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玉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就中国古代小说而言,“空间”这一元素不仅体现在遣词造句、情节结构和叙事方式等艺术形式上,也渗透到了作品的思想主题中,优秀的小说家往往能在作品中建构一个围绕着人的生存问题展开,直指人的生命、欲望与精神处境的艺术空间。[1]355如果说在明清以前,“空间”在多大程度上参与小说叙事还并不明确,那么章回体小说的出现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直观的参考资料——小说回目。回目即作品的纲目,它不仅是一回内容的概括和提示,也是作者艺术构思和匠心的具体体现,回目中包含空间信息的多寡,能有效反映小说叙事中空间因素的参与程度。笔者考察了明清具有代表性的44部(1)包括《水浒传》《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西游记》《隋唐演义》《东游记》《四游记》《金瓶梅词话》《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封神演义》《续西游记》《西游补》《后水浒传》《平山冷燕》《玉娇梨》《水浒后传》《好逑传》《说岳全传》《女仙外史》《醒世姻缘传》《林兰香》《东周列国志》《说唐》《说唐三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绿野仙踪》《歧路灯》《施公案》《品花宝鉴》《儿女英雄传》《刘公案》《狄公案》《吴三桂演义》《绣云阁》《三侠五义》《彭公案》《海上花列传》《济公全传》《七剑十三侠》《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章回体小说,其回目中的空间信息可通过以下几组数据来反映。
宏观来看,44部小说中含有空间信息的回目占总回目的比例(以下简称“空间占比率”)为29.4%, 也就是说,平均每一百回小说中, 就有29~30回的回目中含有“山”“城”“江”“堂”“府”之类明确的地点名称。分类而言,演义类小说(包括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回目中的空间占比率为41.5%,神魔小说为36.6%,侠义公案小说为25.2%,世情小说(包括家庭题材与社会讽刺题材)为17.4%。由此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演义类与神魔类小说回目中包含的空间信息更多、叙事中的空间因素更突出。而这一结论是否能从微观上得到验证,则需参照以下两组数据:
(1)44部小说中,回目的空间占比率在50%以上的只有5部:《吴三桂演义》、《绣云阁》、《水浒传》、《西游补》和《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其比例分别为65%、63%、62%、56%、52%。可以发现,这5部小说的类型都为演义类或神魔类,与结论一相吻合。
(2)从代表明清小说最高成就的“六大奇书”这一序列来看,其回目的空间占比率分别为:《水浒传》62%,《三国演义》47.5%,《儒林外史》41.1%,《西游记》39%,《红楼梦》25.8%,《金瓶梅词话》25%。不难看出,世情小说回目中的空间占比率确实偏低,与结论一相吻合。
这一现象其实并不难理解,神魔小说与演义小说的人物往往都处于游历或行军的动作中,空间腾挪与流动在所难免;而侠义公案小说和世情小说展开的地点往往是公堂或庭院,其涉及的空间较为稳定,就回目的呈现而言便不很突出。
