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东 海
(上海理工大学 沪江国际教育学院,上海 200093)
“沁园春”词调名缘起于纪录汉代公主“沁水园”被夺之事。清初人徐引用宋人吴曾之语,记道:“今世乐府传《沁园春》词,按《后汉书》:‘窦宪女弟,立为皇后,宪恃宫掖,请夺沁水公主园。’然则,沁水园者,公主之园也。故唐人类用之。崔湜《长宁公主东庄侍宴》诗云:‘歌舞平阳地,圆池沁水林。’又李义府云:‘平阳馆外有仙家,沁水园中好物华。’世传吕洞宾《沁园春》词所谓‘九返还丹’者。乃知唐之中世,已有此音矣。”[1]徐记录表明,此调最早见于唐德宗时期吕岩(字洞宾,号纯阳子)词。又据吕岩《沁园春》词后《本事》记载,此调有以下本事:“崔中举进士,有学问,春间返汴水东下,迤逦至湖北,游岳阳,谒故人李郎中。方至,未见太守,寓宿市邸,闻前客肆中唱曲子《沁园春》。肆内有补鞋人,倾听甚久,顾中曰:‘此何曲也?其声甚清美。’‘乃都下新声也。’其人曰:‘吾不解书,子能为吾书,吾于此调间作一词,可乎?’中愕然,因见其眉目清秀,乃勉取纸笔为写。其人略不思虑,若宿构者。及唱,又谐和声调。中观其意,皆深入至道……仙翁所作之词,此乃今之所道《沁园春》也。”[2]其曲初起时清新柔美,适合宴中迎送庆贺时用。至两宋时期,“沁园春”长调逐渐具有款吐心事、抒发感慨之特征,可见其曲调形象包容性和多元性较强。
“沁园春”作为长调,如海绵一样,能吸纳丰富多样的情感,既能用于豪放的抒情,又能用于清丽软媚之体物摹写。刘过和辛弃疾分别有《沁园春》词17首和13首,俱列两宋前茅。他们两人笔下,这个词调多数体现出雄阔壮美的特性。清人吴衡照则偏重此调擅长表现体物:“念奴娇之览古,沁园春之体物,易地而为之,未有能工焉者矣。”[3]2454
此风情万种的词调,也因“咏美人”(或称“咏艳”)而著名。南宋刘过首作“沁园春”调、“咏美人指甲”和“咏美人足”两词后,后人纷纷唱和。至清中叶,唱和规模达到最大:参与词人最多,创作数量最盛,争议之声最大。这在中国词创作史上可谓罕见,值得回顾。
本文阐述之前,笔者统计了从刘过首倡始至雍乾朝止,“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唱和在历代历朝创作的概况,见表1所示。
表1 雍乾朝及前朝代“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创作概况表
表1中可以看到,“沁园春”调“咏美人”题的创作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炽热。唐五代、两宋、金元、明代“沁园春”调分别占当时词创作总数的0(0篇词作)、0.01%(2篇词作)、0.04%(3篇词作)、0.02%(4篇词作),“咏美人”题在当时词坛的反响几乎可以忽略。出人意料的是,此唱和在清初兴发大波,顺康朝共有137首、雍乾朝留存315首追和之作,在清中叶更掀起高潮,词作数量远超以前所有朝代的总和。
至此,刘过的《沁园春·美人指甲》和《沁园春·美人足》两首词,至雍乾词坛为止,获得唱和词共计461首。张宏生称这些唱和为“写艳”,点明了创作内容的总体特征。
从创作题材归类角度看,这次同调“咏美人”题唱和与咏物、咏怀、咏史、写景词并列另立,是为写人词。中国文学写人时对性格和情感的刻画成熟较晚,最初写人审美观依傍画论中的“形神论”而立,通过“如画”“传神”“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等词语塑造人物形象,清初金圣叹推出小说人物“性格”论,但一者简单,二者对词界的影响几如烟云。因此,顺康词坛的“沁园春”调“咏美人”词唱和,除了极少数遗民词人有所寄托外,其他人主要着笔于美人的“形”“色”,“形”“色”的范围延至美人亵物及脏器。雍乾朝此唱和则有以写美人“光、气、姿、神”升华词意的尝试,也有以佛教文化视点,整合“地、水、火、风、空、有、性、相、迷、悟”十部咏美人情绪、神态、行为、亵物、私闱、污物等词,可谓万象参差、无所不及,但难以留下有灵魂之作。虽然有少数唱和词富有神韵,但这类创作仍有不足。
其一,非塑造美人独立个性,更缺少多重、复杂性格的刻画以及背后的精神需求的抒写。
其二,非抒写美人的抱负、恨别、怀远、离愁、感伤,而是借美人之颦笑绮妆以骋作者之情、驰笔下之才。
其三,“臂”“肩”“肠”“胆”等题材并非是美人之外的无灵之物,故非单纯咏物词,同时也难以达到写情绘神的境界。
朱彝尊曾将其12首词收入《茶烟阁体物集》,从另一角度也可看出朱彝尊对这个词集的定性。所谓“体物”,既有摹状事物的功能,又与单纯“咏物”不同:咏物可以脱离人,体物则能摹写美人。体物唱和在词界一直具有独创性和挑战性。
雍乾词坛对咏美人有很大的热情,除了“沁园春”调唱和,规模较大的其他词调创作有以下几方面。
殷如梅《金缕曲·美人杂咏二十四首》:美人唇、美人额、美人指甲、美人臀、美人膝、美人足、美人阴、美人齿、美人泪、美人鼻、美人耳、美人舌、美人肚、美人颈、美人手、美人乳、美人腰、美人肩、美人背、美人臂、美人腮、美人眉、美人目、美人发[4]。
段梧生《减字木兰花·咏美人十四首》:病美人、痴美人、粉美人、妒美人、画美人、金美人、懒美人、木美人、泥美人、石美人、瘦美人、睡美人、雪美人、纸美人[5]。
