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遗存到遗产:工业遗址景观化发展研究概述

2021-04-19 00:53常湘琦朱育帆
风景园林 2021年1期
关键词:风景园林遗产遗址

常湘琦 朱育帆

0 引言

在《下塔吉尔宪章》(Nizhny Tagil Charter,2003年)中,工业遗产(industrial heritage)指工业文明的遗存(remains),这些遗存包括建筑、机器、车间、工厂、矿山、货栈仓库,能源产生与输送的基础设施,以及与工业相关的社会活动场所[1]。《都柏林原则》(Dublin Principles,2011年)补充了环境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部分,其组成包括遗址、构筑物、综合体、区域和景观以及相关的机械、物品和相关文件等①。20世纪70年代,“工业遗产”的正式提出,才有了对工业遗址的价值认同和保护意识。作为社会情感与集体记忆的标志空间,工业遗址因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2]而获得工业遗产身份,并在怀旧情感的驱动下以旅游业的模式进行保护和开发。这是一种以消费、娱乐和休闲视角解读遗产空间的模式[3-4]。然而,市场化的美学势必拆解甚至消融工业场地本身的功能,也亟待与保护的初衷协调。因此相较其他类别的文化遗产,工业遗产通过风景园林的手段活化成为有价值资产已成趋势。

目前,关于工业遗产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工业遗产的价值评估与管理机制、工业建筑遗产的保护再利用、“工业遗产区域”或“工业遗产廊道”的开发模式几个方面,涵盖历史发展[5-6]、内涵价值[7]、保护管理模式[8-10]、条例法规[11-12]和评价方法[13-14]等。“工业遗存”(industrial remains)和“工业遗产”在学界是严格区分的2个概念,在价值判断及保护方式上都不相同[15]。由于政治、法律和经济原因,中国对于“工业遗产”的概念定义较为泛化,不少被称为“工业遗产”的项目更多是借助“遗产”之名盘活遗址,从而达到区域发展的目的。在保护和开发的裹胁下,对“工业遗产”的态度和处理相对西方国家更模糊和暧昧,但也为工业遗产在中国的适应性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开拓空间。因此目前中国的研究多以探讨不同类型项目的开发方式与处理方法为主[16-19],但较缺乏对工业遗存和工业遗产的概念区分。而以风景园林视角探讨工业遗址从遗存逐渐走向遗产化的历时性研究仍空缺。

截至2020年11月8日,共计1 121项世界文化遗产中收录了88项工业遗产②,主要类型包括运河、桥梁、铁路、工程、矿山、建筑和市镇等。截至2019年12月6日,中国科协创新战略研究院、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发布的《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一批)》和《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二批)》中有 200项具有代表性、突出价值的工业遗产。而截至2020年11月19日,中国国家工业与信息部发布的《第一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第二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第三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第四批国家工业遗产拟定名单》中则公布了164项工业遗产。2份名录覆盖了造船、军工、铁路和采矿等门类③,但仍有大量工业遗址亟待记录评估处理。面对社会产业结构发生改变以及土地资源紧张所带来的挑战,这些停产后的工业遗址需要换代更新,而作为特殊的时代标志,在更新过程中又有保证原真性的切实需求。本研究梳理工业遗址从遗存向遗产的发展过程中,价值理念与风景园林手段是如何共轭演变并互相作用,据此厘清以往研究过程中时期与概念混杂的问题,也为当代风景园林在面对复杂的工业遗址乃至其他文化遗产改造项目时,应该持有何种价值观念和采取何种景观化手段提供理论支持。

1 从古遗址审美到工业审美

利用风景园林的手段对工业遗址进行保护与再利用的源头可追溯到古遗址的审美。起初,古遗址开始以环境营造的角色出现在文艺复兴艺术画作中[20]。从风景园林的角度看,15世纪60年代,园林师模仿并汲取设计灵感的《寻梦绮爱》(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④中的木版画(图1)描绘着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建筑废墟,第一次将完整的古遗址[21]作为审美主体。17—18世纪,伴随着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理想化的笔触与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提出浪漫主义,古遗址开始以完整的形态从二维图画走向三维生活,当时的法国英中式花园和英国自然风景园非常流行点景建筑(folly)⑤——法国莱滋荒漠林园(Désert de Retz)将folly作为主景打造专类园(图2)[22],著名的斯托海德园设置万神庙等folly以重写史诗《埃涅阿斯纪》 (Aeneid)[23]。

1《寻梦绮爱》中的废墟版画[21]Prints of ruins in 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21]

2 法国莱滋荒漠林园中的点景建筑[22]The folly in Désert de Retz[22]

