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晨光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明清时期,江南藏书蔚然成风,著名藏书家不可胜数,他们为典籍保护和文化传承做出了卓越贡献。大藏书家豪掷千金购求宋元善本的故实屡为人称道,其藏书之搜访购藏、校勘编目、流散佚失诸过程广为学者瞩目,相关研究汗牛充栋。而江南书籍社会的构建离不开中下层文人的支撑,普通文人的书籍活动和文化追求值得关注。
潘道根是清代道咸时期江苏昆山的一名普通文人,以坐馆和诊疾为业,布衣终生,然性笃藏书,手抄不辍,著述颇丰。目前学界对潘氏的关注不多,仅有冯贤亮先生《潘道根及其著作:抄本〈昆山先贤冢墓考〉与〈昆山名家诗人小传〉》等文章,简要梳理了潘氏的生平和撰述。近年,《潘道根日记》得以整理出版,为学界了解其生平行事提供了重要参考。笔者在阅读潘翁的日记信札时,深切感受到其书籍之好无异于知名学者和藏书大家,作为清代江南极为普通的一名底层文人,其书籍活动和文化追求颇具代表性。我们可以透过潘道根的书籍活动和相关著述,窥见江南藏书之风影响下中下层书籍社会的若干侧面和细节。
明清时期,受经济发展、学术繁荣和充足的书籍资源的多重影响,江南孕育出人知向学、家尚蓄书的良好风气,书籍收藏蔚然成风。在此背景下,以潘道根为代表的普通文人中也不乏蓄积书史、从事撰述并且卓有成就之人。
中国古代文人素有藏书治学的传统。王钦若云:“士大夫以《诗》《礼》立身,儒素为业,广聚坟典,以遗子孙,若良农之储耒耜,百工之利刀尺也。缮其简编,饰诸缃帙,手自刊校,心无倦怠。”[1]而江南久为财赋重地、人文渊薮,经济文化积淀深厚,其藏书事业历史悠久,享有盛名,至清代达到藏书事业发展的巅峰。俞樾说:“国朝稽古右文超逾前代,而海内士大夫家亦竞以藏书为富,精求善本,考证异同,极一时之盛。”[2]325清代士大夫竞相从事书籍收藏,形成人数众多的藏书家群体。杨守敬在《藏书绝句序》中说:“艺圃腾辉,断推昭代。若绛云楼之未火,述古堂之继兴,文字垂光,烂若球贝,犹未已也。聿观常熟之毛、泰兴之季、昆山之徐、天一阁范氏、澹生堂祁氏、道古楼马氏、得树楼查氏、小读书堆之顾抱冲氏、五砚楼之袁寿阶氏、滋兰堂之朱文游氏、百宋一廛之黄荛圃氏、长塘鲍氏、楝亭曹氏、香岩书屋周氏、艺芸书舍汪氏、开有益斋朱氏、爱日之庐、碧凤之坊、楹书之录、行素之堂、孙氏之祠堂、影山之草堂、瓶花之斋、稽瑞之楼、拜经之楼、赐书之楼、铁琴铜剑之楼、观海之楼,为世宝称,后先继出。”[3]序2所述皆清初至清末的藏书大家,其中以江南藏书家为多,“于吴则苏、虞、昆诸剧邑,于浙则嘉、湖、杭、宁、绍诸大郡”[3]序3。乾隆皇帝指出:“江浙诸大省,著名藏书之家,指不胜屈。”[4]就昆山而言,藏书事业源远流长,以叶梦得、叶盛为代表的叶氏家族和以徐乾学为代表的徐氏家族为昆山藏书之典型。有学者统计,仅昆山一地,“历代的藏书家不下180人”[5]。
清代江南藏书之风不仅体现在大藏书家辈出,而且藏书之风长期浸润下沉,整个社会形成一种蓄书治学的风气。明末清初的张岱感慨“后生小子,无不读书”[6]。清人赵怀玉云:“越中故多藏书家,喜为根柢之学。余尝游梅里,见其家执一编,村童巷竖无不乐谈风雅,非父兄之教与夫性能笃好之者,孰克致此哉!”[7]而丁申在《武林藏书录》中则说:“武林为浙中首郡,天水行都,声名文物,甲于寰宇,士多好学,家尚蓄书。”[8]可见,清代江南经济文教发达,社会上形成家执一编、人知向学的良好风气。《光绪常昭合志稿》记载常熟藏书家孙从添:“诸生,善医,用药出人意表。妇孺呼为‘孙怪’。侨居郡城,大吏皆器重之。有书癖,家虽贫,而所藏逾万卷。