陆烜《梦游仙·咏美人十首》:忏美人悔、寄美人信、教美人书、切美人脉、摄美人魂、算美人命、相美人面、详美人梦、写美人照、裁美人衣[6]3759-3760。
徐廷柱《如梦令·咏美人四首》:泥美人、花美人、雪美人、画美人[6]3834。
张介《望江南·咏美人四首》:美人烧香、美人晚妆、美人午睡、美人按歌[7]8077。
张介《十六字令·咏美人十六首》:美人面、美人发、美人额、美人眉、美人目、美人鼻、美人口、美人牙、美人耳、美人颈、美人肩、美人腰、美人爪、美人臂、美人手、美人足[7]8079-8080。
汪仁溥《一丛花·咏美人四首》:美人眉、美人目、美人手、美人足[8]。
王岱《虞美人·咏美人四首》:美人袴、美人珥、美人条脱、美人裙[9]5994-5995。
另还有异调同题多首咏“泥美人”,有咏美人戴眼镜、吸洋烟等,层出不穷。官至兵部侍郎的满人纳兰常安也加入“咏美人”之列,留下“花间美人”“月下美人”“帘内美人”“雪美人”等。
这些创作的规模性在断代词创作史中令人瞠目。本文所述,则是雍乾朝最大的一次咏美人唱和:53人参加的315首“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唱和。本文搜罗了《全清词·雍乾卷》及其辑补词作中所有的该调咏艳唱和,按照作者姓氏升序排序,列文如下。所有词作,无法一一解读,希望抛砖引玉,为学界提供进一步研究的资料。
1.鲍份2首,《沁园春·帘钩》《沁园春·帐檐》;2.陈章2首,《沁园春·声》《沁园春·影》;3.程瑜2首,《沁园春·愁》《沁园春·梦》;4.仇梦岩1首,《沁园春·咏美人腰,仿朱竹垞体》;5.褚崇俭2首,《沁园春·声》《沁园春·影》;6.董邦超1首,《沁园春·憾》;7.范洪铸5首,《沁园春·被》《沁园春·臂》《沁园春·席》《沁园春·帐》《沁园春·枕》;8.方成培4首,《沁园春·发,其一》《沁园春·发,其二》《沁园春·发,其三》《沁园春·发,其四》;9.高文照4首,《沁园春·汗》《沁园春·泪》《沁园春·唾》《沁园春·香》;10.蒋良平2首,《沁园春·怯》《沁园春·啼》;11.金焜4首,《沁园春·愁》《沁园春·泪》《沁园春·梦》《沁园春·手》;12.金士芳2首,《沁园春·美人发》《沁园春·美人口》;13金兆燕5首,《沁园春·唇》《沁园春·喉》《沁园春·脐》《沁园春·舌》《沁园春·腰》;14.孔继涵1首,《沁园春·雪美人》;15.李方湛8首,《沁园春·唇》《沁园春·发》《沁园春·帘钩》《沁园春·眉》《沁园春·裙》《沁园春·腮》《沁园春·袜》《沁园春·腰》;16.李汝章4首,《沁园春·愁,次螟巢韵》《沁园春·愁,即用原韵》《沁园春·梦,次螟巢韵》《沁园春·梦,即用原韵》;17.厉鹗5首,《沁园春·尘》《沁园春·声》《沁园春·腕》《沁园春·心》《沁园春·影》;18.倪象占1首,《沁园春·美人唾,补和朱丈秋潭〈百缘词〉,之一》;19.屈为章2首,《沁园春·声》《沁园春·影》;20.茹敦和12首,《沁园春·背》《沁园春·鼻》《沁园春·臂》《沁园春·肠》《沁园春·齿》《沁园春·胆》《沁园春·额》《沁园春·耳》《沁园春·肩》《沁园春·乳》《沁园春·膝》《沁园春·掌》;21.史蟠4首,《沁园春·龙洲始以此调咏艳,后人因之,骈妍骋秘,已无奇不搜。暇日与孙子潇偶论及此,辄易为两字题,各赋四阕,其一,瞳神》《沁园春·其二,颊晕》《沁园春·其三,鬓影》《沁园春·其四,肌香》;22.孙鼎煊4首,《沁园春·莲瓣》《沁园春·香云》《沁园春·玉葱》《沁园春·朱樱》;23.孙云凤(女)4首,《沁园春·鬓》《沁园春·粉扑》《沁园春·帘》《沁园春·眉》;24.孙云鹤(女)3首,《沁园春·后鬟》《沁园春·口》《沁园春·指甲》;25.汪端光4首,《沁园春·光》《沁园春·气》《沁园春·神》《沁园春·韵》;26.汪世隽2首,《沁园春·愁》《沁园春·梦》;27.王朝恩4首,《沁园春·汗》《沁园春·泪》《沁园春·唾》《沁园春·息》;28.王初桐14首,《沁园春·唇》《沁园春·发》《沁园春·汗》《沁园春·颈》《沁园春·泪》《沁园春·气》《沁园春·舌》《沁园春·声》《沁园春·唾》《沁园春·香》《沁园春·心》《沁园春·胸》《沁园春·腰》《沁园春·影》;29.王复4首,《沁园春·愁》《沁园春·懒》《沁园春·情》《沁园春·怨》;30.王辂2首,《沁园春·唇》《沁园春·泪》;31.王元勋2首,《沁园春·鼻》《沁园春·膝》;32.吴会3首,《沁园春·美人腮》《沁园春·美人手》《沁园春·新浴》;33.吴蔚光7首,《沁园春·帘钩》《沁园春·炉罩》《沁园春·美人光》《沁园春·美人气》《沁园春·美人神》《沁园春·美人姿》《沁园春·美人指甲》;34.陆文蔚4首,《沁园春·屏》《沁园春·栏》《沁园春·帘》《沁园春·窗》;35.王继耀2首,《沁园春·烘炉》《沁园春·竹帚》;36.吴锡麒16首,《沁园春·背》《沁园春·鼻》《沁园春·臂》《沁园春·肠》《沁园春·齿》《沁园春·愁》《沁园春·胆》《沁园春·额》《沁园春·耳》《沁园春·肩》《沁园春·立》《沁园春·梦》《沁园春·乳》《沁园春·睡》《沁园春·膝》《沁园春·掌》;37.许宝善1首,《沁园春·美人目》;38.杨鸾1首,《沁园春·美人拳》;39.尤维熊4首,《沁园春·竹垞有〈沁园春〉十二阕,咏美人耳、鼻、肩、背之属,因其未备,复补四首,其一,唇》《沁园春·其二,指》《沁园春·其三,领》《沁园春·其四,腰》;40.袁栋1首,《沁园春·美人目》;41.