体形成“双喜”“福寿”“百寿”“福喜”图案,再分别与“元宝、雄鸡、日头、蝙蝠”等纹样符号组合成为信息丛,将中国传统吉祥寓意的“招财进宝、大吉大利、日进斗金、五福临门”等文化内涵,以序列、共用、并置以及转化的符号叙事手段呈现出来,以达成迎祥纳吉的民俗功效。

其次是对宗教符号的运用,如佛教与道教的八宝纹。道教“暗八仙”,分别以“扇子、宝剑、葫芦、阴阳板、花篮、渔鼓(或拂尘)、笛子、荷花”八种仙人护身之宝物来指代强大的法力,无须出现仙人形象即可厌制邪魅,纳吉迎祥 [14] 。佛教“八吉祥”,是指“法轮、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法螺表示佛音吉祥,遍及世界,庇佑好运常在;法轮表示佛法圆轮,代代相续,象征生命不息;宝伞覆盖一切,开闭自如,保护众生;白盖遮覆世界,净化宇宙,解脱贫病;宝瓶表示福智圆满,毫无漏洞,取得成功;盘长表示回贯一切,永无穷尽,象征福寿绵长等[15]。

此外,更为普遍的是动植物图案。如“柏枝花”代表松柏长青,有勇敢、坚贞的寓意。又因上海方言中“柏枝”音谐“百子”,在嫁娶、乔迁、安床、添丁等仪式中,多安插松柏以讨口彩,寄寓子孙百世,繁衍兴盛的愿景;又如“八角花”,圆形象征光芒四射的太阳,中间方形图案象征大地,整个花形寓意天圆地方,充分表达对自然万物生长,对生命的无上崇敬;“蝴蝶花”在上海方言中音近“福迭”,取成双成对,幸福迭至之意;“金鱼花”表示活泼健康,充满活力,也寓意着金玉满堂;“莲花”神圣纯洁,一尘不染,与金鱼组合成“连年有余”,亦有“连连得子”的寓意;节日喜庆之事多张灯结彩,挑以“灯笼花”与“谷穗花”,再挑出两只蜜蜂围绕灯笼飞舞,以蜂谐“丰”,灯谐“登”,组成“五谷丰登”的吉祥叙事图案。

其他还有诸如外圆内方的铜钱纹组合成摇钱树,象征着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椭圆形的金锁纹和元宝纹组合,庇佑孩童健康成长与日后的富足生活;而层层相套的回形斗纹,寓意着日进斗金,财粮源源不断等。这些极具装饰性的几何纹样,均以象征财富聚拢的符号,折射出民众对于富庶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以上所列厌胜驱疫与迎祥纳吉纹样,二者在意义上形成反差,在功能上却相互搭配形成互补,正是中华民族“万物相生相克,万灵生生不息”朴素生活观的映射。具有叙事功能的纹样符号,是先民在长期的劳动生产与生活实践中积累的经验与智慧,并将之抽象成为一种工艺上的文化审美,不失其原生的精神力量与集体认同,至今在民俗生活中发挥出强大的心理调适、情绪舒缓、增强信念与鼓舞人心的作用。

三、罗泾十字挑花图像叙事的民俗仪式功用

戈夫曼(Erving Goffman)认为仪式是:“一项惯例和传统性的活动。”柯林斯(Randall Collins)认为仪式:“有助于社会平衡,并促进社会共享价值。”[6]38在涂尔干看来,仪式是社会性的,它参与了人们集体意识的构建,“仪式是在集合群体之中产生的行为方式,它们必定要激发、维持或重塑群体中的某些心理状态”[16]。任何一个群体的符号,包括服饰、房屋、饮食、手工艺、仪式、节日等,都无不时刻在讲述着关于该族群的历史经过、文化由来与生活特征,正是蕴涵了不同故事内容的族群符号,才使得每个族群表现出不同的文化特点与个性。田兆元认为“民俗叙事”的三重形态——“口头与语言文字的、物像与景观的、仪式与行为的”叙事,其中的仪式行为可以打破静态图像符号的局囿,以动态展演、仪式行进、文化活动事件等行为进行叙事,利于促进集体记忆与民俗认同的建构[17]。值得注意的是,在漫长的民俗生活演变中,罗泾十字挑花纹样的象征性符号被赋予了神圣性的民俗仪式功用,生产出了特定区域的社会生活服务价值,投射出了一种认同性的集体意识。无论是十字挑花的制作者还是使用者,在特定民俗事件指向性、动态性的行为过程中,均会遵循社群内部的文化规制而采用仪式性的态度,进行与语言、图像文本互文性的仪式叙事,凸显出十字挑花民俗调节积极的能动性,这也是十字挑花在上海这一高度城市化语境中,至今仍能延續其生命力的根本原因。

