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缝合”
——文学生产系统运行机制探究

2021-04-23 17:04周文娟
关键词:艾米丽图文镜像

周文娟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通 226019)

文学生产的每一步骤都处在图文互文与意义缝合的关系之中。在这一系统过程中,文学创作起始于作家对故事元素的视觉镜像记忆,存在着作家由视觉镜像的语象(verbal image)化思考,转化为图像化叙事词语表述,并预设“期待视域”(expectation horizon)与读者意识对接,进而引发读者相应的图像记忆联想,使之形成阅读情感意象(imagery)体悟,最终使作者表述与读者接受实现意义缝合的有机运行规律。在这文学生产的系统运行中,镜像—语象—形象—意象作为生产系统的基本构成元素,层层递进建构了文本的事物形象与故事情节,成就了文学创作的“图文缝合”机制效应。

鉴于上述贯穿于文学生产始终的图文互文性,以读者接受效果为目标的文学生产方法论——“图文缝合”研究,旨在透过图文互文和“期待视域”结构图式,探究文学生产系统要素间的协调作用关系,揭示文学图文缝合效应的发生机制,深入解析文本与接受在意识维度有机缝合的可控性规律,使文学生产与接受在意识层面实现最大限度的缝合效应。

一、文学生产系统要素结构与作用关系

镜像、语象、形象和意象是形成文学形象与故事情节的四项基本元素,这些要素各司其职的有机协调作用,构成了文学生产的创造系统,成就了文学作品的存在价值。

镜像(mirroring)是文学生产的基本起始元素。作为大脑对客观事物的视觉记忆,镜像由人脑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的反映作用所致。镜像神经元作用于感知、动作和语言理解之间,使人的感知系统和语言之间建立起明确的理解反应机制。迄今为止的研究,都证实感知运动表征的灵动性和语言概念表征的灵活性完全一致。并且,由于“镜像神经元系统应该与情绪表达、共情能力存在某些关联”[1]47,镜像神经系统不仅具有行为理解机制,同样也具有情感理解机制。因此,我们在理解他人行为的同时,也能够理解形成他人行为的情感原因。也即是说,基于镜像神经系统所具有的情感理解力,使建立人际共情成为可能。这种建立在对他人理解基础之上的共情,不仅只是作家创作伊始自我情感投射的某种移情,更重要的是它能够构成社会人际沟通的基点,为文学意义的社会性传播提供根本保证。同时,由于视觉印象在心理活动中所引起的认知反应经历能够被记忆和再现,因此文学表述和接受与人的视觉镜像记忆有着不解之缘。文学作品也正是始发于作者镜像记忆、依靠叙事语言形成语象化的故事情节,继而启发读者的视觉镜像储存,使之拓展生成文学形象并产生共情,最终完成意义理解接受而实现社会教化功能。

语象作为以文字词汇指代而成的文学具像,是文学生产系统中启动镜像记忆、唤起相应心理现象的又一重要构成元素。每一语象词汇都对应着某一客观物象,有别于脱离语言之后在意识和想象中留存的记忆镜像,语象是不脱离语词或词组意义的具词性印象。例如山水、树木等所引发的物性印象,即是由约定俗成的具体物象名称所构成的“语象”。文学生产活动中,“语象”凭借指物和描述功能呈现具体的物象。如“山”“海”“虎”“树”;描述性的指物语象指代更为具体的物象,如“高山”“大海”“小老虎”“松树”;还可以进一步细化成为更加具体专指的语象,如“喜马拉雅山”“地中海”“小剑齿虎”“樟子松”等。“语象”最直接地指代并呈现最具体的物象,其词语的感性特征愈突出,语象的形象呈现也就愈发直接和精确。但并非每个语词都可能形成一个语象,只有具备感性特征且能够构建成具体物象的词语才可能形成文学语象。