詹肇堂16首,《沁园春·嗔》《沁园春·愁》《沁园春·歌》《沁园春·画》《沁园春·倦》《沁园春·立》《沁园春·怜》《沁园春·怯》《沁园春·睡》《沁园春·思》《沁园春·啼》《沁园春·笑》《沁园春·绣》《沁园春·吟》《沁园春·步》《沁园春·醉》;42.张九钺6首,《沁园春·咏满妆美人鞋》《沁园春·咏美人兜》《沁园春·咏香唾盂》《沁园春·咏鞋》《沁园春·咏昭君套》《沁园春·咏遮风巾》;43.张世进2首,《沁园春·影》《沁园春·声》;44.张四科2首,《沁园春·声》《沁园春·影》;45.张埙2首,《沁园春·雪美人》《沁园春·美人指甲》;46.张玉穀4首,《沁园春·胸》《沁园春·发》《沁园春·腰》《沁园春·足》;47.张云璈12首,《沁园春·冷红阁分咏闺装十二首,其一,珠》《沁园春·其二,翠》《沁园春·其三,粉》《沁园春·其四,脂》《沁园春·其五,钗》《沁园春·其六,钏》《沁园春·其七,镜》《沁园春·其八,梳》《沁园春·其九,帊》《沁园春·其十,扇》《沁园春·其十一,衫》《沁园春·其十二,裙》;48.张云锦2首,《沁园春·心》《沁园春·目》;49.张朱梅2首,《沁园春·腕钏》《沁园春·耳环》;50.朱昂104首,《沁园春·齿》《沁园春·唇》《沁园春·汗》《沁园春·泪》《沁园春·眉》《沁园春·面》《沁园春·目》《沁园春·手》《沁园春·足》《沁园春·心》《沁园春·胸》《沁园春·腰》《沁园春·发》《沁园春·颈》《沁园春·地部,其一,打逑》《沁园春·地部,其二,斗草》《沁园春·地部,其三,艺兰》《沁园春·地部,其四,叠石》《沁园春·地部,其五,踏青》《沁园春·地部,其六,却扫》《沁园春·地部,其七,簸钱》《沁园春·地部,其八,倚竹》《沁园春·地部,其九,戏猫》《沁园春·地部,其十,扑蝶》《沁园春·风部,其一,纸鹞》《沁园春·风部,其二,檐马》《沁园春·风部,其三,团扇》《沁园春·风部,其四,行云》《沁园春·风部,其五,吹箫》《沁园春·风部,其六,舞剑》《沁园春·风部,其七,闻铎》《沁园春·风部,其八,数帆》《沁园春·风部,其九,柳浪》《沁园春·风部,其十,绿波》《沁园春·火部,其一,焚香》《沁园春·火部,其二,试灯》《沁园春·火部,其三,烹笋》《沁园春·火部,其四,焙茶》《沁园春·火部,其五,煮茧》《沁园春·火部,其六,熨绢》《沁园春·火部,其七,炊芡》《沁园春·火部,其八,吸烟》《沁园春·火部,其九,围炉》《沁园春·火部,其十,剪烛》《沁园春·空部,其一,欠伸》《沁园春·空部,其二,斜倚》《沁园春·空部,其三,咳嗽》《沁园春·空部,其四,喷嚏》《沁园春·空部,其五,胜常》《沁园春·空部,其六,盘坐》《沁园春·空部,其七,寒噤》《沁园春·空部,其八,呵欠》《沁园春·空部,其九,瞌睡》《沁园春·空部,其十,横陈》《沁园春·迷部,其一,声沁》《沁园春·迷部,其二,影》《沁园春·迷部,其三,色》《沁园春·迷部,其四,味》《沁园春·迷部,其五,受》《沁园春·迷部,其六,想》《沁园春·迷部,其七,恋》《沁园春·迷部,其八,梦》《沁园春·迷部,其九,醉》《沁园春·迷部,其十,病》《沁园春·水部,其一,泪》《沁园春·水部,其二,涎》《沁园春·水部,其三,痰》《沁园春·水部,其四,汗》《沁园春·水部,其五,乳》《沁园春·水部,其六,眼波》《沁园春·水部,其七,鼻洟》《沁园春·水部,其八,手泽》《沁园春·水部,其九,肌液》《沁园春·水部,其十,月脉》《沁园春·悟部,其一,钟》《沁园春·悟部,其二,鼓》《沁园春·悟部,其三,琴》《沁园春·悟部,其四,磬》《沁园春·悟部,其五,拂》《沁园春·悟部,其六,钏》《沁园春·悟部,其七,枕》《沁园春·悟部,其八,裙》《沁园春·悟部,其九,莲》《沁园春·悟部,其十,柑》《沁园春·性部,其一,笑》《沁园春·性部,其二,啼》《沁园春·性部,其三,喜》《沁园春·性部,其四,嗔》《沁园春·性部,其五,惊》《沁园春·性部,其六,羞》《沁园春·性部,其七,憨》《沁园春·性部,其八,悔》《沁园春·性部,其九,虑》《沁园春·性部,其十,意》《沁园春·有部,其一,观书》《沁园春·有部,其二,临帖》《沁园春·有部,其三,围棋》《沁园春·有部,其四,拓画》《沁园春·有部,其五,添衣》《沁园春·有部,其六,对镜》《沁园春·有部,其七,放鸽》《沁园春·有部,其八,调鹦》《沁园春·有部,其九,待月》《沁园春·有部,其十,听雨》;51.朱方蔼4首,《沁园春·簟》《沁园春·被》《沁园春·帐》《沁园春·枕》;52.朱黼2首,《沁园春·腰》《沁园春·发》;53.朱彭2首,《沁园春·抹胸》《沁园春·包头》(2)以上词作出处主要根据《全清词·雍乾卷》,按照作者序号,依次列出册和页;另有两处辑补词作,参见说明:1.第十四册,第8148页;2.第一册,第450页;3.第十二册,第6664页至第6665页;4.第十册,第5917页;5.第十二册,第6940页至第6941页;6.第十一册,第6293页;7.第九册,第5137页、第5154页至第5155页;8.第三册,第1788页至第1789页;9.第四册,第2065页至第2066页;10.第七册,第4049页;11.第二册,第818页至第819页;12.第七册,第4170页;13.第二册,第954页;14.第十册,第5488页;15.第十五册,第8358页至第8360页、第8370页;16.第四册,第2167页、第2169页;17.第一册,第269页、第295页至第297页、第243页;18.第十二册,第7038页;19.第十三册,第7169页;20.第二册,第1049页至1052页;21.