如果说以上数据是从数量上来考察回目中的空间信息,并筛选出了较为突出的演义与神魔两类作品,那么下面则考虑从“质量”上,即所含空间的“丰富性”来进一步考察。据笔者统计,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小说回目中,包含最多空间种类的分别为《水浒传》80种、《三国演义》78种、《隋唐演义》53种;神魔小说中最多的分别为《绣云阁》114种、《济公全传》98种、《西游记》55种。从所显示的空间占比率来看,《吴三桂演义》虽高于《绣云阁》,其丰富性却不值一提(《吴》回目中的空间仅有35种);《济公全传》空间占比率虽低,种类却超过《水浒》与《三国》。出现这一现象,是由于演义类小说总是围绕着一个政权中心来展开叙事,如《水浒传》中仅“梁山泊”一词就出现在11个目次之中,这虽极大地提高了回目中的空间占比率,却于增添空间之丰富性无益。由此可以得出第二个结论,即从数量与质量兼具的角度来看,神魔小说回目中包含的空间信息最为可观。
然而,“回目中的空间信息能有效反映小说的空间叙事面貌”只是一个模糊的说法,这种“有效反映”是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种方式来体现的,则需要进一步考察。基于上述的数据统计,我们以占比率、丰富性均占据神魔小说榜首的《绣云阁》为例,来讨论回目中的空间在小说叙事中的独特功用。
《绣云阁》是清咸同年间的一部长篇章回体神魔小说,该书主要讲述道祖悲大道不明,派遣紫霞真人弟子虚无子(托生为李三缄)下凡降妖济世、阐明正道、度脱成仙的故事,被林辰先生评为“晚清期间极少见的大型神魔小说,但又不同于当时的传教之作”[2]542。目前学界有关《绣云阁》的专题性论文仅有两篇(2)一为朱新婷《从绣云阁的世情叙事看清末神怪小说的混类创作》(《文学界》(理论版)2012年第10期),该文侧重讨论此书的世情叙事特征;另一篇为周娟《清代神魔小说绣云阁研究》(四川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该文着重考察小说之性质、作者、思想、叙事框架与情节。,未见有专门讨论其突出的空间叙事特征的文章。除去“塞外”“绿野”等模糊性指示词,该书回目中名称清晰的地点共有114个,其叙事功用主要体现在建构叙事空间、展露叙事模式、把控叙事节奏三个方面。
一部小说的叙事空间由若干个大大小小的空间组成,其中既有对单个空间的静态展示,也包括多个空间的流动组合。随着空间的流动,完成对整部故事的动态呈现,而在故事情节全部展示之后,整部小说的艺术空间又在读者头脑中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整体印象。[1]220就《绣云阁》而言,其叙事空间就是一个鲜活的神魔世界,这一空间是如何建构起来的,从回目便可一窥全貌。
《绣云阁》创造了一个完整的、忠于审美感情的时空情境,其中既有较为直观地反映现实生活的现实空间,也有对社会生活大幅度变形、夸张而进行曲折反映的超现实空间,如天宫仙境、阴曹水府。小说现实空间的建构依赖于作者对中国自然、人文地理的客观把握,突出体现在主人公的游历路径与中国地理方位的大致吻合。
经过情节梳理和方向指示,笔者推断出《绣云阁》共有13个地点与中国地理相吻合,出现于回目中的有8个:渤海、秦岭、东海、东岳、南海(今海南三亚)、南岳、玉女山(浙江宜兴)、文笔山(四川东南),这8个地点占据中国版图的东南西北四方,指示人物游历活动的地理范围;同时有6个地名值得注意:北海关、海南、海口、杏子山、紫阳山、通天岭,这些地点在中国境内确实存在,但与小说情节脉络不相恰。如从小说第4~8回叙写的主人公第一次云游路径就可以推断其出发点在蜀中地区,后文写到主人公由家向北而行,依次到达了“海口镇”(今海南)“北海关”(今广西),这显然有悖事实,因此这些地点一定不是我们如今所确指的地点;再如文章常写到某人云游四方、“按下云头”而抵杏子山,或被妖风卷至一山名曰紫阳,此类没有前后事件脉络的地点,其真实性不得而知。
相比之下,小说中的虚构空间无论从全书还是回目来看,占比都在九成以上。据笔者统计,《绣云阁》回目中名称清晰的虚构地点共有106个,包括以山、洞、村、岭、阁、亭、宫、庄、殿、台、镇、江、海、关、观、溪、河、池等40多种方式命名的地理形态和建筑种类,其中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
