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风吻醒了万物,晨曦笼罩的村头郁郁青青,狗尾草、节节草、木耳菜,皆在晨光里左顾右盼。田畦上,金黄的油菜花儿开了,阳光一点点煦暖,每片花瓣皆舒臂伸腰,恣意奔放地笑着。胖嘟嘟的蜜蜂,黑衫黄裳,“嘤嘤嘤”地在花丛间追来逐去。微风一荡,万千朵花儿一齐搔首弄姿,村庄就浸润在醉人的芬芳里了。
庄上的小伙伴全出动了,大家挥舞着花花绿绿的衣褂,叫着嚷着跑进田畦,把成群的蜜蜂往土墙边赶,蜂子慌不择路,见墙上有个洞,“嗡”一声,顾头不顾屁股地钻进去,喘着气说可算安全了,却不知正中圈套。
春生顾不得拍打沾了一身的金黄花粉,嘻嘻笑着,从地上拾根棍儿,戳进洞里,掏啊掏啊,不一会儿,蜂子就受不了了,撅着肥胖的屁股,手脚并用退出来,一只小玻璃瓶早守在洞口了,蜂子“嗡”一声展翅掠起,不偏不倚就钻瓶里去了。“砰”,脑袋结结实实撞上瓶底,昏头昏脑地躺下了。哈哈,刚刚采完花粉的蜂子估计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究竟发生了啥事?
追蜂捕蝶,嬉笑打闹,这才是我们最欢喜的时光。万里晴空,比铺满细沙的河底还干净,飘荡的白云,时而像马,像牛,像狗,像鸡,像鸭,像一切我们见过的动物,它们在澄澈的天宇下打闹奔跑,跑着跑着,就变幻了身形。
穹顶之下,春生、黄狗、黑猫、大红公鸡,人畜皆在狂呼乱叫。春光醉人,打碗花羞红了脸,装点着青青竹篱,篱边每一个跑得大汗淋漓的伙伴,每一只叫得声嘶力竭的鸡鸭,似乎都迸发出了自己最炽烈的热情。
春生,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我站在田埂上,仰脸崇拜地望着春生。春生比我高出半截,剃个寸头,虎头虎脑的。春生的数学成绩特别棒,老师出的题目,我们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头绪,春生漆黑的眼珠子一转,早大声说出答案了。
我要当舰长。春生闪亮的脑门上热汗涔涔,满畦的油菜花映得他精神抖擞。春生的小叔在上海当兵,去年夏天,小叔穿着一身雪白的海军服回村探亲,全村人争着去看,涌动的人潮像沸腾了的大海。小叔归队后,当舰长就成了春生日夜挂在嘴边的梦想。
春生,大海有多大呀?到时我们能去你的军舰上看看嗎?小伙伴们围着春生,小心翼翼地问。我们都相信春生长大了能当舰长,就像相信油菜花到了三月就会开满田畦一样。春生的数学成绩那么好,春生的小叔是海军,春生不当舰长谁当舰长?
能啊,到时你们都去。春生揩了揩脑门子上的汗,一溜烟跑到小河边,弯腰打开玻璃瓶塞,那只金黄的蜂子滚落进河里,拼命地在水里挣扎着。看,这只蜂子如果是军舰,那小河就是大海。春生虽然没见过大海,但大海的样子,小叔已告诉过他许多回了。
春生,快,军舰要翻了。一个小伙伴指着快沉下水里的蜂子,慌乱地喊。没事,翻不了。春生胸有成竹地伸出根棍子,快要溺水的蜂子一把抱紧棍子,一动不动了。
我妈说了,等油菜收了,菜籽榨油卖了钱,就带我去上海找小叔。春生骄傲地说完,抖了抖手里的棍子,那只憨憨的蜜蜂或是晒足了太阳,忽然展开翅膀,“嘤”一声腾空而去,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春生呆了呆,涨红了脸嚷:长大了,我也要造出能飞的军舰。
小伙伴们一阵欢呼,都盼着油菜早点丰收,盼着春生早点去上海,回来告诉我们大海究竟长什么样儿,更盼着春生早些造出能飞的军舰,好带着我们从大海飞上蓝天。
那是我们满怀憧憬的一个春天的上午。
春生终究没能去看大海,那年油菜花凋落的时节,春生匆匆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那是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畦上的油菜刚结出嫩嫩的荚,春生脸色煞白地从学校回来,刚进家门扔了书包就倒在地上嚷嚷肚子痛。等春生父亲一脚黄泥跑去求神讨了符水回来,春生只说了最后一句话:大,把我书包捡起来,晚上还要写作业。
春生埋在离村不远的一个小岗上,每到春天,油菜花遍野盛开,花香十里,成群的蜜蜂像一架架金色战机,围着土岗嘤嘤飞舞,守护着那个本可以成长为舰长的男孩。
程建华: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潜山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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