第十五册,第8474页至8475页;22.第五册,第2894页至2895页;23.第十五册,第8314页、第8321页、第8325页;24.第十五册,第8344页、第8330页;25.《丛睦山房未刻词稿》(参见上文注释①第5条);26.第十三册,第7540页;27.嘉庆十七年刻本《传砚斋诗质》(参见上文注释①第5条);28.第八册,第4686页至第4691页;29.第十二册,第6861页至6862页;30.第六册,第3087页;31.第八册,第4460页;32.第十四册,第7962页至第7963页;33.第十一册,第6117页至6118页、第6085页至第6086页、第6085页至第6086页、第6148页;34.第八册,第4741页至第4742页;35.第四册,第1858页;36.第十二册,第6578页至第6583页;37.第九册,第5006页;38.第二册,第713页;39.第十四册,第8097页至第8098页;40.第六册,第3066页;41.第四册,第1931页至1936页;42.第七册,第4062页至4064页;43.第一册,第214页;44.第二册,第726页至第727页;45.第九册,第4926页、第4923页;46.第七册,第4033页至第4034页;47.第十二册,第6809页至第6814页;48.第六册,第3183页至第3184页;49.第五册,第2756页;50.第三册,第1323页至1361页;51.第二册,第1075至1077页;52.第八册,第4629页;53.第四册,第1846页。。
“沁园春”调“咏美人”题从刘过开始至雍乾时期,其创作题材、风格得到进一步拓展和丰富;同时,辞藻更加绮陈猥铺,笔法尤其搜奇征辟,内容也愈趋繁涩如谜,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雍乾词坛体物词,沿承朱彝尊和钱芳标搜剔征事、抉奥阐幽的词学主张,且将廋词谜语的笔法推向高峰。
雍乾词坛,厉鹗等人曾追和清初钱芳标、朱彝尊等人的《雪狮儿·咏猫》创作,共得29词。29首和作中通过部分作者的词后自注,仅仅厉鹗自己就自注用了30个“猫”典,并明言一概不用前倡者已用之征,也包括绝不重复徐铉与其弟徐锴所用之90事。清中叶《雪狮儿·咏猫》唱和词中,未计入作者自注的腹笥奥典,仅根据词后作者说明,就统计到97例用事,平均每首词用3.3个典故。这些词作,可谓集冥搜旁涉猫事之大成。同样,厉鹗等人推行明初杨基《水调歌头·咏雪,禁体》之笔法。
“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唱和,襞绩搜剔典故之风愈演愈烈,仅从词后自注统计:顺康朝存同调、同题材唱和词137首,其中注目共106条,集中在5人词中,可见炫博之风并不普及。雍乾朝存词315首,注目364条,平均10首词中分到11.5个注。被浙派奉为宗师的张炎在《词源·散论》中道:“词用事最难,要体认著题,融化不涩。”[10]261词中用典是常事,但过分注重这项,会影响情意流畅表达。所以,至清中叶,袁枚说:
廋词谜语,了无余味。樊榭在扬州马秋玉家,所见说部书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类《庶物异名疏》《清异录》二种。董竹枝云:“偷将冷字骗商人。”责之是也。[11]320
早一百年,李渔已开始对词作弄典作此微评:
最忌者,不能于浅近处求新,而于一切古冢秘笈之中,搜其隐事僻句,及人所不经见之冷字,入于词中,以示新艳,高则高,贵则贵矣,其如人之不欲见何?
每见有一首长调中,用古事以百纪,填古人姓名以十纪(按:散丝的头绪,丝缕有纪)者,即中调小令,亦未尝肯放过古事,饶过古人。岂算博士、点鬼簿之二说,独非古人古事乎?
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10]554
绣丝缀锦、织文编事虽是写艳情之大体趋势之一,雍乾朝唱和难免其“俗”;同时,抉奥阐幽的词风,是体物词(写人)创作中的一次大胆尝试。但从此一隅,一旦开始对华词赡典的无隙不搜、无缝不取,则埋下了创作与情感真挚度分诣、与前贤分离的种子,可见其发展之路是条险径。
从刘过首唱《沁园春·咏美人指甲》和《沁园春·咏美人足》开始,此类唱和,经过宋末、金元、明时期,整体阶段较受应和者冷落,直至顺康朝出现第一个高峰时,咏美人唱和主体仍围绕着能否以形写神的题材进行创作。雍乾朝时,词人的吟咏题材已经从美人五官、四肢,扩展到写美人的体液、气味、脏腑、姿貌、神、光、影、迹、步、趋、动、静、亵物等,即使是美人身体,也不断搜寻新题,如咏“美人脐”“美人汗”“美人痰”“美人肌液”“美人手泽”“美人鼻洟”“美人月脉”“美人眼波”之类匪夷所思的部分。创作视点从美人腰肢、眼神等游移到美人手中的汗、脸上的鼻涕、身边的亵物等题材,自然有借以“臭腐复化为神奇”的意图,但这种逐渐缺少精神、物化女性的写法,也是对“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创作原意的偏移,最终导致创作意义的迷失。