一是40余种形态的地点中,仅山(19处)、洞(12处)两种就占据总量的三成,这一突出现象与道教的山岳崇拜密切相关——《释名》曰:“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3]150古文“仙”同“仚”,所以《说文》释“仚”为:“人在山上,从人从山。”[4]165这些东汉时期的文献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仙的认识,即神仙总要与山岳联系在一起。随着道教“洞天福地”理论不断完善,至唐末杜光庭撰《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时,已形成了囊括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完整体系。且自唐人陆修静以来,《道藏》基本是按照洞真部、洞玄部、洞神部等三洞四辅十二类的分类方法进行编纂,道教对“洞”的重视性可见一斑。小说以极多的“山”“洞”入书,于此显示出浓重的宗教意味。
二是虚构地点之命名大约有三种依据:
(1)与此地所居之人直接相关,随人命名。这类地点或以主居者之名直接命名,如“毒龙洞”“灵宅洞”;或据其特点另拟一名,且新拟名称往往蕴含了作者的褒贬色彩,主要体现为对背道者的居所常使用贬义色彩较为强烈的词语,而对向道者居所的命名则中正平和。如将“意淫”“幺姑”洞穴命名为“意马洞”“坏肠洞”,对得道仙女之所则名为“朝元洞”,这一点也体现出小说的宣道劝善主题。
(2)与事件所涉情节直接相关,随事命名。如三缄牧羊之山涧名曰“羊奔涧”,三缄诸徒分散后的重逢之地名曰“重圆山”,众徒得道成仙前脱胎换骨之池曰“换骨池”,阅览空间之名即可大致猜想此处情节。
(3)以道教修炼术法入名。如八卦台、泥丸国、明堂宫、阴丹阁、金丹河等名称都彰显了小说较为浓重的宗教意味。(3)在道教修炼术法中,“泥丸”指人的脑部,“明堂”指心房,阴丹、金丹均是外丹。参见杜琮、张超中注译《黄庭经注译·太乙金华宗旨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当然《绣云阁》所涉之地名数量庞大,绝不是每一处命名都是可探知的,更多可能是由作者心至笔随、信手拈来,缘事而起、随事而灭的地名仍占绝大多数。
综上所述,通过对《绣云阁》回目中的空间与中国地理的契合性及虚构空间命名机制的分析,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特点:小说以真实地点定四方,虚构地点为补充——可将其概括为“真实为骨、虚构为肌”,这为全书构建一个符合读者认知习惯的、鲜活的神魔世界提供了基础。
在展现空间丰富性之余,《绣云阁》回目又通过虚实空间的互动与转化显示了作者建构神魔世界的匠心。将《绣云阁》回目所涉地点按所处位置分为天、地、水、冥4类,可以看到其数量与比例分别为:天界10处,占比9%;陆地86处,占比75%;水域16处,占比14%;冥府2处,占比2%。可以发现,陆地空间,即小说中所称的“凡间”占比最大。这很容易理解,神魔小说作者在进行情节布局和安排时大都采用天一地一天结构形式,即以天界神仙的某种活动为起首,以主人公在“尘世人间”的各种“救济”和“修道”活动为主体,以主人公功成圆满,回归“天界”为结局。[5]26这一模式不仅可以带来小说人物的多重身份和叙事时空的错综多变,更能让小说散发神秘的复调气息,有着非常明显的美学效果和民族特色。其中,主人公在人间内修无欲、外修功德的过程无疑是整部小说的主体部分,尘世人间也因此成为小说的主要情节背景。
那么以“地”为中心的现实空间与天、水、冥所构成的超现实空间是如何互动起来的?神魔、志怪小说中虚实空间的互动,尤其是出幻入幻艺术历来是研究者的重点关注对象,但以往对该艺术手法的讨论都基于文本细读,它是如何凝结在回目中却还未曾有人论及,笔者择取了《绣云阁》回目(4)本文所引《绣云阁》之回目皆出自(清)魏文中《绣云阁》(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下文不再赘注。中体现虚实空间交互的片段(括号内容为笔者所加):