文学形象则直接寄寓作品的主题寓意,是文学生产创造系统至关重要的构成元素。它所呈现的是对某一人或物相对完整的感性表现,并鲜明地指向具体特质的特定对象。但文学形象不是构成形象本身的文字直接表达出来的,而是由多项语象才能聚合成形象,部分或不完整的语象词语不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文学形象。例如,单一描述发型“邋遢”、步履“蹒跚”并不足以形成“乞丐”或者“老人”的形象。这正是文学表述中语象和形象的区别所在。由此可见,与语象相比,形象具有更加系统的明确性和完整性。形象虽然同样是由文字形成的感性形态描述,但它却同时具有抽象的表征功能和特指的规定性,不仅明确体现特定对象,而且具有寓意的倾向并指向特定的意义。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文学形象不仅指向能指也同时指向所指。但与语言能指与所指之间固定专断的表征关系不同,形象能指与所指之间则常常体现出某种间接的不确定性。因为文学是历史的产物,不同时代和不同的社会民族对文学形象的意识认定必然不尽相同,文学形象需要以一定的历史和社会文化背景来解读。所以,文学形象不是文学创造的终极成果,尽管文学形象基于语象表现能够形成内在自足且相对完整的文学具象,但文学形象尚不足以形成作品最终的思想寓意,作品完整的审美价值还需要读者期待视域、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等其他诸多意象因素的介入方能最终实现。

文学意象(imagery)即叙事中的寓“意”之“象”,是某种被文学情节和形象激发、经过意识抽象的文学代理印象。“意象”的价值意义,在于它常常暗示了某个文学形象背后那些可能承载且尚未穷尽的精神内涵,“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2]201,是由当前事物联系自身感官对外部世界感知记忆的意识结果。而对于文学来说,意象不限于对“事物表象的简单再现和综合,它已经融入了作家的思想感情创作意图等主观因素。它是作家根据事物的特征和自己的情感倾向,对生活表象进行提炼、加工、综合而重新创造的艺术形象”[3]198。因此,“‘意象’不是一种图象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4]193。即意象是由语言与记忆镜像共同构建的文学语象,包括那些语象背后未可穷尽的文化内涵所构成的、不尽于语言且不外于语言的象与意的统一涵载。意象决定了文本的审美空间,可能赋予文学叙事以更宏大的文化纵深,能够使文学阅读上升到社会文化阐释的意识高度。

二、文学生产系统中的“图文缝合”运行机制

“图文缝合”机制其实质是文学生产系统各要素有机协调运作的关系状态。所谓“图文缝合”,是作家由视觉镜像的语象化思考,转化为图像化叙事词语表述,并预设“期待视域”与读者意识对接,引起读者相应图像记忆联想,进而形成主体情感意象体悟,使文本内涵准确传递、“实现作者与读者图文意义理解吻合的可能性”。[5]110“图文缝合”的“图”不仅概指触发作家和作者对某一事物共情反映的镜像记忆画面,而且也泛指对既往经历中的人、物、事件及行为等外部物象活动的图像化记忆,以及上述文学生产系统中所涉及的所有图像元素。“图文缝合”的“文”则通括所有文学叙事的语言文字词汇。文学生产是一个有机整体的系统过程,其中镜像、语象、形象、意象各要素都处在系统的一定位置,它们相互关联,形成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运行机制。“图文缝合”则是文学生产系统运行机制的具体体现,正是由于文学生产系统要素间的有机作用关系,使文学创作与接受能够在意识层面获得最大限度的对接,形成寓意传递理解的“图文缝合”效应。

图文互文效应是“图文缝合”机制的生成基础,例如小说“对人物心理的揭示,总是诉诸一种视觉可见、听觉可闻、触觉可感的有形事物来具体、形象地表达,如人物的面部表情,言行乃至周身的颤栗,绘画般的自然风景描写”[6]17。上述“视觉可见、听觉可闻、触觉可感的……形象地表达”,无疑是以叙事文字形成语象抑或体现形象的叙事表征。文学现象中始终存在图文二者之间相得益彰的表征作用关系,但小说是文字语言表达的艺术,它的图像效应并不直接对应主题,而是以表征间接暗示主题。文学中的表征更多指向叙事文字信息表现所引起的心理获得,它一方面代表了叙事文字信息所反映的客观事物,另一方面又被人心理活动进一步加工,使之具有明确的指代性。在文学文本寓意的传递过程中,当这一表征指代与“期待视域”对应,读者视觉认知记忆由此被唤醒,尽管不真实在场却能够以具有现场感的视觉直观印象,指代和表征文本所叙述的事物与场景,并以此连通且感染读者的意识情感。据此,视觉经验记忆图像有效地补偿了文字叙事理性传递的局限性,帮助文字的线性张力呈现出叙事言说本不具有的形象表意效果。基于图文互文生理感知反映,读者透过文本叙事文字表述的抽象思考,在经验记忆图像有效的视觉意识补偿下,体悟到文本情节和作品内涵的社会伦理价值,由此使作者表述与读者接受在意识层面实现理解缝合。这样通过从描述客观事物的“语象”到寄托主观情思的“意象”,即由原发性社会存在到后发性意识反映有机统一的图文关系解读,使文学生产的社会价值得以实现。总之,无论在文学创作还是阅读过程中,图像与语言文字总是这样互为依存、相互作用,丰富着我们对物象世界的表征和对观念世界的理解。正是图像与语言这些相得益彰的图文互文特点,成就了文学作品艺术形式、故事情节和思想蕴含的形成。