历史残迹所激发出的浪漫主义和怀古情愫推动着古遗址审美活动的发展,这种审美活动体现了一种普遍的美学体验:当观者凝视、思考建筑的废瓦破墙或者废弃宫殿和城市的断壁残垣,面对历史消磨,他们会感到自己置身往昔却无奈与它分离当下[24]。人们怅然若失的并非破损的古遗址本身,而是逝去不可追的光辉岁月,这种对时代更迭的怅然正是工业遗址能够引起人们怀念、审美乃至改造的核心原因。

18—19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工厂拔地而起。时过境迁,随着工业革命的结束与时代的发展,工厂被遗弃而变得荒废,但它所体现的独特身份地位仍然激荡着人们对“辉煌工业帝国”的怀念和自豪。对园林理论有着深远影响的“如画(Picturesque)大师”吉尔平(William Gilpin)在怀河之旅中感叹自然与古遗址,瀑布旁的钢铁厂也深深地吸引他[25]。正如埃德蒙(Edmund Burke)对美学的论述,这些钢铁巨人“巨大”“粗糙”“晦暗”“危险”“力量”的特性正是崇高之来源,因此,工业给自然带来创伤并未使之成为众矢之的,反而随时间流逝洗涤出厚重忧郁的历史感,“这种忧伤让人们持久地怀念失去的事物,脑海中出现它美丽的一面”[26],对美的向往从高山峻岭自然而然延续到这些承载历史文明却即将消失的地标,从而产生了“工业崇高”(Industrial Sublime)[27]。

2 工业遗址景观化发展历程

2.1 工业改造的开端:“如画式”的工业采石场

工业革命后,城市出现的人口拥挤、卫生条件恶劣等问题推动了城市公园的建设及欧洲城市公园运动的爆发,逐渐失去生产功能而荒废的工业地自然成为改造对象。

作为英国著名文化遗产的贝尔赛大厅城堡和花园(Belsay Hall, Castle and Gardens)于18世纪由中世纪城堡改建为家族住宅,查尔斯·米德尔顿(Charles Middleton)爵士继承这座家宅后,于1817年开始对为建筑建造提供石材的采石场进行花园式的设计[28],受“如画”运动的影响,采石场里的沟壑石峰被保留下来,北部悬崖顶部种植紫杉和松树,峡谷底部种植着各色杜鹃花,西侧种植本土植物以传达采石场在引进外来植物之前的风貌。1863年,由阿尔方(Jean-Charles Alphand)设计,前身为石灰石采石场和垃圾填埋场的巴黎肖蒙山丘公园(Parc des Buttes Chaumont)是近代西方国家较早对工业遗址进行改造的公共项目[29]。除了将一部分石灰岩地形保留,主要营造绿意之境——在山毛榉、刺槐的掩映下,新修建的古典亭成为全园中心[30](图3),这种崇古设计语言也体现了古遗址与工业遗址之间的审美联系。加拿大的布查特花园(Butchart Ganden)前身也是采石场,1904年矿源开采完后遗留的废弃矿坑在布查特夫妇的经营建造下,蜕变为具有大大小小专类花园的私人花园:种植有美丽花境的下沉花园、模仿日本庭院的日本园、采用规则式种植的意大利花园等[31],变化之大让人们难以想象这里曾是荒芜的工业矿坑(图4)。

3 巴黎肖蒙山丘公园The Parc des Buttes Chaumont

工业革命使钢铁和混凝土得到大量使用,作为最早建筑材料的岩石从建筑结构材料的名录中逐渐退下。为贵族家宅建设提供材料的采石场,借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所属,成为工业革命后工业遗址改造初期第一批被改造的对象,这类工业遗址人工建造的设施建筑以及产生的污染较少,原本的植被系统和景观风貌虽然完全破碎化,但由此产生的石峰峭壁反因其复杂特殊的造型为“如画”自然的植入提供了较好的视觉基础。与此同时,在景观改造理论方法方面,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尤维达尔·普莱斯(Sir Uvedale Price)、理查德·佩恩·奈特(Richard Payne Knight)和胡弗莱·雷普顿(Humphry Repton)对于风景绘画和风景设计之间关联的“如画式”争论[32]⑥,深刻影响着这一时期改造为私人花园或公共花园的采石场景观设计手法——或在家宅附近栽植鲜美的乡土植物和外来植物以打造浪漫的花园风格,如贝尔赛花园;或基于自然的构图,在艺术和自然之间寻找一个过渡桥梁,以打造如风景画一般的美丽风景,如肖蒙山丘公园;或博物馆一般展示着其他国家的设计风格,如布查特花园……但无论如何,针对工业遗址的专类改造理论和方法并未出现,工业遗址以采石场为首虽纳入改造的名录,但工业痕迹依然被视为不愉快的历史,以戏剧化的手法掩藏在自然下,工业价值并未被学界所接受。