第一回 聚仙台诸真论道 虚无子四境游神(由仙入凡)
第二回 遵师言投生择地 游冥府奉命提魂(仙凡冥三界互动)
第二十六回 讨毒龙西方请佛 诛水怪东海兴兵(仙凡海三界互动)
第二十八回 白鹿洞雪中三顾 黄粱梦榻上重逢(由凡入仙)
第三十七回 收龙子龙君设宴 除道士道署停官(由凡入海)
第八十二回 平海怪君心宠爱 入龙宫玩好难名(由凡入海)
第八十三回 离龙宫回国缴旨 败虎阵入洞兴戎(由海归凡)
第八十五回 化儿童赤松试道 登仙座道祖谈功(仙凡交互)
第一百十五回 通天岭夫妇同处 绣云阁仙凡分看(由凡入仙)
第一百三十八回 遣彩鸾空中捧诏 登八境座里谈元(由凡入仙)
上述条目筛选的标准在于人物是否在清醒状态下“亲临”仙、冥、海界,此外,第3、4、8、16、18、19、23、38、100、104、117回回目均体现出主人公虽身处地面不曾离开,但在某种契机的作用下能够进入幻境游览而事后苏醒,其标志词有“遇”“逢”“化”“梦”“游”“导”“幻”等。因此,从回目中就可以看出,小说中现实空间与超现实空间彼此相仿、相通、相融,其互动和转换往往通过一些身份特殊的人物、经由某种神秘渠道穿行两者之间而发生关系,作家之叙事艺术于小说回目中显现无遗。
综上所述,回目中空间信息的叙事功用首先显示在叙事空间的建构上,以此观照《西游记》《三遂平妖传》等神魔小说的仙界与凡间、世情小说的庭院与官场、演义类小说的战场与朝堂以及公案小说的公堂与案发地等,均能从回目窥见小说所涉地点之间的互动与联系,章回体小说连点成线、结面成体的空间叙事脉络由此清晰。
从凝结小说情节的回目来看,《绣云阁》一方面通过空间对峙完成对三缄、七窍各自经历的叙写,另一方面又惯以孪生空间来敷陈三缄游历中的种种磨难,这两个层面的叙事线索最终都以众人齐登“万星台”而作结,其中既隐含了中国古代小说技法,又展露出小说主题-并置的叙事模式。“主题-并置叙事”是一种因共同“主题”而把几条叙事线索联系在一起的空间叙事模式,即文本中所有故事或情节都围绕着一个确定的主题或观念展开。[6]24之所以说它属于空间叙事,是因为“主题”(topic)概念是由“场所”(topos)概念发展而来的,而“场所”就是一种“空间”。[6]33换句话说,将文本中并置的叙事空间统一在同一个空间中,即等同于将“子叙事”统一在一个主题中,这一模式以下列两种方式体现出来。
从全书的脉络来看,小说无疑是以虚无子的修道历程为主线,以其师弟虚心子的凡间经历为副线,二人虽姓名相仿、出身一致,在凡间的经历却分别代表着相较量的“向道”与“背道”力量,但这种对立并不是根本性的,“背道者”归根结底还是从“道”中来、要回到“道”中去,因此两人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同源-殊途-同归。正如西方评论家罗杰士在《文学中的替身》中所说:“文学作品中的替身手法基本上有两种形式:显性替身与隐性替身,显性替身是作者在作品中有意创造两个形貌相似,独立存在的角色,其身世个性或相似、或对立。隐性替身是两个外貌不同的角色,但身份处境与命运个性相似。书中随时将此二人对照比较,以衬托彼此。”[7]118《绣云阁》作者正是将虚心子作为虚无子的“替身”,或者说是“影子”来写的,这样的构思呈现在叙事中、凝结在回目中,就体现为叙事空间的对峙。试看以下案例(括号内容为笔者所加):
第三回 三缄观剧遇狐狸 七窍乘舟见毒龙
第三十一回 仙妖配海南上任(七窍) 父母没磐涧居丧(三缄)
第三十八回 挽道心勤施苦口(七窍) 游东岳得遇神仙(三缄)
第四十四回 停云阁谈元伏虎(三缄) 侍郎院讲义还官(三缄)
第五十九回 南龙郡妖害三缄 北雁山诗警七窍
第七十一回 北海关花精问道(三缄) 南龙郡圣旨升官(七窍)