如上所述,在文学生产图文互文效应的基础上,镜像—语象—形象—意象作为文学生产系统的基本构成元素,层层递进构成了文学生产系统的图文缝合运行机制。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其本质正是文学叙事“图文缝合”效应的系统生成过程,“图文缝合”机制伴随着文学生产与接受的始终。首先,“作家之所以要创造心灵世界,是因其被内心的心灵景象亦即‘心理经验’驱动”,并需要“借助想象力得以实现”。[7]152“图文缝合”机制始源于作家“借助想象力得以实现”创作的感性思维——镜像记忆,即启发作家产生创作构思、具有充分画面感的图像想象。美国诺奖作家威廉·福克纳直言,他的作品正是这样在“心理经验的驱动”下,“借助想象力得以实现”的:“往往一个想法、一个回忆、脑海里的一个画面就是一部小说的萌芽。”[8]100他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就起始于一个似曾经历的镜像记忆回放:“开始,只是我脑海里有个画面。当时我并不懂得这个画面是很有些象征意味的。画面上是梨树枝叶中一个小姑娘的裤子,屁股上尽是泥,小姑娘是爬在树上,在从窗子里偷看她奶奶的丧礼,把看到的情形讲给树下的几个弟弟听。”[9]261最终,这个“屁股上尽是泥”的小姑娘便成为《喧哗与骚动》的主人公,这部小说写的就是这位小姑娘和她兄弟们的命运故事。福克纳正是这样在镜像记忆的启示下,依据既定的思想主题对素材进行提炼概括,利用足以唤起画面感的文字语象塑造人物形象和叙述故事情节,创建了《喧哗与骚动》故事文本。