李宝嘉《南亭词话》曰:“朱竹垞《茶烟阁体物集》中,咏美人一身几遍,既尽态极妍矣,然有象可摹,有形可指也。后见吴礼部四美词,亦填沁园春调,所咏神光气姿四阙,则更绘月绘影,绘水绘声,美善无以复加。”[12]3198文中“吴礼部”是在康熙四十五年(1706)任礼部主事的吴蔚光。吴蔚光自述其创作“沁园春”调美人词曰:“词家此调赋美人者,初间有之。至竹垞前辈集中,侔形揣称,尽态极妍。樊榭征君影、声、心三阕,则几于突过前人矣。乙酉春就试浙江,名流麇集,亡友高东井邀予补咏骨、舌数端,诺而未践,高稿嗣亦散失。越十有八年癸卯,追忆囊事,恍疑隔世。又窃谓美人之所以为美者,其秀在神,其艳在光,其清在气,其媚在姿,何乃都未之及,将毋徒得皮与骨邪?鄙制既就,固不敢远希朱、厉两公,近亦恐难胜高,然自覆视,颇未堕落粗媟,流传后代,万一不朽业尔。”[13]6085
吴蔚光自信能“未堕落粗媟,流传后代,万一不朽业尔”的唱和词,其创新处,与采用了道家语意照搬入词的方法有关。如他所作《沁园春·咏美人神》首句“色授形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精”[13]6085,俨然是《老子》中“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等句的浓缩语。
“绮语”之说来自《大乘义章》:“言不当实故称为妄。妄有所谈,故名妄语;言乖彼此,谓之为两。两朋之言,依于舌起,故曰两舌;言辞粗鄙,目之为恶。恶从口生,故名恶口;前言两舌,此言恶口,绮互言耳。邪言不正,其犹绮色;从喻立称,故名绮语。”(3)可参见佛陀教育基地印赠《大乘义章》第七卷第613页《大藏经》。这段话,把“绮色”和“绮语”并列,曰“邪言不正,其犹绮色;从喻立称,故名绮语”,即两者是互相补充、互为诠释的。绮色因说邪言(妄语、两舌、恶口之综合)而成,相当于巧言令色;认可其绮色的说辞并传播(立称噪名)的就是绮语。绮语是“四谛”中的业,是与“妄语”“两舌”“恶口”并列的语业。这种业的载体是具有“五蕴”的人身,通过“三毒”——“身”“口”“意”造业。禅宗认为除业脱苦之智慧(波罗蜜多般若)在于无所住和行布施。
这使原在酒宴歌席上写作的绮语,可以借助永嘉大师 “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之追求自我体验、自我超越之说[14],成为词人的修炼。清人叶申芗对惠洪好作“绮语”的另类行为持肯定态度:
僧觉范(惠洪)尝赋《西江月》赠女道士云:“十指嫩抽新笋,纤纤玉染红柔。人前欲展强娇羞,微露云衣霓袖。 最好洞天春晓,黄庭卷罢清幽。凡心无计奈闲愁,试捻梨花频嗅。”此僧亦大通脱矣。[3]2338
但也有不以为然的,如清人冯金伯则道:
惠洪身为衲子,词具有“一枕思归泪”及“十分春瘦”之语,岂所当然。又自载之诗话,矜炫其言,何无识之甚邪。[15]1971
虽然争议难了,但一边在词中大写“十指纤纤,娇羞梨花,十分春瘦”之类绮态艳色,一边不失佛性禅心的做法在士林中不少见。且不说惠洪、陈师道、苏轼、周密等人,在清代,多位名人的词集都题名“绮语”或“语业”:如郭麟《忏余绮语》、袁通《捧月楼绮语》、张星《璩甫绮语》、朱昂结集《百缘语业》;等等。况周颐说:“余于学佛有志未逮,愧且怅矣。然每一念起,辄自惊曰:‘余固有志学佛者,乌乎可?’而此妄念遂洗革于无形,未始非身心之益也。唯绮语,则知其非宜而不能戒,第较有斟酌耳。”[16]从“知其非宜而不能戒”到堂皇为词作正名的事实看,清代浙派写美人艳词所受到绮语通禅的影响不可小觑。
绮语通禅用于“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创作最甚者是朱昂。朱昂,字适庭、德基,又号秋潭,别号香岩庵主,安徽休宁人,监生,侨居江苏长洲(今苏州)。王昶云:“吾友朱子适庭以诗名吴会,吟什流播东南,士争推挹之。既乃为倚声之学,浏然以清,孑然以峭,宗法在白石、碧山、玉田、草窗诸家,而于律尤细。适庭性故澹诞,所居绿阴槐阁,掩关却扫,石衣生阶。”[17]477据王昶介绍言,朱昂词宗南宋词,于律尤细、性故澹诞,是浙派词人。他的《百缘语业》创下唱和中将百首佛教文化与咏美人结合的纪录。
朱昂《百缘语业》分十部,分别是地、水、火、风、空、有、性、相、迷、悟。从分类题目看,别有匠心,地水火风称“四大”;“空”和“有”乃万事缘起和存在两法则;“性”“相”可对应“空”“有”,而“迷”“悟”则可看作对待一切因缘结果求解脱、得智慧的肯綮。佛教有三藏十二部经典。其中十二部分类是对佛说经进行悟习讲读,朱昂借鉴之,以绮语诠释分“部”念头,为咏美人题增色创新。
朱昂《百缘语业》在苏州梓版时,名流纷纷为之写序,都肯定朱昂词禅一体的审美探索。王鸣盛(字凤喈、礼堂,号西庄,晚号西沚,江苏嘉定人,乾隆十九年进士,充日讲起居注官,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二十八年解职还卜居苏州)曰:
适庭所拈诸题,乃别出新意,镂空绘虚,不背不触,不黏不脱。此殆如迦叶微笑,天女散花,法喜为妻,月上名女。较之刘、邵诸贤之所咏,尤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深有得于镜花水月之旨矣。[17]477
语中以迦叶尊者微笑、天女散花、佛女法喜和月上的妙乐光明,比喻朱昂咏美人词的清明境界。
与厉鹗齐名诗界的杭世俊,同样为朱昂的艳词捧场,他说:
夫《百缘》,大藏有其经,清源居士诠之,以为恭敬庄严三宝,受大福报,升天得道及铿贪、作恶堕恶鬼等种种善恶因果,凡一百缘。适庭穷形尽相,泻造化之秘钥,穷鬼神之情状,是以笔舌作恶也……读适庭之词,不执有,不滞空,存平等心,证真实义,知为大德之寓言、才人之游戏。[17]478