可以看到,小说常以“地点+事件”的方式截取二人经历并将之放置在同一回进行叙写,这从中国古代小说技法来讲是一种突出的“脱卸”现象。“脱卸”是一个中介概念,指叙事场景之间、段落之间、此情节与彼情节之间的停顿与转折[8]150,这种转折突出的特征就是以空间转换为重要步骤,顶真和跳脱是其中最常见的两种修辞形式,前者是指在前一个空间场景中预先出现某个处所名称或是与该处所相关的人或事,紧接着下文就将叙事空间转换到这个地方;后者恰恰相反,两个叙事空间在发生转换之前并没有反映出十分明显的联系,古代说话艺术“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就是跳脱修辞的最佳体现。[1]295-330
以此考察小说文本可以发现,在三缄与七窍并置的回目中,第3、4、31、44、59回的脱卸使用了“顶真法”,第5、7、38、71使用了“跳脱法”,但无论何种方法,回目以“海南”与“磐涧”相对,“停云阁”与“侍郎院”相对,“南龙郡”与“北雁山”“北海关”相对,这些以矛盾修饰法并置的空间,除了具有语法修辞的对偶性以外,从叙事的角度看都是叙事场景的脱卸描写,如此将似乎不相关联的场景强行联系在一起,既有视觉空间的跳跃性,又隐伏着语言本义和隐喻义之间存在的强大张力[8]155,如海南上任与磐涧居丧的喜忧对比,停云阁、北海关求道与侍郎院、南龙郡求官的行为对比等,空间意蕴十分丰富。
如果说三缄与七窍各自的命运与相互关系,在回目中常常以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境况的对峙与脱卸来体现,那么在三缄降妖修道的叙事主线上接连出现的子叙事,则呈现出时间上顺延、情节上相似、空间上同中有异的特点。以下列回目为例:
第八回 率野鬼石村排阵 遇柳精泥郭为神
第四十二回 三贤庄道止雪雹 五里村法伏虹腰
第四十六回 过桃溪突遇野鬼 游梅溪又见人妖
第五十八回 映月潭老龙献绂 宿云渡野鹿指迷
第六十三回 重圆山乐道为霸 三壑峡弃海称雄
第八十一回 梦觉园舌擒淫妇 金花库言破财奴
可以看到,一回之中,写“石村”又写“泥郭”、写“三贤庄”又写“五里村”、写“桃溪”又写“梅溪”、写“映月潭”又写“宿云渡”,作者将性质相同、细节不同的事件置于形态相同而名称不同的空间中,笔者于是以“孪生”一词来形容两个叙事空间的关系,这同时又涉及到古代小说技巧中所讨论的“犯笔”与“避笔”,即在同一作品中故意写相同题材或内容,却能做到同中见异——如果说这些回目中空间之“犯”在先,则作者又通过“鬼”与“神”、“雪”与“虹”、“鬼”与“人”、“龙”与“鹿”、“乐道”与“弃海”、“淫妇”与“财奴”等要素来“避”,小说回目由此显示出作者不凡的创作功力与叙事技巧,颇可玩味。
就以上所展示的回目而言,三缄与七窍两条线索作为《绣云阁》修道劝善主题叙事的子叙事、次第而来的鬼怪经历作为三缄修道主线的子叙事,其主题-并置叙事模式都隐含着作者的“类比思维”。一方面,在类比思维中,客体在相似的情况下能相互和谐地发生作用,这种作用被认为是“呼声与回声、人体与影子、磁铁与铁相类比的关系”[9]79,与作者笔下三缄、七窍相互咬合的人物关系相契合;另一方面,类比思维的特点在于其“不严格性”,即从A类比到B,不会像演绎推理一样只得出一个结论,这种不严格性可以诱发人的创造性思考,由此才出现了我们所讨论的犯笔、避笔问题。因此,类比思维作用于主题-并置叙事模式的核心在于二者都遵循“同中有异”的辩证原则,小说文本于是精彩纷呈。
由此及彼,虽不能说所有的章回体小说都遵循着主题-并置的叙事模式,却在局部中显示出对此类叙事手法的运用,如《红楼梦》第53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第108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七剑十三侠》第42、43回“张家堡厮打成相识 英雄馆举鼎遇故人”“南昌府群英聚首 兴隆楼兄弟重逢”,《东周列国志》第37回“介子推守志焚绵上 太叔带怙宠入宫中”、第89回“马陵道万弩射庞涓 咸阳市五牛分商鞅”,《绿野仙踪》第33回“斩金花于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第65回“游异国奏对得官职 入内庭诗赋显才华”等等,章回体小说回目中空间并置统一于主题叙事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些回目中的空间关系或为对峙、或为孪生,或用脱卸、或显犯笔,无一不显示出强大的叙事功用。