语象与形象是文学生产系统与图文缝合生成机制的核心要素,词汇是否能够形成足够画面感的语象,直接影响人与事物形象塑造的成功程度。如前所述,形象需要多项语象聚合方能产生,仅仅单独或数个语象词汇并不足以构成完整的形象。福克纳在小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这样描述女主人公:“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象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10]48这里作家使用了一连串生动的语象词语来塑造艾米丽的特殊形象,但是,如果仅以“小模小样、腰圆体胖”“肿胀发白”等部分语象,我们尚不足以确定艾米丽悲剧人物的形象规定性。艾米丽的悲剧形象,并不是上述叙事语词中哪一个语象词意本身所体现出来的,无论哪个单独的语象词汇都不能体现这一特定的人物属性。作者只有通过对艾米丽的身材、脸庞、眼睛、表链、拐杖以及不安的表情等多方面外部形象的描绘,包括相关故事情节的描述,才能产生出这样一个变态的没落贵族形象。并且,文学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创造的,上述小说文本一连串语象描述如若没有读者的经验联想介入,语象词意依然很难与读者期待视域的镜像画面交融汇合,也就难以完成图文缝合机制的有机运行。例如《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还这样写道:“那个男人就躺在床上。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呆立在那儿,低头看着那深邃莫测、没有血肉、齿牙龇露的笑容。那尸体显然一度曾以拥抱的姿态躺着……在残存的睡衣下,他的腐烂的残尸已经无法从他躺着的床上移开;而在他的尸体上和他旁边的枕头上,都均匀地撒着一层耐心守候着的灰尘……在第二个枕头上留着个脑袋压过的凹痕……我们看到了一根铅灰色的长发。”[10]58-59以上这段形象的文字描述,如果脱离整个文本阅读语境、缺失读者生活经验的介入,很难使人理解文本叙事的思想寓意。然而,“残存的睡衣”“腐烂的残尸已经无法从他躺着的床上移开”,这些形象情节经由读者经验的期待视域告诉人们,这具已经风干的尸体在这张床上已经“躺着”很久了,再加上“在第二个枕头上留着个脑袋压过的凹痕”“我们看到了一根铅灰色的长发”这样形象的细节引导,读者不免浮想联翩。显然,能够“在第二个枕头上留着个脑袋压过的凹痕”并具有“铅灰色的长发”的人,非房主人艾米丽莫属了。读完这些描述,从叙事语象到事物形象再到故事情节,文本描述所形成的形象所指已经清晰地跃然纸上。艾米丽的形象是由这些文字通过图文互文所形成的感性形态表现出来的,但它必须基于读者经验的期待视域和叙事文字表述所形成的形象与情节的规定性,才能表达出艾米丽的变态行径和悲剧命运。小说的故事情节告诉我们,由于父亲专横跋扈从精神和行为上严格控制艾米丽,以致所有求婚者均被拒之门外。父亲死后,原本可以重新开始正常生活的艾米丽又遭到本镇人们的道德绑架。这些人认为艾米丽应该是体现美国南方“冰清玉洁”妇道观的时代“纪念碑”[11]38。因此,当艾米丽爱上一个不被清教容忍的外乡人时,清教牧师和艾米丽的亲友都毫不留情地横加干涉。在宗教势力的强势压迫下,艾米丽终于心理扭曲,最终毒杀了所爱的男人。她认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永久地拥有他,在之后很长时间里,艾米丽居然与这具死尸睡在一起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直到她自己死去。至此,《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充满诗意的篇名下,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变态女魔迎面兀立。福克纳塑造艾米丽这样一个施害与受害者兼具的变态形象,无疑是对违反人性的旧南方妇道观的极大鞭笞。小说形象化的美丽篇名同充满强烈画面感的残忍故事形成了强烈的反衬,使人无不为之震动与愤慨。

上述福克纳的经典小说由视觉镜像激发产生创作构思,经语象—形象图文互文而形成文本,继而在读者阅读中被再度创造生成意象,最终在图文缝合意义理解接受中实现作品的社会价值。在这个文学生产的系统过程中,读者的阅读创造作用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这并不等同于作家对文学接受会无所作为。相反,正是由于读者在阅读理解之前对作品显现方式的定向性期待,使作家可能据此对读者的理解接受做出引导。“图文缝合”这一研究命题,正是为探索文本接受可控性而提出的。作为文学生产的方法论研究,“图文缝合”机制在追索镜像—语象—形象—意象图文语义互文的基础上,通过读者“期待视域”预设,将图文意义的所指与能指有机合体,为文学生产寻求更为确定的接受针对性、更好地成就文学艺术社会教化功效铺平了道路。鉴于文学的社会效应实现,取决于文学生产与接受能否形成趋向相近的价值意义理解,为此“图文缝合”不但需要研究图文语义互文的叙事语言形式,使之为不同接受差异读者欣然接受;还需要研究如何准确传递作品特定的思想寓意,探索作品意义理解接受的普遍可控规律。于是,“期待视域”预设对“图文缝合”机制运行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也就是说,只有“期待视域”的介入,才能兼顾“读者的文学阅读经验构成的思维定向或现在结构”,“预先为读者提示一种特殊的接受……将读者带入一种特定的情感态度中”,[12]29使之准确地理解作品的主题意蕴,引导读者“对于世界的理解并且反过来作用于他的社会行为”。[13]62

三、文学接受理论下的“期待视域”结构图式

认知理论把有组织、可重复的行为模式或心理结构称为图式,而把完成事件先后次序的方法和结构称为结构图式(structure schema)。“期待视域”结构图式,实质是一种帮助读者系统地知觉、组织、获得和理解信息的认知方式,是文学生产系统“图文缝合”运行机制的重要构成部分。