自撰《藏书纪要》,分为八则,言之甚详且备,盖真知笃好者。”[9]562孙氏家虽贫寒,仍藏书万卷,且撰写了重要的藏书理论著作《藏书纪要》。又,朱文藻记杭州寒士童钰之聚书:“先生好藏书,题所居曰‘借庵’,并自识云:‘予幼即聚书,壬戌遭两大人之难,棘人茕茕,未暇及此, 尽为肤箧所有。 两年又聚数千卷,以先大父官事质典库,复为豪家夺去。自丁卯至壬申六年,竭心力购之,且以内人所媵一婢双桂易之,几逾万卷。’”[10]童钰屡次遭难,仍竭心力购书,其执着令朱氏心生感慨,“寒士蓄书之不易如此”。以往我们更多的是关注身为达官巨富的藏书名家,缺乏对普通文士藏书的关怀。然而,在一定程度上,普通文人从事书籍收藏活动,更能体现风雅的江南文化之深刻影响。
潘道根(1788—1858),字确潜,一字潜夫,号晚香、饭香,晚号徐村老农、饭香老人等,久居苏州府新阳县(今昆山玉山镇)。潘氏本为望族,然潘道根早年失怙,中年丧妻,人生惨淡。他虽嗜读书,但不与科举,屡次迁居,先徙梅心泾,后移徐村,以课馆、行医谋食乡里,贫寒以终。他在书信中描述自己的状况说:“行年五十,而名不出于里党。家贫,课童以给,兼以医术自济。环堵之室,远寄江村。无翕翕之交,杜门读书而已。”[11]122其日记曰:“余今岁已无生徒可授。春夏间,求医者甚少。生涯冷淡之至,而门户应酬不可省。”[11]151由此可见其经济困窘之状。道根独子潘守拙亦以坐馆、行医求食四方,道根五十三岁时,曾赴守拙坐馆之所探望,“念其贫,以百文付之”[11]189。由此可大致想见潘氏父子的经济处境。从经济条件来看,与豪掷千金的藏书大家相比,潘氏父子这样的普通文人从事书籍收藏的基础是相当薄弱的。
潘道根虽家贫,但以读书藏书为乐,他自述:“余壮年时,处世之盈,自谓独贫无害,故生平不作殖产之想,但经营数千卷书而已耳。”[11]354又说:“瓶无储蓄,惟破书乃有千卷。”[11]572潘道根早年即喜蓄积书籍,晚益好学,“终日摊书对古贤,有时携杖访林泉”[11]272就描绘了他志古好学的日常。道根七十大寿时,徐凤翼撰诗称颂其“卅载著书忘岁月,半村高隐占林泉”“插架牙签夙好敦,先生终日闭柴门”[11]494。结合潘道根日记来看,友人的肯定并非溢美,潘氏的书籍之好有多种体现。
他珍视书籍,视书为宝。当看到书籍遭逢不幸时,他就会心生怜惜:“是卷乃得之王静斋坤,未知于何时落女郎手,夹针线用。久之,又为恶少年缚之,以较拳勇。书之沦劫,一至于此。”[11]50心爱之书《唐音统签》却被女郎、恶少视为无用之物冷漠对待,这是不同的书籍观念导致的。潘道根曾丢失《郑氏万金方》一部:
检点架上诸书,竟勿得。是书编元、亨、利、贞四集。先以友人管倚岩所得不足本为主,复向疁城姜秋农借《万金一得》,方挨辑,续得吴氏、范氏、徐氏、王氏借本补入。拟于来春稍暇,当为编辑,置之案头,时常翻阅,不意失之。惜哉!惜哉![11]469
丢失书籍之后唏嘘不已,这是珍视书籍的体现。潘翁心系书籍,他曾有一书为友人借去,二十年后复于书市见之,感慨良深:
余二十年前,以青蚨五百片得诸湖州书贾沈萧舟者。书法秀逸,下有“解嘲堂印”记。时先师吴东田先生馆吴门潘氏,岁暮解馆,甫抵家即呼童持烛,来叩余门,索是书以去。鸿爪雪泥,遂成往迹。不二年,余寄迹梅心。先生亦遂游道山,所藏书画渐出人间。今春,先生次子石民亦谢世。今日,余以事至城,值学使按临,诸贾毕集于市。忽睹此幅,以索价太昂而止。归村谩记于此。[11]27
这也是宝爱书籍使然。
视书籍为宝,才会在社会活动中流露出对书籍的格外关注。例如,潘道根在问诊时关注病人的藏书:
至庄泾华姓诊病,无锡华贞固先生裔也。有号半村者(著《半村诗稿》),流寓于此。今其孙为木工,余诊其子疾。检点其所藏书,有高先生(攀龙)诗及贞固所撰《虑得集》,贞武所撰《黄杨集》,余俱医书。[11]236