小说节奏是指小说艺术各要素有秩序、可衡量、有一定节律的交替变化过程,反映小说人物、事件、场面等整体向前运动变化的速度。[10]91由于
节奏在时间现象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人们经常把节奏概括为“时间的秩序”,在热奈特提出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概念后,“时间”成为小说节奏理论研究中心极为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切入角度[1]373。但就中国古代小说来看,无论是《金瓶梅》的“冷热”循环、《三国演义》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是《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很难说这些时间因素之外的范畴没有把控着小说节奏,这启示我们小说节奏理论除“速度”外,应该还有更丰富的构成。
就《绣云阁》而言,小说常以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而非一个时间点顺延到下一个时间点)来串联叙事,如果不细读文本找出提点时间的只字片语,很难感受到时间在叙事结构中的参与,这样的叙事方式凝结在回目中,就体现为空间名称的密集出现。德国格罗塞认为:“节奏的本质形态,是某一个特别单位的有规律地重复。”(5)转引自姜耕玉《叙事与节奏:奇正、张弛、起伏——艺术辩证法之一》(《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这种重复彰显着叙事节拍的强弱,而可作为“特别单位”来分析的因素,笔者认为,正是进入小说回目且多次出现的空间,其独特性体现在标志叙事进程、把控叙事力度两方面。
如果简单地认定结构问题也就是节奏问题, 相信会有不少人提出异议; 但如果说小说家特定的故事篇章结构安排设计不仅仅牵涉到写作材料的经营布置, 它同时还关乎小说的节奏表现效果, 那么绝大多数研究者都会认同这个结论[1]503。宏观来看,《绣云阁》的故事结构符合天-地-天模式,文本结构符合“起承转合”经典四段式,其中第33~101回叙写三缄入道游历收徒,占据全书近半篇幅,其中涉及的主要空间内容如图1所示。
图1 三缄及众徒游历路径
其中线索i代表师徒一行人在碧玉山分别后,众弟子自行聚合的轨迹,线索ii代表三缄独自再行收徒的轨迹,众人最终在“万星台”完成大汇合。根据相应回目中的空间能够重绘众多人物的行动轨迹、复现小说聚合情节,可见入目空间对叙事节点具有标记作用。
另外,小说交代了虚无子下凡修道济世要达成的两个任务:一是收足七十二门徒,二是完成四方游历。这两个任务的进展实际上是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门徒还未足数,则云游历程不能结束;四方未有遍至,收徒活动必然不会提前圆满。二者的捆绑关系意味着其中任一条线索,都控制着叙事进程。以入目的空间来看,主人公三缄分别于第38、50、51、67、71、88回到达东岳、南海、南岳、磐涧(蜀中)、北关,西村地,因此可以猜想,游历四方的任务在一百回左右完成,收徒任务应当也接近尾声,事实上此时虚无子确实已经收授70名徒弟,入目空间对叙事进程的把控于此可见。
据笔者统计,《绣云阁》全书共出现了354个地名,进入回目书写的只有114个,且大多都缘事而起、随事而灭,出现频次在两次及以上的地点仅有以下11种,通过分析可以发现,这些地点对于人物命运、小说情节和主题都具有特殊意义(见表1)。
表1 回目中反复出现的地点
3.2.1 仙界