“期待视域”即是一个作家引导读者接受的基本结构图式。伊瑟尔(Wolfgang Iser)认为,“文学作品有两极,我们不妨称作艺术极和审美极:艺术极指的是作家创作的文本,审美极指的是读者对前者的实现”[14]21。如伊瑟尔所说,文本是通过阅读—读者的再创作而实现审美接受的。因此,文本并不等同于文学作品,作品处于艺术与审美两极之间,是叙事文本与读者理解的合成产物。在接受理论看来,文学生产共有两度创作,文学作者在完成了原始创作之后,读者的文学接受活动是对原始作品的再创造。文学作品正是在这创造性的接受活动中,产生其存在价值与生命意义的。据此可以认为,文本潜在具备了意义拓展的多样可能性,有待于阅读去激活,文学只有在读者接受体验中获得意义重建才能形成社会价值。那么,面对“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差异化接受,文学艺术又如何能一如所望地实现应有价值?对此姚斯(Hans Robert Jauss)认为,读者之所以接受文学作品,是读者期待视野和作品视野的对应互动与交流融合所致。读者在接触作品之前已存在“期待视域”,即“阅读理解之前对作品显现方式的定向性期待,这种期待有一个相对确定的界域,此界域圈定了理解之可能的限度”[15]289,而作家则“可以通过预告、公开的或隐蔽的信号、熟悉的特点、或隐蔽的暗示,预先为读者提示一种特殊的接受”[12]29。姚斯这一论断表明,尽管阅读存在意义拓展的多样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是被“一个相对确定的界域”“圈定了理解之可能的限度”的。那些文本中作者未尽、有待召唤读者以想象去填充的“空白”(blank)、“否定”(negation)和“否定性”(negativity)[16]143,“用来表示存在于本文自始至终的系统之中的一种空位”[17]249,而这一空位可由作家“预先为读者提示一种特殊的接受”,预设一定的“期待视域”进行引导填补。总体来说,这样的预设引导便是“图文缝合”运行机制下的“期待视域”结构图式。

“期待视域”结构图式的存在价值,在于能否使一部文学作品实现预期效应,即是否能使读者对作者的叙述产生共情,这是“图文缝合”运行机制下“期待视域”结构图式的关键,也是“图文缝合”研究的价值意义所在。文学审美中的共情,是阅读主体与文本客体之间交流互动产生思想情感共鸣的意识反映。换言之,只有产生共情,使读者的主观意识与文本的艺术表现形成深层的审美沟通,作品才可能被读者接受并“作用于他的社会行为”。这种产生共情的心理感应现象,只有在阅读主体与文本故事的思想情感内在对应的情况下才可能产生。从审美客体艺术极来看,能够产生共情者必然是表现读者群体共同情感、兼具深刻思想内涵与强烈艺术感染力的作品。因此,高明的作家往往将自己的叙事情结定位在人类最普遍的共同情感体验上。莎土比亚的作品虽历经数百年的时代变迁,却一如既往地被世界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的人们所共同喜爱,正是因为人们对之普遍产生共情。而从另一极的审美主体来看,之所以产生共情,也正是因为在“期待视域”中本来就凝结着主体与文本情节相同或相似的思想情结,是某一具体对象审美情结的普遍性、共通性与主体情感意识产生共振的结果。威廉·福克纳作品的成功,正在于他巧妙地利用了读者“期待视域”结构图式。福克纳以圣经故事人物预设“期待视域”,不仅使作品为特定读者所欣然接受,还因为由此而来的宗教气氛,使作品始终弥漫着“人的悲情和神的无奈的历史凝重感”[18]1,因而取得巨大成功。“期待视域”结构图式的作用,在于它能使读者在接受体验中获得意义重建。而这一意义重建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无本之木,它需要建立在文本的文学描述以及对文本寓意理解的基础之上。于是,这既给作家引导阅读和把握作品最终社会效应提供了可能条件,同时也向作家提出了相关的任务要求。作家需要依据“读者原先对文学作品的经验”[19]295有所针对地为读者预设“期待视域”,使作者表述与读者接受理解相向吻合指向文学故事的意义解读,以实现图文缝合效应。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读者的审美经验期待视界,实际上远不只是审美的,而是包蕴着他全部的社会生活经验,文化知识素养和思想道德水准”[20]271。如前所述,“图文缝合”运行机制的“期待视域”预期结构图式,既要体现读者既往生存实践经验之上的意识期待,含括读者所处时代与生存环境和由此形成的生活体验与价值观,也要基于前述价值体验形成的性格气质等;同时还要顾及读者既往相关阅读的审美积累,为读者提供喜闻乐见的文本叙述形式,使作品的思想指征悄然蕴含于审美意象的意境之中,“慢慢地深入人心,内化为价值观,内化为自己的信仰”[21]9,“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表达与传递、塑造与擢升着各民族活的灵魂”[22]70。与此同时,为使作品阅读实现上述道德教化的价值目标,“期待视域”的结构图式在关注读者生活体验与价值观,遵循图像语言互文规律实现叙事文本审美预设的基础上,还需设定与读者价值意识相对应的认知结构,使作品寓意容易为读者理解和接受。鉴于文学与读者的观念意识更多源自历史渊源,文学中的“‘历史’化作了一种‘精神’、一种‘意识’,以无形入有形,成为照亮和统摄整部作品的灵魂”[23]72,因此,“期待视域”结构图式又必须关注文学文本和读者审美意识的历史成因,需要为读者预先设置特定历史文化的接受入口,将其带入文本历史背景所规约的情感心理之中,以便读者理解和接受文本的思想寓意。