朱昂本人在《百缘语业》自序写出绮禅相融的因由:“寒宵岑寂,趺坐小楼中,庄诵《首楞严经》,自课拈花微旨,戏演《沁园春》十阕。题取象外,言含个中,泡景电光,初无染净,题曰《十眉词》。既复引而申之,合为一百首,甄综十部,汇编三卷,更名《百缘语业》。”[18]177此语道明体物词如果过分拘于形象,甚至“唯陈履舄”,反不如于空中获得真有。但值得注意的是,朱昂在《百缘语业》版本天头处附的《前戏咏香奁体十绝,虽偶尔为之,而反躬自问,能毋遗憾,故再吟一律,以盖前惩》一诗,却不那么自信:“吾道宜忠厚,前诗太艳思。”[18]178但是,朱昂试图运用禅意对美色作寓言式诠释的做法,得到了文苑名家的肯定。
客观地看,无论是化解《道德经》中语以提升咏美的理趣,还是运用佛家十部概念来拓开写绮语的雅化涵容度,虽都为词坛唱和带来新意,但如果不回归词体之美,难免会牵强于表、虚乏于内。
以上所述,雍乾词坛“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唱和百年之后,词人群体进行了形形色色的创新尝试,有的词作幽约蕴藉,有的词作灵动鲜明,但更多趋之若鹜的唱和中,已显示出境界和抒情的匮乏。金应珪曰:“近世为词,厥有三蔽。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舄,揣摩床笫,污秽中冓,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末,分言析字,恢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嚣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黾域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应酬。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19]这段话并非托于空言。
梁启超在《曼殊室词话》中言:“吾人对于(词之)‘美’之一字,第一个观念曰‘柔’,换言之,即软性的,证于写美之形容词可以知之,不遑列举。第二个观念曰‘欢娱’,凡赞扬美丽者多用愉快语,亦随在可以得佐证。”[20]“柔”“欢娱”作为词美要素,比较切合这里的咏美人词创作。从刘过首倡开始,追和词都具备艳丽柔美、轻曼和悦的要素。
为何此类词作在历史上饱受争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词创作本来就是长恨之歌、销魂之曲、思告之词、不安之音,创作失去这个主旨,迷于跖镂求新、舍本谋新,必定后不如前。“沁园春”调“咏美人”题创作同样如此。以下三词,体现了词坛进行唱和时追逐末流的过程:厉鹗之后继者,过分追求矜奇炫博是一失,语俗意浮兼矜奇炫博又是一失,从而出现迷失之作。
1.厉鹗在唱和中存咏美人尘、美人心、美人影、美人声、美人腕五题。厉鹗效法朱彝尊,也在这五首咏美人的《沁园春》词后加自注。五词共标出经史子集四部自注15个。同样善于从香屑碎金中缀句考谱,厉鹗词则素有“柔厚幽森、令白石却步”[21]“生香异色,无半点烟火气,清真雅正,超然神解”[22]的境界,获得众誉。词界评价如下:
樊榭词生香异色,无半点烟火气,如入空山,如闻流泉,真沐浴于白石、梅溪而出之者。(徐逢吉)
樊榭词清真雅正,超然神解,如金石之有声,而玉之声清越;如草木之有华,而兰之味芬芳。(陈撰)
每读诸名家杂以樊榭词,正如万花谷中杂以幽兰,有不争采其芳者乎?(赵信)[23]
厉鹗的五首咏美人词,尽管用典多,但清空雅致、不沾俗艳。如《沁园春·美人影》:
赋就闲情,愿逐娉婷,朝朝整随。恰花阴行过,费他回顾;柳丝遮住,暂而相离。悄照春波,偷窥晓镜,只道无双更有伊。研丹粉,爱自描活脱,小样崔徽。 何妨,坐起轻携。怪几度抛人欲睡时。又低鬓月底,问来不语;凝眸灯下,抱处如痴。蹴鞠幽坊,秋千旧径,看未分明捉搦迟。重逢后,羡香肩斜倚,共映屏帏。[24]
词中写美人影,月底灯下,低鬓凝眸,坐起轻携,抱处如痴,幽坊旧径,花阴行过,俨然有弦外之响,泠然而缠绵,婉约又有味,有雅意又不刻意泥于禅语,体现出厉鹗词吞吐精微、遣辞幽雅的特点。《沁园春·美人影》引崔徽一典,切近而丰富词意。崔徽是唐代歌女,与裴敬中相爱,曾托画家写其肖像寄裴敬中,并说:如果不如画中人即为殉情。以此典点缀《美人影》一词主题,清音幽韵、空灵骚雅,颇有白石词风,且不矜持,更具情感的真度。
2.金焜《沁园春·美人手》:
湔罢榴裙,细盥兰膏,相将药房。爱钿筝拨动,十枝笋嫩;琼饴匊到,两瓣莲香。甲小生花,纹多成字,捉搦千回总任郎。闲垂手,看乱翻雕佩,舞曳霓裳。 纤长,粉溜银光。倦搭向栏杆露肘囊。记擎拳灯底,偷参被触;摘芳花下,洗赌迷藏。润此仙芝,温同荆玉,有约今朝携绣窗。销魂也,欲偷他豆蔻,喜自持双。[25]