好借书与抄书是道根嗜书的另一体现。道根手抄古书达百余种,并编有简目,其中不乏大部头的诗文集;他还常向友朋恳求商借书籍,日记中多见其书籍交游。潘道根也撰写了一些学术著作如《仪礼今古文疏证》《三礼今古文疏证》《尔雅郭注补》《读四书偶笔》等。他的著作曾引起叶昌炽的关注,叶氏在日记中说:“廿六日到史馆携归库存书目一册,内苏郡县志阙常昭,惟潘道根《仪礼今古文疏证》《尔雅郭注补》、翁广平《听莺居文钞》皆未见之本”[12]。
当然,限于其经济处境和社交网络,潘道根之识见远不能与藏书名家相抗衡,他在版本鉴定和书籍辨伪方面就遇到过不少困难;以其蓄书的质量和数量来看,他也与一般意义上的“藏书家”存在差距。《光绪常昭合志稿》首次将藏书家列入地方志,标榜“自来郡邑志乘未有以藏书家立一专门者”,其选择的标准是:“是皆有书万卷以上而且专心笃好者,其以余事及之者,则不在是。”[9]557张升先生将藏书家的标准归纳为“较多的藏书,较高质量的藏书,较高的鉴赏能力”[13]三项。以这三个标准衡量,“耕砚所入,仅供饣亶粥”、“经营数千卷书”、“架上手抄书数百卷,与农具药囊相杂厕”[11]8的潘道根无疑处于书籍社会中下层。其引起后世瞩目不在所藏书籍之美富,而在其笃好书籍、潜心治学之精神与藏书名家无异。
普通文人与藏书大家的经济处境、社会地位存在差异,其书籍购求能力和社会交往圈层截然不同。既往的文献学和藏书史研究往往多关注藏书名家,遮蔽了普通文人书籍活动的特色,从书籍流通的角度出发可以看出江南中下层的书籍社会与精英阶层存在着明显的分野。
前文述及,潘道根以坐馆、行医为业,其收入水平不高(1)有学者考证,清代乡村私塾教师的收入大致为每年19.55两,江南地区略高。加上行医诊金,潘道根的平均年收入应为几十两。参见蒋威《论清代塾师的职业收入及相关问题》,《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3年第7期第17~23页。,因此很多书都是他难以负担的。他在致友人的信札中说:“弟家无《十三经注疏》。每读书于此等处最苦,意欲购置,苦于其值之昂,且无其偶。”[11]555以他的收入状况而言,他能够购求的书籍多是价格相当低廉的普通本甚至残本,如《统释》六十卷“惜不得其全书”[11]221。又如,其在日记中记道:
携拙入城,时学使山西寿阳祁公(寯藻)按临,四方云集。访书肆,仅以钱三百五十片购求朱竹垞《经义考》不足本十五本归。[11]136
舟入城,候拙与宗裕,夜分方归,得《经典释文》、王充《论衡》(仍未购)、蒋氏《说文字原集注》,共计洋银三枚。[11]136
入城,过集街,过书有堂书林,见新出《慎斋遗书》,翻阅一过。得《元诗选》不足本。[11]388
至集,得《逊志斋集》不足本五本、《医方择要》二本、《白鹿洞规条目》一本、吕新吾《实政详要》。[11]389
潘道根常至万元斋、同升坊、集街等处购书,所购之书多不注明版本,价格低廉。而藏书大家为购求善本往往不吝重资,如钱谦益购宋刻《两汉书》所费为白银一千二百两[14],黄丕烈购宋刻本《三谢诗》费每叶白银二钱[15]186-187、购宋刻《公羊解诂》十二卷费白银一百二十两[15]4。而潘道根购顾亭林《左传杜解补正》费“青蚨六文”[11]41,购《贤弈琐词》“价仅八文”[11]426,这与列入藏书家善本书目的秘籍身价悬殊。就种类而言,潘氏购书遍及四部,比较芜杂,除医书外,专门购置其他部类书籍的倾向并不明显。
除了前往书肆书摊购书,潘翁所处的社会中下层也存在书贾上门售书的现象。因为售书于藏书家能够获取不小的利润,书商们往往在获得一批旧藏之后,列一书单,或持几册样品,有针对性地前往藏书之家兜售;藏书家不需出门走访,便可获得所需书籍,这种针对性的求售便于交易的达成。从藏书大家的书志题记来看,这些“上门求售”的书籍多是价格不菲的古旧书,书贾获利较多。例如,汲古阁主人毛氏计叶求宋本,书贾集聚毛氏门前,产生“三百六十行,不如售书于毛氏”的说法。