2.2 工业纪念物的出现:大地艺术的拓展与纪念碑式的景观视角

早在19世纪末,随着工业遗址成为改造对象,开始出现“工业纪念物”(industrial monuments)和“工业考古”的概念。1955年, 学界正式提出“工业考古学”(Industrial Archaeology)——一门调查、考察、记载和保护工业纪念物的学科[33],对工业遗址价值的研究终于走向显学。

而真正扩展了学界乃至大众对工业的构想与视野、使工业遗址挣脱“如画式”桎梏的实践,来自大地艺术家们。雕塑家、大地艺术家哈维·菲特(Harvey Fite)于1938年始并终其余生,将一座废弃的青石采矿场建造为艺术品“Opus40”[34]。在此之后,越来越多艺术家将工业遗址作为他们远离城市喧嚣进行创作的灵感之地。

作为工业遗存价值拓展先锋的大地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认为被工业化和人类其他活动严重降质的场地是大地艺术的舞台。对考古学的浓厚兴趣融入史密森对大地艺术的理论思考与实践创作中。1967年,他以“工业纪念物”为研究视角,在名为《寻找新泽西帕塞伊克河古迹之旅》(“A Tour of the Monuments of Passaic,New Jersey”)的文章中,展示着他从《纽约时报》上剪下的由萨缪尔·摩尔斯(Samuel F. B. Morse)创作的《景观构成:螺旋和灵感之源》(Landscape Composition: Helicon and Aganippe)的模糊复制品《寓言的景观》(Allegorical Landscape,图5)[35],原作洛兰式地描绘着作为理想之景的古遗址,不过低分辨率单色印刷画使史密森将摩尔斯认为的理想景观解释为工业衰退中的肮脏场景,他在旅途中对各色工业纪念物进行拍照记录和文字描述,后举办展览展示他所见之景:他用“桥纪念碑”“一系列脱节的剧照”“电影胶片”“帕塞伊克遗存”[36]等词汇及照片描述、展示着他所看到的工业纪念品——大桥、浮筒、泵井架……(图6)。他称“那种场景看来似乎包含了一种衰毁的逆转,即一种最终会被建起来的新的结构”[37]。

5 《景观构成:螺旋和灵感之源》刊载在报纸上的模糊复制品《寓言的景观》[35]Fuzzy copy Allegorical Landscape of Landscape Composition: Helicon and Aganippe in newspaper[35]

6 罗伯特·史密森拍摄的工业纪念品Industrial monuments shot by Robert Smithson

除此之外,拜耶(Herbert Bayer)的《大理石园》、莫里斯(Robert Morris)的《无题》和海泽(Michael Heizer)的《水蜘蛛》均是以工业遗址为蓝本进行创作的艺术作品。

这些创作将工业遗址视为模棱两可和主观的符号和意义,模棱两可与主观带来的意识与形态上的可变弹性使工业遗址具有再创作为城市更新地的巨大空间和多样途径。正如史密森所倡导:“生态和工业不是两条单行道,而是一个交叉的十字路口,艺术则为它们提供了一套必须的逻辑辩证法。”用艺术和生态的方式重新接纳工业遗址,使之恢复成为人类的神圣家园而非恶魔的疆土。工业遗址在艺术家们手中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纪念碑性,其蕴含的审美价值挣脱“如画”自然的桎梏,一个世纪以前的“怀河”之叹再次发出,呼唤着风景园林师们满怀艺术创作的愉悦之情看待这些体量庞大、承载社会情感和集体记忆的钢筋铁骨,开启了纪念碑式的创作视角。

2.3 工业遗产的提出:“博物馆化”风潮下受限的景观设计

《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人类环境宣言》(United Nations Declaration of the Human Environment)、《人类环境行动计划》(Action Plan for the Human Environment)等大量的环保文学作品和宣言计划也引发了大众对环境恶化的普遍关注。人们的环境意识从单纯的城市美化中觉醒,工业遗址的理论研究和改造实践加速发展,尤其是在建筑方面提出“适应性再利用”作为工业遗存保留的途径[38]。 这一创举可追溯到1968年由建筑师乌尔斯特(William Wurster)和风景园林师哈普林(Lawrence Halpnn)设计的美国旧金山吉拉德利广场(Chirardelli)。废弃的巧克力厂改造为商店、餐厅、画廊和办公楼,新旧建筑围合出2个休闲广场,广场上布置有喷泉、树池和花盆(图7)。该地被列入国家历史遗迹名录,但在官方文件中,哈普林被指明为建筑师,且关于工业遗址改造的讨论也主要集中在建筑上。吉拉德利工业建筑的改造相比一些重工业工厂难度不大,其广场的景观设计也并无过多创新之举,但这套再利用的方式实现了区域复兴,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世复杂工业遗址的景观设计。