词中写美人手之“擎拳灯底,偷参被触;摘芳花下,洗赌迷藏”一句,生动如真,宛在眼前。但整首词其他语句则较生涩,殊少圆成之力。词中关于“垂手“之典,与李商隐《牡丹》诗比较,则可看出抒情高下。如清人纪昀言“八句八事,却一气鼓荡,不见用事之迹,绝大神力”的李商隐诗《牡丹》:“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26]从牡丹盛开之花、叶、盛、态、色、香等角度写牡丹之无与伦比的艳美恣肆、热烈奔放,最后落笔在朝来暮去、无可把握的朝云上,既有在生活面前尽致表演的渴望,又写出了对无情剥夺的世态人心耿介难释、最终归于虚无的情结。此诗虽用典如獭祭,但极大的叙事和深沉的情感能与之浑成而成巨作。然而金焜对所写的“闲垂手,看乱翻雕佩,舞曳霓裳”一句,有自注云出于两个典故:其一,“舞有大垂手、小垂手”;其二,江淹诗“栏杆十二曲,垂手明于玉”与李商隐同一出典,但金焜只为写手,并无李商隐抒情的厚度,读金焜词,反而觉得此句用典之后,舞动之手和垂栏之手,一动一静,并不连贯,相互抵触,只是堆砌。堆砌得妙,也是好句,但金焜如此堆砌,是为写手之“纤长”“粉溜”等形状,加之另外还自注了六个有关“手”的出处,博奥而散乱,为写美人手而写,反致神疲情浅。
3.仇梦岩《沁园春·咏美人腰》:
楚国宫娃,訬婧纤纤,芳名擅长。指华袿截下,榴裙恰接;仙裾束处,莲锦相当。柳比夭斜,花同袅娜,倘遇休文费较量。当年恨,是后庭花树,旅拒难将。 何须,学折孙娘。爱屈曲人前道胜常。但不盈一把,还胜杂佩,能围几尺,好系齐裆。余困连舒,和羞款捻,隐隐微酸悄怨郎。凄凉甚,为昨宵今夜,消减情伤。[9]5917
词中将美人腰比作“柳比夭斜,花同袅娜”,也算贴切,接着写因腰肢美丽而“倘遇休文费较量”,则成庸俗;“凄凉甚,为昨宵今夜,消减情伤”句,有幽怨情味,但前句“和羞款捻”,又失词的雅韵。沈雄说:“顾宋梅常言词以艳冶为正则,宁做大雅罪人,弗带经生气。词至施子野《花影集》,旖旎极矣,宋梅独痛删之。良以词之视曲,其道甚远;词之去曲,其界甚微,又不能不为词家守壁耳。”[10]807沈雄借顾璟芳(字宋梅,号铁崖,浙江嘉兴人)之言,提出词创作理当以艳冶为本,持此论者即使被雅驯人士反对,也“宁做大雅罪人”而写艳冶。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又述:顾璟芳在编录《兰皋明词》时,痛删明人施绍莘(1581—约1640,字子野,号峰泖浪仙,江苏华亭人)之《花影集》,因其旖旎至极。这段话看似矛盾,如何理解?沈雄解释道:词和曲之间鸿沟甚远,但词和曲的界限又很近,极易跨过,又为何?读了上述《沁园春·咏美人腰》词,摹写明清市侩小说写人的私亵场景,为艳写艳,逐宕失返,除了前述词句之外,还有“訬婧纤纤,芳名擅长”“不盈一把,还胜杂佩,能围几尺,好系齐裆”诸句,正是谢章铤所批评的“下者淫猥”的描写。词后自注繁多,有堆砌之病且不谈,一旦亵渎浅俗,词体之美就尽失,至此,任何创新都将招致批评。
三位词人,厉鹗长金焜19岁,金焜长仇梦岩31岁,渐次有代际之差。这三代词人在唱和中,后两位离前人追求的淳雅一个比一个趋远。这虽是个案,也反映了规律。谢章铤说:“自浙派盛行,大抵挹流忘源,弃实佩华,强者似嚣呶,弱者涂泽,高者单薄,下者淫猥,不攻意,不治气,不立格……呜呼!其盛也,斯其衰也。岂知竹垞、樊榭之所以挺持百辈,掉鞅词坛,在寄意遥深,不在用事生涩。舍其闲情逸韵,而师其襞积,学者何取焉?”[27]雍乾词坛唱和创作中,存在厉鹗这样的浙派宗师,词作寄意遥深、用事切合,能擘开新风,但是,后人评价时难免有“难辞其咎”之类的追责,这说明词事同样有因缘呼应的关系,某前辈“其盛也”并无法保证后辈无“其衰也”。
晚清对浙派唱和出现强弱、高下之分现象的探讨较多。道光朝曹维岳综述浙派唱和行为时,肯定了浙派词在朱彝尊等人的先导下,能够“因难见巧,化腐为奇,扫艺苑之秕糠,翻词仙之窠臼”,这自然也体现在写美人创作上。在曹维岳评价中,始为“酿百花而为蜜,即蜜即花;集千腋以成裘,是裘是腋”,可谓美事。于是,下面这段话格外点睛:
斯真成诵在心,借书于手,妙无过熟,巧不可阶者矣。至其一阕之中,人无重出,全编之内,语不复陈。弗窜易其姓名,诮张冠而李戴;肯增删其字句,嗟物换而星移。是又选择务极其精详,取裁独臻乎纯粹者也。徒观其运鸳杼,纤龙梭,嚼宫商,铿金石。掷麻姑之米,粒粒皆珠;缫园客之车,丝丝是锦。固已零膏剩粉,著手生春;断简残编,因心作则。莫不惊为神助,诧以天成。然而造七宝之台,岂关猝办;制万钉之带,未易剋期。鲁客多能,琢木鸢而非由一旦;宋人至巧,刻棘猴而必待三年。何为机神随风雨沓来,咳唾共珠玑并落。[17]853
在这段话中,“零膏剩粉”“断简残编”足以运用,只要著手生春、因心作则都可称为神助和天秤,这是非常宽容的说法。但从“然而”一句开始,曹维岳说出忧虑:即使是七宝之台和万钉宝带,蜂起仓促乃至仿效急就,则会造成败笔,导致词坛“咳唾共珠玑并落”的结果。
再如以下二则议论:
朱竹垞《茶烟阁体物集》中,咏美人一身几遍,既尽态极妍矣,然有象可摹,有形可指也。后见吴礼部四美词,亦填沁园春调,所咏神光气姿四阙,则更绘月绘影,绘水绘声,美善无以复加。如崔颢题诗,普天下才人一斋阁。乃有东家子,率尔效颦,居然步韵。其殆饮管公明酒,壮胆而为之者耶。(李宝嘉)[12]3198
二君(朱彝尊、李良年)复古之功,正不可没。至今日袭浙西之遗制,鼓秀水之余波,既鲜深清,又乏高格。盖自樊榭而外,率多自桧无讥,而竹垞又不免供人指摘矣。盖嗣法不精,能累始祖者率如此。(谢章铤)[12]3433
“率尔效颦”也好,“袭之遗制”也好,“嗣法不精”也好,与上述议论有着同样道理:无论首倡还是追和,深藉久酿的情意表达才是金标准。
康熙朝晚期,朱彝尊曾作《金缕曲·水仙花,禁用湘妃汉女洛神事》一词,并邀请词坛应和,这或是朱彝尊以自己的影响力带领咏物词创作进入刻意求难、求新阶段的表示。《雪狮儿·咏猫》创作同样如此。