在潘道根所处的中下层书籍社会中,上门售书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午后,书贾湖州闵生来,以其触热而至,购《古诗源》一部、《西域闻见录》,凡三百六十文。”[11]250“湖州书贾郑慰昌来,以钱七百文得郑晓《吾学编》十二本;《藤华亭十种》,顺德梁廷枬、章冉撰;《论语古训》《南汉书》诸种;《周濂溪先生集》四卷;《青云洞遗书》四本,晋绛谢莲仙著。”[11]149“书客来,得《江尧峰诗文钞》、王逸《楚辞》十七卷”。[11]192“郑生来,以制钱五百得《皇甫君碑》一帙。复有《春秋内传古注辑》一书,以索价太昂未得。”[11]182以潘道根能够支付的几百文书价衡量,书贾的获利并不高昂。这从侧面说明,得益于书籍需求之旺盛,水陆交通之便利,书肆业之发展相当成熟,江南书籍社会分化出了服务于各层级购书者的书商群体。书贾们既网罗钩致旧家藏书转售于藏书之家,又船载通行书籍兜售于普通文士,为促成交易,他们都采取上门售书的形式。
书籍在流通中扩大接触面积、发挥更大效用,贫寒之家仅凭自己的少量藏书往往难以实现学问上的登峰造极。出于读书治学的需要,与师友互通书籍是很多文人的选择。清代不少藏书家持有开放的藏书观念,他们之间形成借抄借校、秘籍共赏的交往常态。[16]叶德辉云:“吾家二十五世祖石君公树廉朴学斋、秀水曹洁躬溶倦圃、昆山徐健庵乾学传是楼、秀水朱竹垞彝尊潜采堂、吴县惠定宇栋红豆斋、仁和赵功千昱小山堂、钱塘吴尺凫焯绣谷亭、海昌吴槎客骞、子虞臣寿旸拜经楼、歙县鲍以文廷博知不足斋、钱唐汪小米远孙振绮堂,皆竭一生之力,交换互借,手校眉批。”[17]其所举均为清初至清末的大藏书家,他们之间交换互借是常态。缪荃孙也说:“迩时谈收藏者:潘吴县师、翁常熟师、张南皮师、文冶庵丈、汪郋亭前辈、蔡松夫黄再同两同年、盛伯羲王廉生两祭酒、周荟生编修、王茀卿徐梧生两户部、陆纯伯中翰。互出所藏,以相考订。”[18]可见,“互出收藏,以相考订”是藏书界的普遍现象。
从潘道根日记来看,与他交游较密者,有王椒畦、王朴臣、吴银帆、张星鉴、叶涵溪、吴止狷等稍富藏书,他常与之借赠往还。他在日记中写道:“访王文轩,以其所藏书及目见示。凡六大橱,琳琅满目,借《经籍纂诂》归。”[11]264潘道根的友朋中,王文轩有“六大橱”藏书;曹溶在《绛云楼书目题词》中说钱谦益藏书“大椟七十有三”[19];王宗炎《十万卷楼书目》标明书橱号,其中经部十四、史部二十八、子部三十七、集部四十三,共计一百二十余橱[20]。同这些大藏书家相比,“六大橱”的藏书量并不是很多,但足以让寒士潘道根感叹“琳琅满目”。
因为藏书不多,潘道根常言辞恳切地向友人请求假借书籍。兹从其日记中列举几例:
酒间谈及《黄丹岩文集》《梅华草堂文集》,迫欲一览。希为检付,以慰渴衷。[11]530
借远亭《杨诚斋策论》两本、《元顺帝纪》二本、王西庄《周礼军赋说》二本、杭堇浦《石经考异》、《晋史补传赞》二本。[11]132
接吴门张莳孙札,并寄还《松庐集》《不易草堂诗》。又承寄《佛说四十二章经》《佛遗教》《六度集经》、薛起凤《香闻遗集》、汪大绅《诗录》、令祖莳塘先生试帖、《崇祀录》、挽言、词碑、《霜猿集》。[11]102
饭后,送菘翁往斜塘,晤其令嗣少菘。承借《遗民阅清录》一本、《四明钱忠公集》一本、旧《太仓州志》四本、《柳边杂记》一本、《切问斋文钞》八本、《旧香居续著》二本、《董文友集》六本。[11]441