(一)生产劳动中的挑花仪式

十字挑花作为罗泾女子必学的技能,十二三岁时便要开始学习挑花。在初学挑花的过程中,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须遵循使用不同颜色的挑花线来严格区别挑花者的身份。初学者绝对禁忌使用白线挑花,意味着“学会了也白学”,甚至带有更多不祥征兆,如残疾断手或是短命夭折。初学阶段较多使用的是蓝线,因为上海方言“蓝”与“烂”“赖”谐音,用蓝线学挑花寓意着可以将复杂的技巧“烂(赖)在肚皮里”或“烂熟于心”,故而可以“学得快、记得住、不会忘”。在普遍的日常挑花中,较多使用黑色棉线,可与本色底家织土布形成视觉对比,凸出醒目的十字形纹样结构及其针脚走势的肌理,生产出特定的民间审美。

在罗泾女性服饰的使用上,对十字挑花的颜色与纹样也有细致的分类与规定。如生产劳动时使用的“兜头巾”,其挑花线须采用“一抹色”(即同色挑花),忌用五彩色,以减弱其装饰性。兜头巾底色亦有严格区别,如普通妇女使用本白色,新婚女子使用绿色,老年女性使用蓝色,以便田间地头干活时一眼就能分辨。新嫁娘特定的绿色挑花头巾,即是一种隐秘的身份辨识标志。新嫁娘由外村嫁入罗泾,婚礼过渡仪式后其身份发生转换,这一绿色的挑花头巾便是对其新建立的家庭身份的标签,标识着被接纳并融入稳固的家庭、村邻关系结构。此外,服饰上挑花的部位也有规制与定式,如兜头手巾需整体挑花,肚兜为领口挑花,裤子是裤脚管挑花,包袱布是四角挑小花中间挑大花,系身钩(南方的围裙)则插角挑花等等。这种对于颜色、布局、花纹样式严格的规范,体现了纹样作为符号叙事的社会功能,它可在复杂的地缘、血缘、亲缘社会中,成为一种身份辨识的标识,规制着家庭结构与社会关系,便于乡村系统的内部管理。

(二)人生礼仪中的挑花仪式

人生历程中重要的人生礼仪包括诞生礼、成年礼、婚礼、寿礼与丧礼。范根纳普(Arnold Van Gennep)指出所有过渡性仪式均包含着三个基本内容,即分离、阈限与聚合,并且各个阶段都有相应的仪式类型。通过仪式之后,仪式的主体以新的自我被重新整合到社会中,通过仪式标志着时间以及既往传统的代际延续。他还强调:“跨越阈限―真实的或象征的、时间的或物质的―在所有的通过仪式中,都是关键的因素。”[18]在贯穿一生的过渡仪式中,罗泾十字挑花作为其物质要素见证与精神要素构成,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1.婚庆习俗中的十字挑花。罗泾当地女子较早跟随其女性长辈开始学习挑花技艺,否则会有“如何吃人家屋里厢饭(意味怎为人妇)”的苛责。女子出阁前,需备好各类挑花衣物用作“压箱底”的嫁妆。在新婚之夜,周围邻里会打开嫁妆箱“看嫁妆”,对新嫁娘的挑花技艺做出品评,是否能干完全以挑花质量的高低作为标准,技艺高超的女子会被认为“心灵手巧”而赢得整个家庭甚至村庄的青睐。压箱底的挑花衣物成为婚嫁通过仪式中,进入新的家庭结构关系,开启婚姻生活的重要见证物。在这些陪嫁衣物中,十字挑花的“系身钩(大围裙)”颇为重要。上海方言中,“系身”音近“移升”“又胜”,当出嫁花轿抬到夫家后,新嫁娘从花轿步入洞房的一段路途中,双脚不能沾地,由两位夫家亲近的女性长辈(多为夫家伯母、叔母,姑母、姨母等),用两只挑花插角的系身围裙,交替放于行进的地面上,新嫁娘踩在系身上步步移动“高升”,“又胜”则意味着“一代更胜一代”。