图1 “图文缝合”运行机制下“期待视域”结构图式

每一个图式都是一个认知结构的单元,全部图式组成一个完整的认知结构。

就“期待视域”结构图式的具体构成来说,福克纳文学叙事的“期待视域”结构图式十分经典,他常用的首要结构单元是“《圣经》人物原型”预设。福克纳作品诞生的那个时代,“基督教主义对美国文学传统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它作为‘一种能动的精神和道德的自我生产’已渗入到美国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的深层领域,成为民族文化心理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并具体地反映到了文学创作之中”[18]70。为此,福克纳的作品中“大量提及《圣经》中的事情和地名,以免读者认为我所谈论的只是些肤浅的事情”[24]98。正是由于基督教作为“一种能动的精神和道德的自我生产”,已经深入到美国人的精神深处和日常生活之中,福克纳作品中充满了改头换面的圣经人物原型。《喧哗与骚动》中的白痴班吉33 岁,正好与耶稣殉难时的岁数一样,他的生日也正好是圣礼拜六,这一切无疑都会使读者直接联想到受难的耶稣。《八月之光》故事的主人公男婴乔(Joe),圣诞节凌晨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前;他的名字乔·克利斯玛斯,“Joe”即“Joe Christmas”,是耶稣名义父亲“Joseph”名字的简称,而“Christmas”即圣诞节。遗弃的私生男婴正好在圣诞节早晨被发现,圣母玛利亚也婚前受孕生子。他33 岁时来到杰弗逊镇,耶稣33 岁受难并复活。之后乔也像耶稣一样被自己的追随者卢卡斯为了金钱而出卖。甚至卢卡斯的名字“Lucas”同犹大“Judas”的拼写也颇为相似。并且,乔的结局也像耶稣一样死于非命,虽然当时已经有人证明“那天晚上他在我这儿。发生谋杀案的那天晚上他同我呆在一起。我向上帝起誓——”[25]331,但乔仍被一群罔顾事实的暴徒以残酷的手段杀死。至此,福克纳再次以相似的姓名和相近的情节,把读者对故事的想象力引向了耶稣。另一篇小说《寓言》,为了使读者确信反战的正义性,甚至直接以耶稣本人的特征塑造了小说中的反战人物形象。福克纳就是这样动辄借用上帝的形象,来影射并“缝合”小说的主题,以使读者能够欣然接受。

除此之外,福克纳小说“期待视域”结构图式另一常用结构单元,是“《圣经》典故”预设。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与《圣经》关联,《喧哗与骚动》中就连黑人教堂复活节礼拜布道,讲述的也是耶稣为人类殉难牺牲的故事:“弟兄们!你们看看坐在那儿的那些小孩子。耶稣有一度也是这副模样的。”“听我说,弟兄们!我看见了那一天。玛利亚坐在门口,膝头上躺着耶稣,小时候的耶稣。就跟坐在那边的小孩子一样,是小时候的耶稣……我看见阖上了的眼睛;看见玛利亚跳起身来,看见那兵士的脸,他在说: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死你的小耶稣!我听见了这可怜的妈咪的哭泣声和哀诉声……”[26]312而福克纳描述的这段故事情节,就源自《圣经·马太福音》:“屠杀男孩。希律见自己被博士愚弄,就大大发怒,差人将伯利恒城里并四境所有的男孩,照着他向博士仔细查问的时候,凡两岁以内的,都杀尽了。这就应了先知耶利米的话,说:‘在拉玛听见嚎啕大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27]第二章第16-18 节