与藏书家借书往往有明确的目标不同,在向友朋借书时,潘道根的请求常常是请友人“发数种”“检佳集”。季锡畴曾为常熟顾湘小石山房、瞿镛铁琴铜剑楼校勘古籍、编订书目,自己也藏有不少旧书。潘道根曾向季氏借书,其在《与季菘耘书》中云:“阁下读书万卷,收藏亦富。想多弟未见者,能发数种以娱老眼,托令弟带来,幸甚。”[11]571从潘道根与顾邵庵的信札往还来看,他多次提出请顾氏寄送藏书的请求,但并不指明所借何书。《答邵庵丈书》曰:“邺架检有佳集,望不吝寄读。”[11]533《与邵庵丈书》:“近日曾得一二好书否?幸不吝见示也。”[11]534《与邵庵丈书》:“尊架上定多闳深肃括之作,或诗或文。尚望发一二种,以餍老饕。即希检付为荷,余不宣。”[11]530类似的借阅恳求有很多,这可能与潘氏作为普通文人的藏书量不够多有关,也说明他们对彼此的藏书内容是相对熟悉的。
张升先生指出,“以书为礼”是士大夫交往中的普遍现象[21]。投其所好的礼物赠送无论何时都是受人欢迎的,如释叶舟“以《滑氏脉诀》写本见赠”[11]516就契合潘道根的阅读需求。潘道根的藏书中不少都是友人赠送的,也有一些是来自病人的馈赠,以为诊病之答礼。如潘道根为王椒畦诊病,回程时,“椒翁遣人送《六朝文絜》一部,熟藕一种”[11]56。书籍的知识内涵和雅致属性,使其适宜成为文人间往来的礼物。潘道根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书籍之交:
接叶涵溪札,并王研云先生所惠书数种:《濂洛关闽四先生传》《国朝从祀三先生传》《朱子文钞》《呻吟语钞》。[11]317
装旧东疁城俞味庸丈所赠《食戒编》一卷、《寓意草》一卷、《本草歌诀》一卷、《经验集方》一卷。[11]359
接娄东叶雪来秀才札。承以《老子》一本、《仪礼节读》一本、王同祖《东吴水利通考》一本、《况太守集》四本见惠。[11]508
潘道根常与王椒畦、吴银帆、吴止狷、顾邵庵、张若木、张星鉴等好友互赠藏书,从赠书的种类来看,存在“投其所好”的倾向,潘道根治《仪礼》、宗宋学,兼精医理,以上几部友人赠书大致是符合其读书需求的。
就借赠书籍的种类而言,藏书大家借赠之书常常是宋元旧抄或新刊家集;就书籍流通圈子而言,藏书大家所交多为一时名流,身份地位相当。潘道根作为昆山乡下一塾师乡医,所藏无宋元旧刻,所交无名公巨卿,他所面临的书籍流通的格局自然同藏书大家有异。他所处的中下层书籍社会中,书籍多为普通版本的通行书,故知交们单次借出的书籍数量往往比较庞大,如张问月来访“以《钦定七经》一百三十二本见借”[11]189;甚至有人由借书转为赠书,《宋文宪公全集》五十三卷“从椒翁先生处借读,先生遂以见赠”[11]60。这样的书籍流通局面,一方面说明潘道根为人敦厚好学,友朋乐以书籍赠送;另一方面,相对于宋元旧本、名家抄本等稀见古籍,通行本书籍的价格不高也是一个因素。
江南文化的长久繁盛有赖于一代代江南学者的传承和弘扬。身处中下层社会的江南普通文人,也怀有浓厚的地域自信和乡邦情怀,从其具体的书籍活动中可以看到他们的文化追求。
其独子潘守拙七岁失恃,潘道根未再续弦,而是独自将守拙抚养成人。他十分重视对守拙的教育,从所读之书、所抄之书的选择,到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方式,事无巨细。从日记中可见他对守拙的培养灌注了诗书传家、书香世衍的理想。例如,他见儿子读书喜读小说诗赋,而对经史之书反不留意,便告诫守拙:
吾于世人所好,性俱淡然,惟书则嗜同昌歜,然亦有与年俱进者。陈村时,喜观诗及稗史。自见远亭、若木,始耽经学、训诂,晚年始能读性道之书。吾观汝看书,喜小说诗赋,而于经史,反不留意。不知《六经》《四子》,义理甚深,中有一言之善,可以终身者。史传皆经国大业,议论措置,别有一番作用。岂若稗史诸书,仅供谈助比哉?宜知所择,勿孤负青春也。[11]68-69