此外,“系身钩”还是婚礼中“还疼”的礼品。所谓“还疼”,是指新嫁娘在接受男方长辈的见面礼时,用礼物表示回敬的习俗。男方亲戚在给新娘见面礼“压岁钱”时,新娘就以自己亲手挑制的小“系身”作为回赠礼品,是为对方“步步高升”生活的祝福。新嫁娘还需为家婆备制一双挑花布鞋,并在婚礼上亲自为家婆穿上。这双布鞋采用传统百页底的制作方式,3层鞋底9层布。鞋面采用十字挑花的福禄吉祥纹,中心的“禄”字符周围围绕着5只蝙蝠,寓意着“五福临门、福泽延绵”;鞋底多采用“方胜纹”纳底,大大小小共有7个方胜纹,表述的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胜人一筹”,表达了新媳妇对家婆的敬重与感恩,也是其融入新家庭开启新生活的象征。此外,方胜同心同结的几何形象,也象征着美满的婚姻生活和子嗣繁衍的兴盛。

2.生育习俗中的十字挑花。在生育习俗中,十字挑花的民俗功能也得以凸显。由外婆特地备制的“子孙包”是嫁妆中极为重要的构件。新嫁娘过门时要带上一只用十字挑花“大系身”包裹的“子孙包”,由娘家的男孩捧进门交给家婆,再由家婆放到新房里的床上,意为将子孙带进门。“子孙包”一般由娘家年长有福的女性长辈来打包,作为包袱布的“大系身”通常挑满了莲花、金鱼、大宫灯,寓意着“连子、添丁”。子孙包里通常放有1株万年青、3鲜果(红枣、桂园、花生等干果),1盅白米饭以及各类熟菜。万年青代表“四季常青”,三鲜果代表“早生贵子、百子千孙”,白米饭菜则并入夫家次日烧的菜粥中,表示自此归属夫家,亦是“有米”聚财、衣食无忧的象征;熟菜中的鸡头鸡脚表示新娘子有头有脑、手脚勤快,不会在夫家吃白饭。此外,外婆一定要为满周岁的外孙/外孙女做一双挑有“方胜纹”的小布鞋。方勝纹是两个重叠交错的菱形几何纹,此种几何结构上下左右均可延伸、变形,寓示着小孩子将来“横里能长肉,竖里能长个”,且方胜中的“胜”与胜利的“胜”同字,又与上海方言中的“申/伸”同音,所以就衍生出了伸展、延伸、四方得胜的寓意。

3.祝寿习俗中的十字挑花。民间祝寿多从60岁开始,如60岁花甲寿,70岁古稀寿,80岁大寿等,衍生出诸多禁忌与祝寿习俗。罗泾当地风俗讲究某些年份不能为老人庆寿,否则会为老人招致磨难反而减寿、折寿。罗泾老年女性年满70岁后并不祝寿,家中小辈须为之准备压邪、祈寿的十字挑花肚兜和裤子,在肚兜和裤子的特定位置要挑出特别的“狗花”纹样,且须在农历七月初七当日完成,并且连续7年做7套,唯此才可保老人健康长寿。关于“狗花”符号的来源,当地流传源自神话中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它不仅是狩猎冲锋、斩妖除魔的神兽,同时亦能预兆吉凶,辟邪除灾。而生活中,狗是民间看家护院的忠诚伴侣,十字挑花中的“叭儿狗”与“柏树枝”组合,即“叭”与“八”,“柏”与“百”谐音,组成“八百千秋”之吉意,以表达对老人健康长寿迎期颐的祈望。

