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的肋骨末梢开始隐隐作痛,头脑也昏昏沉沉,像是感冒一般,吃了感冒药、消炎药、止痛药,疼痛就会减轻一些,一旦停下来,就会恢复原样。
肋骨末梢的疼痛太“奇妙”了,它来的时候让人毫无觉察,像柔软的海浪一样,轻柔地荡漾着,然后猛地砸起一个不高不矮的浪头,让你心头一紧、眉头一皱。这种疼痛还特别规律,大约五分钟的样子疼一下,快到四分钟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停下敲键盘的手,耐心地等待那痛感的到来,疼过之后,再专注地去工作。
让人心神不宁的疼,怎么形容呢?肋骨神经痛,仿佛风中飘浮着一把小刷子,时不时地爱抚一下你身体里骨头与皮肤隔得最近的那一部分,只不过这把刷子是上等的钢丝做的,它扫过的时候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你听到一个人的齿缝间有丝丝微微的凉气穿过,那一定是有一种疼正在他的身体里巡游。
伴随着疼痛的还有口渴,整个人像一片焦渴的土地一样渴望水,写字间每天早晨都会更换一大桶纯净水,这桶水,约有一半被我喝掉了。肋骨持续疼了三个月,我感觉自己喝掉了一条小河流。
之所以疼痛不止,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用药不对,而是在吃药期间,一直没有间断喝酒。更要命的是,有时候吃头孢,还用啤酒送服。这是我童年乡村生活里的不良记忆,许多乡村的老人或汉子,就是这么吃药的。他们不怕疼,怕苦,几粒药扔进嘴里,得赶紧灌一口酒,药在他们口中,成了下酒菜。估计不少人,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挂了。
有位诗人朋友,写过不少诗,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写牙疼的那首,诗有几句大意写的是,牙疼这种疼,哪怕是爬上长城也治不好。牙疼和爬长城有什么关系?但他偏偏写出了关系,这大概是诗人的特权。
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文学家,因为疼痛会让我无暇他顾,只想专注地对付在身体游走的那队手持武器、胡作非为的轻骑兵。我算是个身体素质不错的人,很少生病,即便有,也会通过自己的逻辑判断与缜密分析,找到自认为合适的治疗方法,将它克服。
我相信人是可以與身体对话的,但身体肯定曾嘲笑过我是个蠢货,因为我曾拿酒送服过药,还觉得蛮有英雄气概。
我小时候怕疼,去村里诊所打针的时候,医生还没把药液吸进针管里,我就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而且一哭几个小时不停。后来不到万不得已,父母是不愿意带我去打针的。为了避免打针,交换代价是痛快地把药吃了。这导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数量多庞大、味道多难闻的药,我都能鼻子也不捏用最短的时间将之吞服下去。
疼是避免不了的。上小学的某年暑假去湖里割猪草,一镰刀砍在脚踝上,鲜血直流。我四叔背上我就往村里的诊所跑,医生清洗完伤口后把一大包消炎药粉倒在伤口上,疼的感觉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上高中时去工地打工,被电焊工师傅相中成了他的徒弟,没几天就可以独自操作电焊枪了,只是防护意识还不强,一大滴落下的火红的电焊液,迅速在脚面留下了个洞。那年夏天我耐心地与脚面上这个被烫出来的洞作伴,清理它,给它灌满消炎药粉,一瘸一拐地走路。
割草和电焊留下的伤,都在右脚,现在仍然清晰可见。它们会陪伴我终身,每当阴雨天的时候,这些伤疤都在隐隐约约地提醒我它们的存在。
我发现,每当人感到疼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孩子。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采采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