潘道根认为,小说稗史仅供谈助,经史义理有益终身,故劝诫守拙读书宜有所抉择。
除了读书,道根也会命守拙抄写书籍。从守拙所抄之书的类型来看,道根是有所选择、别有深意的。例如,潘道根借来《颜氏家训》命守拙抄录,并云:“根志慕是书,从同邑葛子子敬借得之,命儿子守拙录为一卷,而敬跋其后,且序其世系之略,见贤者之果能克昌厥后也。”[11]104潘道根笃信理学,讲求治学修身齐家,所作《〈张文端公家训〉书后》云:“桐城张文端所著《家训》,谈理不腐,涉世不迁,诚持身之轨范,贤愚俱可佩服者也。家训之作,昉于北齐黄门待郎琅琊颜氏之推书,凡七卷。宋左朝请大夫李正公又为之续,其书最行于世。然颜氏颇好释氏,其文又苦烦琐。”[11]100虽然潘氏说《颜氏家训》繁琐,但一向沉稳的他,却不惜为此书之品评与人争辩,“余方与小湘借《颜氏家训》一书观之。毅堂一阅,即挥去,曰:‘此小家数学问也。’余曰:‘惟人人不肯守此小家数,致累及诸公费此大家数耳。’座中张石芸秀才深契余言”[11]216。潘氏重视是书在子弟教育和家风养成方面的作用,他命守拙抄写,正是因为此书蕴含的儒家思想和训诫理念,符合其治家教子的需要。
潘道根笃好理学,服膺昆山名士朱用纯,故“命拙儿录柏庐先生《毋欺录》”[11]140。朱柏庐为明末清初昆山理学家、教育家,著有《朱子治家格言》等,影响深远。《毋欺录》一书为朱氏关于道德修养、言行规范的记录,潘道根赞许《毋欺录》云:“读是书,觉先生平日进德修业、省身克己、处事接物之要,俱在焉,必阅全本、原本,然后可见其无一事放过,无一事错过。”[22]故以是书之抄写,磨砺守拙的道德品性。道根在日常读书时,遇到训诫性的话语,笔录以示守拙。例如,他从友人处借得《汪环谷集》,其中有《十思训》一纸——“常思塞默垂头触事面墙之耻,自不敢不勤读书;常思饥寒迫身借贷无门之苦,自不敢不节财用”[11]119,他认为“其言有可警予者,僭更数字,录记于此,以示拙儿”[11]119。潘道根对守拙之训导几乎贯串其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寄诗守拙云:“读书课徒须用心,书中滋味好推寻。家贫无物堪传汝,只有诗书抵万金。”[11]168言辞谆谆,足见书籍活动寄托着道根诗书文教传家的期待。
潘道根性笃蓄书,手抄不辍,所抄书籍达百余种,自云:“小斋自爱纸窗明,日日抄书作课程。纵使抄成无所用,也胜尘土负平生。”[11]357咸丰五年(1855)二月十八日,他曾作一书目,记录手抄书籍:
手写书籍存目:《九经古义》(一本),《邑志补遗》(一本),《日记节钞》(一本),《徐村文稿》(一本),《李白夫诗存》(一本),《揭文安集》(二本),《盛青嵝诗》(一本),《东华录》(四本),《绿阴府君遗诗》(一本),《违竽集》(一本),《新阳县城隍庙志稿》(一本),《邑志补遗订讹狭本》(三本),《顾亭林年谱》(二本),《春秋权衡》(一本),《临证度针》(八本),《遗民阅清录》(一本),《陈士兰医按》(一本),《昆山殉难录》(一本),《玉峰完节录》(一本),《陶仁节先生稿》(四本),《朱节孝文略》(一本),《经传释词、述闻》(五本),《培林堂集》(四本),《无欺录》(二本),《朱孝定未刻稿》(三本),《勤斋考道录》(二本),《归元恭文集》(二本),《左萝石先生诗》(一本),《测海集》(一本),《凌边玉峰志》(一本)、《易恒陶情集》(一本),《含经堂集》(四本),《说文新附考》(一本),《九灵山房诗文集》(二本),《三潞斋文集》(二本),《昆岫遗文》(一本),《吕氏小儿方》(一本),《毛西河四书辨正》(一本),《鸿爪集补》(