(三)营建习俗中的挑花仪式

造房安梁仪式自古以来是民众安居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是重要的民间建筑习俗。虽然各地营造的房屋制式与安梁仪式不尽相同,但基本都有贡奉三界地主、五方宅神、鲁班先师、梁神等仪式。在罗泾地区上房安梁的仪式中,挑有压胜与吉祥纹饰的“上梁包”不可或缺。待上梁良辰吉时一到,鞭炮齐鸣,工匠们齐呼“大吉大利”协力将大梁升至墙头,并用红布披于梁木正中谓之“披红”,然后再安放贵重的仪式物。事先准备好的上梁仪式物,是一个挑有松柏枝、八角花、金元宝、如意结等吉祥花纹的大系身制成的上梁包,包裹里放有象征“万年长青”的松柏枝,象征着“步步高升”的云片糕以及一些金银器,安放在房梁正中起着“镇宅安居”的作用。待正梁架稳,仪式主持会站在屋架上一边唱颂赞词,一边向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撒五谷、糖果糕点等,众人随之唱喝“接口彩”。仪式中的女性与儿童,则会用挑花头巾、围裙等去接抛撒下来的利市品,接得越多便意味着迎祥接福也越多。最后,家主再将包有现金的大红包送给工头及工人。

在以民俗为核心来建构、维系认同和传承传统的意识与行为中,共享的民俗认同是构成不同群体互动和新传承形成的驱动力,更能反映传统传承的民间积累和群体性共享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罗泾十字挑花作为一种群体性、区域性的符号,出现在服饰、仪式、节日、手工艺等行动文本的建构之中,以历史在场的叙事方式,表征了社群之间的结构与互动关系,推动了地域认同与民俗认同,从而实现其可持续性的民间传递。

四、基于十字挑花纹样叙事的非遗保护

随着城市化建设进程加快,罗泾镇农耕田地急剧缩减,吃“自种稻麦,穿家织土布”自给自足的经济图景不复存在。罗泾当地掌握十字挑花传统技艺者皆已年逾花甲,而年轻女性对挑花技艺鲜有问津,地域环境生态与文化生态的破坏,导致传统挑花习俗的式微。2007年罗泾十字挑花成功列入上海市级非遗,对十字挑花纹样与仪式的抢救性发掘,让传统纹样融入新时代新生活,继续发挥其仪式性的民俗调适功能,促进民俗认同建构,这为其传承创新提供了新思路。

(一)积极培养年轻非遗传承群体,将传统挑花与时尚生活融合

“心里有形,眼里有活,手里有工”,是罗泾十字挑花技艺代表性传承人,72岁的陈育娥送给年轻一代的箴言。陈育娥带领着两位徒弟郑晓蓉与杨海燕组建起了挑花队伍,将公益课程开进街道、社区、中小学,吸引更多年青群体来共同关注与接力十字挑花的生命力延续。这支由老、中、青三代人组成的挑花队伍以适应现代生活的理念,设计开发了系列文创品,如挑花服饰、手包、首饰、家居装饰、挂件等,屡获大奖并多次在国际文化交流的舞台上展演。如2017年“樱你而美·瑰丝陈传承海派时尚情境秀”,是罗泾十字挑花在高级定制中的不俗表现。在设计师精心创作的时装上装点以传统十字花纹,以其古老而又鲜活的民间性衬托出高级订制时装的现代与个性表达,这种传统与时尚的碰撞,使得十字挑花的江南温润灵动与新风尚的锐意进取相得益彰。2018年4月,十字挑花腰带于非遗跨界音乐剧《白蛇惊变》中亮相,将挑花元素以文化符号的形式融入多媒体情景剧,也是非遗工艺活态应用的大胆尝试。在努力延伸传统挑花技艺的符号含义与美学价值基础上,创生出十字挑花更多的服务功能与社会价值,在弥补传统技艺与时尚生活割裂的同时,为非遗传承开拓更广阔的视野,是老一代与年轻传承群体所要共同思考的问题。