福克纳的《寓言》除了借用上帝形象塑造反战人物形象之外,还几乎直接引用了《圣经》故事情节。《寓言》中下士班长率领12 名追随者,在开战双方的战线两边对下级军官和士兵传播和平与反战思想,并成功把敌对双方的士兵团结在一起,在战场上实现了停战。但由于叛徒出卖,下士不幸被处决,战争随之重新开始。书中的班长平日对士兵们有着不可理喻的神秘影响力,也像耶稣一样正好有12 个门徒(士兵);背叛他的“犹大”也不多不少正好得到30 枚钱币;忠实追随他的两名妇女正好也叫玛利亚(Marya)和玛莎(Marthe);他和他的门徒们也享用了“最后的晚餐”。同耶稣一样,他也是在星期三被捕;星期五同两个盗窃犯一起被处死;死时也正好33岁。不仅如此,耶稣是在星期天复活的,而班长的尸体也是星期天从坟墓中神秘地消失,似乎也象征着“复活”。这样的手法不仅仅借用圣经典故,还直接揶揄了上帝的无能。福克纳无疑是有意识地构造了这一酷似耶稣“第二次降临”的故事情节,并刻意昭示了耶稣无可避免的悲剧命运。从上述福克纳《寓言》的创作手法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在《寓言》中以宗教典故作为“期待视域”,用心良苦地把班长的行为命运同耶稣基督等同联系进行隐喻影射,意在藉此感召人们反对战争屠杀的人性良知,鞭笞统治者为一己私利发动战争、牺牲无辜生命的罪恶行径,起到了“伦理道德”教诲的社会功效。

鉴于此可以理解,“福克纳之所以对《圣经》感兴趣,无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圣经》具有文学性,值得引用与借鉴;其次是在美国这样全民信仰基督教的社会环境里,基督教典故与基督教叙事方式更容易消除作品与生活的距离感……”[18]74。为此,除了上述两种常用的“期待视域”结构图式单元,福克纳还以宗教文学的叙事视角和写作方法的结构图式单元,来引导读者接受“我的观点”[24]98,使其作品有效地实现他所规约的“图文缝合”效应。由此,福克纳使他的读者阅读中的“哈姆雷特”,不再被轻易曲解为非作者设定的“哈姆雷特”。这方面最为典型的当属《喧哗与骚动》,其全书直接采用《新约》福音的叙事视角,将基督受难周作为叙事结构框架,以耶稣受难日、圣礼拜六和复活节等宗教时间背景展开故事,每一章节都会唤起读者对基督教宗教事件的联想,以时时呈现的基督教神话紧紧牵引着读者的阅读和思考。

总之,“图文缝合”运行机制下的“期待视域”结构图式,能够最大限度地引导文学生产与接受的主客体意识走向相向契合。这一图式结构设定,既不忽略读者现时的文学审美积累,也不放弃对作品特定历史维度的引导把握,避免“把文学阅读活动从整个人的精神文化活动的总体中割裂开来、孤立起来”[13]206。探索“图文缝合”机制下的“期待视域”结构图式,旨在促成读者对文本的准确理解并“作用于他的社会行为”[13]62,以便有效地体现作品的文学社会功效。

综上所述,文学生产起始于作家对故事元素的视觉镜像记忆,文本以词汇—语象塑造文学形象和故事情节,继而在作家“期待视域”预设和读者的创造性阅读中,实现作品思想的有效传递与理解,使文学作品的艺术审美和社会教化价值得以完整实现。在这生产创造过程中,镜像—语象—形象—意象作为文学生产系统的基本构成元素,同时构成了文学生产系统和其中的图文缝合运行机制。文章依据文学生产自始至终的图文互文性特征,在系统论和接受理论框架下,将“图文缝合”机制作为以读者接受效应为目标的文学生产方法论进行研究,通过对文学生产中图文互文和“期待视域”结构图式效用的解读,就文学图文缝合效应的发生运行机制,以及差异化前提下文本与接受理解有机缝合的可控性规律,做出了初步的诠释。本文以此抛砖引玉,冀望引发更多学者的兴趣和研究,使“图文缝合”研究命题得到更为深入的系统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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