一本),《张履成医案》(一本),《毛枫山所刻方》(一本),《陆桴亭先生诗》(一本)、《诗微》(一本),《徐村老农手钞方》(一本),《潘澜集》(一本),《戴氏经说》(二本),《升庵经说》(一本),《安民实务书》(四本),《高子节略》(一本),《朱子学的》(二本),《左忠贞公诗》(一本)《疫痧一得》(一本),《续温疫论》(一本),《瘟疫节要》(一本),《史忠贞公集》(二本),《钱忠介公集》(一本),《伤寒贯珠集》(四本),《留石轩经验方》(一本),《沈敬亭先生家训》(一本),《阮虞再先生家训》(一本),《马鞍山纪略》(一本),《昆山名贤墓志》(十本),《苏门集》(一本),《述学述古节钞》(一本),《弟子规》(一本),《笃素堂家训》(一本),《迁改录》(一本),明季逸史(二本),《名迹录》(一本),《归文休诗》(一本),《南阳叶氏诗存》(二本),《叶涵溪诗》(一本),以上共一百六本。[11]458-459
这并非潘氏手抄书的全目,其手抄书还有数十种。《中国古籍总目》著录了不少潘道根抄本,如江藩《周易述补》、张序均《虞氏易补正》为潘道根咸丰七年(1857)所抄,罗列抄本书目时两书尚未抄成。此外,还有《毛西河四书朱注辨正》、吴鼎《易堂问目》、潘耒《鸿爪集补》、魏校《庄渠光生门下质疑录》、徐秉义《培林堂文集》(有潘守拙跋)等书籍存有潘道根抄本。如《陈士兰先生医案》为江南名医陈元凯所撰,今苏州有一藏本即潘道根抄本[23],十分珍贵。不少藏书家曾寓目潘氏抄本书。如叶昌炽曾见一潘道根抄本《渑水燕谈录》:
《渑水燕谈录》昆山潘晚香所手抄也,后有跋云:“是本乃亡表弟王君蛾台惠余者,蛾台得之征君顾先生翼堂,盖刑部李先生淞渔先生物也,余后质于夏子少白。甲戌夏日,少白出以示余,因为录出一本以与少白而以原本归余。嘉庆十有九年甲戌七夕后一日,梅心灌园者潘道根一字慧地,谨志于隐求草堂。”[12]
潘景郑曾得潘道根抄本《李白厓诗草》二卷,此为“昆山潘道根氏录其乡贤佚稿”。潘景郑云:“据是知白夫亦昆邑隐士,姓字不彰,赖潘氏搜辑,以存其人。余于丙子岁见之常买家之手,以贱值得此及《霜红龛诗钞》,破敝不能触手,爰命工葺而藏之,以存一邑志掌故云耳。”[24]297由此可见,不少珍稀之册借潘氏之手得以留存。
有学者指出,抄书“对于读书人,它还有谋生之外的意蕴,既可以是闲暇时消磨时光的爱好,又可为一种帮助记忆与理解的学习方式”[25]。与藏书家影抄宋元珍本、誊录名家手稿不同,潘道根抄书具有明显的个人特色,从抄书活动可窥见其文化追求和精神境界。
首先,手抄医案、方案如《吴门曹氏医案》《曹乐山先生医案》,这是潘氏作为医士的职业兴趣。潘道根作为一名医生,手抄医书达数十种并创作了《医学正脉》《读伤寒论》《饭香道人医案》《外台方染指》等著述,又补注《薛一瓢先生温热论批本》,删润《吴又可温疫论节要》,可见他精求医理。潘氏去世后,好友叶裕仁感慨“斯世失一良医”[11]7。身兼儒与医,潘道根能将读书与药理并论,他说:“人家藏书及子弟读书,宜有法律。今牙签锦轴,纷纷杂陈,譬如将乌头、钩吻与参耆杂进,非以引年,殆将杀之耳。”[11]571因此,他提出“以立身论之,读书宜约;以学问论之,读书宜博。出博返约,在乎见地”[11]571。其次,潘氏格外关注记叙明清易代事迹的撰述,注重表彰忠孝节烈。他手抄陈兰征《遗民阅清录》、曹梦元《昆山殉难录》、张立平《玉峰完节录》、顾炎武《明季逸史》,其中不乏昆山著述,他所抄的《尽忠实录》《贞烈传》《玉峰完节录》等至今仍存。最后,有关治学修身的著作也是潘氏格外留心的。其手抄之书有启蒙读物《弟子规》,家训如《沈敬亭先生家训》《阮虞再先生家训》《笃素堂家训》,以及理学名家朱柏庐的《毋欺录》《朱孝定未刻稿》,这折射出潘道根治学中的理学立场。此外,潘道根手抄书中还有一部分潘氏自著,如《顾亭林年谱》《徐村老农手钞方》《徐村文稿》。潘氏家贫,其著述多无力付梓,故手抄留存。