浙派词人接受用僻典的新规矩以体现博雅的观点,这易使当时潮流中词人唯恐“脱离风气”而落伍,从而裹入堆砌繁缛用典的竞赛。法国文学批评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说:“被推向极端的唯美主义趋向一种道德的中立主义,这种中立主义距离一种伦理学的虚无主义不远。”[28]布尔迪厄认为极端唯美主义会导致作品精神的流失,同样,词作成为钩摭饾饤、诠释博奥的实验,自然会出现盲风怪雨、轻情滞意之作。
1.士人对文字“越界”的警怵。刘禹锡说:“我诫于口,惟心之门。毋为我兵,当为我藩。以慎为键,以忍为阍。可以多食,勿以多言。”[31]2南梁刘孝绰更是说得战战兢兢:“窃以文豹何辜,以文为罪。由此而谈,有何容易。故韬翰吮墨,多历寒暑。”[31]11雍乾时期已跨过易代动荡,士人对文字惹祸、结社遭殃的警怵仍如昔日。全祖望《鲒埼亭集》中回忆故人王豫(字立甫)因吕留良案牵连时记道:“立甫锐意著书。其出狱也,杭堇浦(杭世俊)方过予,而立甫至,堇浦问曰:‘患难之中,所著多少?’立甫曰:‘无有也。’堇浦愠曰:‘古人遭患难,正可立言,何忽忽耶!’立甫谢之。呜呼!岂知立甫雄心,已为荼苦所尽,竟不能待五稔也。”[17]516甚为叹息俊才王豫内在灵动的生命力过早被剿灭。厉鹗在《沈椒园诗序》中言及好友沈廷芳曰:“既更多难,不独骨肉师友间聚散死生,云乖雨绝,而椒园亦用是客游无方……”文中“多难”之事,即指查嗣庭案之株连[32]。厉鹗诗中又写:“治中好贵囚,正以簪绂累。鸣蛙亦复佳,何必当鼓吹。”[33]这已不是一般文人失意不称之牢骚,而是他们经眼政治高压和文化束缚后的危惙之言。词人处在苛察雄猜的环境,心性凝涸,自然言不由衷。无由衷之言,何来直指现实、直写胸中之情感真度?这时,搜剔那些缝隙冷隽之典既保安全,又可寄托心性。严迪昌论及当时词的创作面貌时说:“对于抒情文学来说,钳制思想、风波横生的文字狱应该说是最大的厄运,它比起干戈锋镝、饥寒灾祸来,其剥蚀与消弭的作用是严重到难加估衡的。禁锢其心,隔离于世,驱才士尽入皓首穷经之渊薮,杀锐气而羁縻于鲁鱼亥豕的校辨,一面诱以史馆词科,一面劫以酷狱严刑。于是,文人或凿险缒幽,潜心治学,或吟风弄月,游戏文字。”[34]
2.宗法文化中咏美人诸题的物化。宗法夫权社会中男性制礼训道,具有生杀予夺、口诛笔伐之权。《诗·卫风·氓》中有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王灼《碧鸡漫志》中记李清照:“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闺房妇女夸张笔墨,无所羞畏如此。”[10]88这些舆论场,是等级文化中女性地位在最下层的体现。
士人既可以视女性为祸水或尤物,也能在绘事后素的前提下,赠女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般诗教合一之美。这些“观念中”的女性,也有助于士人距离怅惘的移情要求。因此,有的词作借美人感赋慕悦,以寄抱负;有的词作借绮态艳色书写佛性禅心,以显超脱;更多的则是将女性物化,遍咏女性全身以表通脱。总之,文化态势为词思诗韵带上了缺陷。
因此,刘过开始用“沁园春”调咏指甲、小脚后,至雍乾词坛,尽管题材得以扩展,如王初桐写了发、唇、舌、颈、胸、腰、心、泪、唾、汗、气、香、声、影,吴锡麒咏背、鼻、臂、肠、齿、愁、胆、额、耳、肩、立、梦、乳、睡、膝、掌;朱昂从佛教的地、水、火、风、空、有、性、相、迷、悟十部咏美人手泽、肌液、月脉、鼻湜,可谓极殚襞绩。乾隆朝大儒王鸣盛对侄子王初桐咏美人词十四阕大为赞赏:“艳体似属词家所不贵,然为之最难。必须写出情事,在倚翠偎红之外;传出态度,在脂粉绮罗之外。令人取其一字一句,而吟咀万变不厌,然后可称慧业文人,佛菩萨亦当从此证道矣。老侄此体之妙,真足荡气回肠,殆深得凝笑拈花妙谛。其中高厚处,直追唐末五季,卓然传世无疑。又笔。”[17]639
但佛语僻典如果为写而写,毕竟无法融通真情实感,得之倏然,失之顷刻。王国维评南宋词“隔”,也在此理。以“隔”塑造朦胧之美未尝不可,但美感再朦胧,其词句之形后,是清晰生动的心灵追求。如同遮盖事物的五彩纱罗,璀璨的纱罗不能单独构成美;单纯遮住事物的朦胧感也不可靠,从而无法构成美;朦胧感后面一定要有可称得上美丽的物体。咏“裙”、咏“指甲”、咏“唾”(共6首),乃至咏“月脉”、咏“痰”、咏“寒噤”等时,为不重复他人已用之典而翻空出奇,虽是创新的尝试,但是,同一位作者,咏美人时咏遍美人全身,连口水、鼻涕、手汗、痰液等物都不遗漏,这样的创作是否失去被美感动的原动力?
最后以王士禛所言结束此文:“花间字法最著意设色,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如‘泪沾红袖黦’‘尤结同心苣’‘豆蔻花间趖晚日’‘画梁尘黦’‘洞庭波浪飐晴天’,山谷所谓古蕃锦者,其殆是耶。”[15]1789这段话中的“古”字甚为关键。所谓“古”,就是回到词表达诗性生命的地方。词创作应该表达人性对追求的不满、不得、不停上,在“沁园春”调“咏美人”题长河中,词宗南宋、博学精律、探索异趣、描摹尽致都可贵,但一旦失去生命表述,词作的朝气就会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