(二)挖掘整理十字挑花民间习俗,催生挑花婚庆产业

将传统婚俗中的十字挑花挖掘、恢复整理,并运用至现代婚庆,成为十字挑花非遗团队又一重点打造的品牌。随着婚庆市场中式传统婚礼的复苏与渐热,十字挑花借助婚庆仪式热潮重回民众视野,在探索婚庆市场的商品化道路上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收益与成绩。例如,2018年罗泾镇举办的一场跨国婚礼上,传统挑花婚庆仪式用品,如子孙包、红盖头、大系身、夫妻荷包、枕套等纷纷亮相。子孙包上挑满了柏枝纹象征着开枝散叶,早生贵子;红盖头上挑的是如意纹,象征着美满姻缘,称心如意;荷包上挑的是莲藕,不仅寓意着佳偶天成,也象征了新嫁娘远渡重洋,仍与娘家绵绵不断的情思;枕套上挑的是龙凤呈祥、鸳鸯合欢以及蝴蝶方胜,象征婚姻美满、地久天长。这一系挑花作品在盛大的婚礼上亮相,将吉祥祝福贯穿整个婚庆仪式过程,显现出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婚俗魅力。在婚礼中,为新娘挑开十字挑花的红盖头,新娘为洋婆婆穿上挑花布鞋,洋公婆给新娘“还疼”等环节,以挑花纹样的图像叙事与传统婚俗仪式叙事结合,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位嘉宾。 罗泾十字挑花传统婚俗与仪式的重塑,不仅让非遗项目实现了商品化经济收益,更是非遗对现代人群生活方式的传播与引导,培育年青一代的传统文化消费观以刺激文化产业勃兴,这对非遗保护项目的经济反哺与生命力延续极为有利。

(三)挑花非遗助力抗疫救疾,彰显民艺社会功能

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在共克时艰的阶段,非遗传承人们利用民间挑花祥瑞与厌胜符号的图像叙事功能,创作了一系列的挑花抗疫作品,再次彰显出十字挑花独特的心理调适功效。如挑有厌胜符号的“福、禄、寿、禧”口金包、多福(蝠)挂件、万字符八角星纹等,凸显出精神鼓舞的力量。非遗传承人郑晓蓉创作的《沪鄂同饮一江水,抗击疫情同舟共济》的十字挑花画,是运用传统吉祥图案的新时代叙事:“邮轮和灯塔是上海宝山的标志,黄鹤楼是武汉的标志,滚滚长江连着沪鄂,希望武汉能过关,希望驰援的宝山医护人员能平安圆满凯旋。”此外,十字挑花非遗传承人还组建了挑花小组,连夜为沪上援鄂医疗队员创作挑花姓名胸针。将医护人员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挑出字母纹样,将传统的十字星纹转化为救死扶伤的“红十字”,再将传统柏枝纹转变成绿色的橄榄枝,交叉组合形成紧握的双手以示相互扶持,以厌胜驱疫的符号意义来表达鼓励、团结与必胜的信心。这种以挑花传统厌胜符号向时疫宣战的图像叙事,再现了挑花纹样的民俗功能,亦体现了非遗在参与公共事件,提升公众战胜疫情的信心上发挥出了强大的精神凝聚与鼓舞作用。

五、結语

罗泾十字挑花是于历史演进、社会发展、地域风俗、文化生产等诸多因素下催生的民间艺术瑰宝。在民俗实践中形成的禳灾驱邪、迎祥祈吉的挑花纹样符号,以其丰沛的图像、题材、寓意与民俗功用完成了民俗叙事,从而达成民俗心理、地域文化调适与民俗认同建构之目的。通过罗泾十字挑花的图像与仪式叙事,不仅体现了特定区域的历史与文化风貌,更折射出民众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对社会和谐共建的向往,对勤劳实干精神的提倡以及家庭伦理意识形态的重视。新时期的罗泾十字挑花非遗保护,更在区域文化提升、建构社会精神文明与都市文化建设中发挥出了积极作用,完美地呈现了民间工艺物质性与精神性的统一。传统十字挑花图像与仪式民俗叙事功能的重塑,不仅能较好地延续其传统核心技艺,激发其时代前进的气息,更促使之在代际传承的过程中,实现中华民族优良传统与美德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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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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