可以看到,小说回目中出现最多的仙界地点是“绣云阁”。从叙述层面讲,它是作者为整部小说所取的名称;从叙事层面讲,它是主人公在下凡前王母承诺他日归来将要赐予的仙宫——何以名曰“绣云”?书中第116回解释说:“是阁非凡阁可比。凡阁赖人修葺,规模一定,变幻毫无。此乃五色祥云凝结而成。取之曰绣者,如妇女绣花然,五彩相兼。时而高大异常,时而宽敞无量,千变万化,模样不同,故不知其厢堂与室之多少。”“阁号绣云,无分男女,但能修道成功者,即上升天府而居之。”“既成仙子,自有仙子之食,仙厨所烹,仙豕仙羊,心想即到;盏中佳酿,醴泉甘露,应念而来。”“仙子所卧,床则白玉,被则彩云焉。”“或借星光,或借月光,照耀如同白昼耳。”“奇花异卉,无不有之。”[11]805
应该说,“绣云阁”集合了一切对得道成仙者所居之处的文学想象,对于修道之人来讲,它是得道成仙的标志,在未得道之前起着诱导、激励的作用,在得道之后则作为回报和奖励;从象征意义上讲,“得道”和“得到绣云阁”是等同的,小说以此作为书名,显示了修道活动中精神追求与物质追求的合二为一。
其次,聚仙台的出现,代表着仙界对于三缄等一行修道者的关注和提携;八境宫是道祖之宫,两次出现有真假之分,一次是修道中途,灵宅子欲加害三缄而幻化出的“假”宫殿,一次是三缄得道后在八境宫中正式面见道祖,这样的笔法与西游记中“大小西天”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灵宅洞则代表了三缄修道途中最大的阻碍力量,是阻道者的象征。因此,作为“仙界”重点描写对象的4个空间,其象征意义总结见表2。
表2 仙界空间的象征意义
可见,《绣云阁》回目中空间承担的意义功能使其构成一个自足的叙述单位,在把控节奏力度,即反映小说“强拍”“重拍”的同时,也于此浓墨重笔之处反映着作品的深刻寓意。
3.2.2 凡间
“磐涧”(或曰“桑梓”),是全书回目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地点,它是三缄凡间之故里,是其履行尽孝、守丧、养子、建族等人伦义务的场所,代表着修道者对人伦的关注。正如作者自序所言:“吾见世之术慕神仙而欲学神仙之为人者,往往为外道所惑,非避兄离母,独处深山,而人伦之道不讲,即钩深索隐,视为奇货……岂知修仙之道,在乎先尽五伦,五伦克尽,圣贤可期,何啻仙术!”“若《绣云阁》一书,其始则以人伦大道开其端,而金丹大道继之……”[11]序言小说中又多次重申:“……儒门之道已坏。儒门如是,释道亦然……若无人伦,则不独释不成释,而道亦不成其为道矣。”[11]918可见《绣云阁》全书贯彻了一个理念:无论儒释道,皆应以五伦为先、敦伦为急,方可成其道;凡抛弃人伦、不能正心诚意而叩道于深山老林之人,皆坏道门。因此作者以三缄为榜样,几次三番以“磐涧”写其以修身齐家、治族安乡为念的故里情怀,彰显的正是此书追求人伦敦化的核心思想。
除“磐涧”外,辽阳、碧玉山、北海关、万星台,乃至水域龙宫,皆是在小说故事层面上反映人物命运转折、情节聚合的关键地点。辽阳是三缄为官遭贬、受尽苦楚、摒除欲望、澡雪精神之地;碧玉山是师徒分离而各自踏上修道之路的叙事转折点,是“大分合”(6)原书第七十八回夹注:“碧玉山是大分合,杏子山是小分合。”之地;北海关是降魔、聚徒之地;万星台是三缄及其门徒结束尘世游历、大战灵宅诸妖、得道飞升成仙的地点;龙宫是频繁出入之地。
由此可见,进入小说回目且多次出现的空间,在情节结构与主旨思想的表达上具有特殊的功能与意义,它们从标志叙事进程、把控叙事力度两方面显示出对小说叙事节奏的控制,《水浒传》回目中的“梁山泊”,《红楼梦》回目中的“宁国府”“荣国府”“大观园”,《封神演义》回目中的“西岐”,《说唐》中的“瓦岗寨”,《济公全传》回目中的“灵隐寺”等地点,均多次出现且贯穿全书,这些空间作为叙事之原点或转折点,把控着小说节奏。
括而言之,从清代神魔小说《绣云阁》一书透视明清章回体小说,可以发现小说回目中的空间在建构叙事世界、展露叙事模式、把控叙事节奏等方面的独特叙事功用,这无疑显示出小说回目研究与空间叙事研究的双重活力,以此分析小说的空间叙事特征及书写策略,或为一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