昆山人文鼎盛,代有名儒。俞樾云:“昆山在吴郡一大县也,地有山水之胜,为人文所萃,前言往行,炳彪载籍,而若归震川、顾亭林、朱柏庐三先生则尤著者也。”[2]187潘道根服膺顾炎武之学,曾撰《顾炎武年谱》,又以朱用纯为修身治学的标榜,称“读其书,而心契之,所造益进”[11]6。他在书籍活动中还致力于扩大朱用纯的影响。朱用纯与归有光、顾炎武齐名,撰述虽多但分散,潘道根不遗余力地搜求其著述,“至集街,以钱六百文得朱伯庐先生删订《易经蒙引》十二卷,为先生及门柴士侃艺循手写者”[11]463。购藏朱用纯著述的同时,他还将朱用纯的著作赠予同人,“访叶涵溪,以朱柏庐先生《大中讲义》、吕新吾先生《乡约保甲事宜》赠之”[11]389。除此之外,他还同友人商议刊刻朱用纯著述,“吴郡汪石心先生(正)自城同胡敬甫秀才巽、张问月世讲来访,借朱柏庐先生《愧内集》《毋欺录》《陶仁节先生集》《李二曲先生集》四种去,其《毋欺录》一种,许为代刊”[11]196,《毋欺录》在潘道根的主持推动下刊刻流传。这些活动促进了朱用纯著述之传播,扩大了朱用纯的影响。
相对于不少著名学者,普通文人潘道根更注重基础文献的整理。昆山人文荟萃,不少学者通过撰述来展现昆山的文化风貌,明代有张大复《皇明昆山人物传》,清代亦有方鹏《昆山人物志》、唐德咸《昆山人物志》等作品。潘道根云:“根平生注念,颇有志于地方风俗,而困于贱贫,末有舒展,然此念至今未灰。”[11]572他与友人共辑《国朝昆山诗存》,并创作《昆山名家诗人小传》六卷。潘景郑藏抄本《李白厓诗草》,潘道根识语云:“李珩字荆才,号白夫,新阳人。居东敦之黄泥泾,发秃眥赤,貌甚不扬,不知者皆易之。……戊申岁,与张子铁翁刻《昆山诗存》,从其娄东管之柏搜得其诗,仅三四两卷耳,惜其少传,录存于塾。”[24]296-297可见,潘氏为校刻《昆山诗存》曾多方访求乡邦遗集,保存了不少昆山诗人的创作和生平交游资料。清代中期,刘过、归有光、顾炎武诸多名人的墓冢仍有遗存,潘道根在实地探访考察的基础上撰成《昆山先贤冢墓考》四卷,其学术价值得到当代学者的肯定[23]。此外,考虑到“邑志于艺文有目无录,殊为疏略”[11]435,潘道根作《昆山艺文志考》,并创作了《邑志补遗订讹》。友人称他“网罗乡之掌故,拾遗补漏,考订讹误,屹为乡邦文献所系焉”[11]6,堪称的论。值得注意的是,心系乡邦的潘氏过世后,其日记由昆山后学、儒医王德森首次辑录。由此可见,一代代江南文人衔接起江南文化的传递,促进了江南文化的赓续。
罗时进先生提出,“江南在明清时代形成了一个以艺文为普遍表现、以图书为人文支点、以兴学为基础力量,以隐读为地域特色的文化型社会”[26],高度概括了明清江南的文化和社会特征。书籍被视为文人精神之外化,文人群体孜孜不倦地购求、抄藏典籍,是欲与古人前贤对话,同时构建起身份情感的认同。潘道根作为昆山乡下的普通文人,生涯困顿,收入微薄,在其所处的中下层社会中,文化资源相对匮乏,书籍获取不易,潘氏却颇以读书藏书为乐,手抄不辍,勤笔写书,锐意表彰前贤,弘扬昆山文化,从中可见江南藏书风气浸淫对于普通文人和社会文化的影响。这些普通的中下层文人,虽然籍籍无名,却是社会中最广大的知识群体,正是他们构筑起江南文化型社会的基石,其书籍活动和文化追求值得表彰。另外,从潘道根的书籍活动来看,江南书籍社会存在着层级分野,潘氏所处的中下层社会的书籍流通局面与藏书大家书志题记所载迥然不同,关注普通文人的书籍活动,更能触及江南社会的书香风貌和江南文化的风雅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