7 哈普林对吉拉德利广场的设计构思Design conception of Ghirardelli by Halprin

1969年,理查德·哈格(Richard Haag)在设计西雅图煤气厂公园(Gas Works Park)时,敏锐地感受到了工业设施、建筑“幽灵般”的气质,并提议保留炼油厂上所有工业建筑及设备,但当时工业纪念物的保护还未完全展开,营造“如画式”园林的思潮仍风靡。最终,场地上绝大部分的工业痕迹被无奈清理[39],保留下的石油分解塔如同现代版的“folly”矗立在草地上。“适应性再利用”的手法被风景园林师灵活运用,零星留存的工业设施和厂房被改成餐饮、休息、儿童游戏等公园设施。

随着改造实践项目的不断增多,学界意识到工业遗址也有保留和继承的文化和社会价值,其地位或与古遗址相当。1973年举办“第一届国际工业纪念物大会”(First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n the Conservation of Industrial Monuments),于第3次会议改名为“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大会”(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Conservation of Industrial Heritage),同时成立了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协会(The International Committee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the Industrial Heritage, TICCIH)[40],“工业纪念物”的概念拓展为“工业遗产”并成为国际统一的术语。工业遗址逐渐从边缘标签中走出,向着保护的方向发展。

相较其他文化遗产,工业遗产在保护的基础上可适当活化利用,因此具有更广泛的发展空间,“地标的怀旧”及工业“博物馆化”现象随着工业遗产的提出大量出现,如世界文化遗产德国弗尔克林根钢铁厂(Völklinger Hütte) 和英国朗达遗产公园(Rhondda Heritage Park)将工业遗址改造为工业博物馆;德国鲁尔工业区(Ruhr)中,被人们视为杰出工业纪念碑的奥伯豪森煤气罐(Oberhausen Gasometer)改造为另类艺术展览中心。

这一时期,对工业遗产的关注刚刚起步,因此保护和再利用大多停留在单体建筑上,风景园林掌握的话语权无几,而可以运用的设计手法又被方兴未艾的“如画式”园林营造的风潮所限制。最终的景观化呈现多是规整广场或薄薄的绿色草地,它们掩盖了土里的污染,也遮蔽了从前的历史,琥珀一般保存着工业遗存,使之成为被疏远和不被理解的单一符号,作为一种避世之方折射出人们对工业时代的集体焦虑。这种完全掩盖或圣坛化的手法都忽略了工业遗存巨大的内在与整体价值——作为遗产的工业遗存不仅延续古遗址的审美哲学和教育解说功能,也借助其庞大的体系和内部空间而有更多变革的可能性。作为综合性学科,风景园林在工业遗产的更新中可以具有更多话语权甚至主导的潜力。

2.4 工业景观的认可:风景园林主导的整体保护与分层活化

工业遗产的提出虽让工业遗址得到了极大的关注与保护,但纪念物视角带来的片段化保护让大量未得到“遗产化”的遗存面临存续威胁。1994年,工业遗产在学界得到极大发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UNESCO World Heritage Committee)提出的世界遗产名录全球战略中,工业遗产成为特别强调的类型之一。2003年,TICCIH通过《下塔吉尔宪章》这一专用于保护工业遗产的国际准则,成为世界公认的第一份国际共识性文件。2011年,以完整性原则为导向的《都柏林原则》补充了环境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内容[40]。近年来,“工业景观”(industrial landscape)被多次提及——TICCIH主席伯格伦(Louis Bergeron)指出:“工业遗产真正的价值只能凸显于其被置于整体景观的框架中,我们研究其中各因素之间的联系,整体景观的概念对理解工业遗产至关重要。”[41]人们对工业遗产的认识和保护的理念发生重大变化,保护的范围由特定的遗存或文物转变为遗址群及整个工业景观,功能、时间和空间上的整体性和连续性保护成为基本准则,分级评估、保护、再利用成为手段。

整体性保护目前最佳的开发模式即工业遗产旅游(industrial heritage tourism)[42]。历史的解释、现代的期待和美学的反映孕育了后工业改造中广泛出现的文化集群现象[43],而工业遗产旅游使文化产业对工业遗产审美化与价值化的拓展得以延伸。1988年,国际建筑展(International Building Exhibition, IBA)围绕“发展连贯的生态景观公园”“将污染地区改造为可生活和体验的空间”“保存工业建筑作为见证”等七大主题对埃姆舍河地区进行整治。作为建筑展重要子项目的鲁尔区工业遗产之路(Industrial Heritage Trial,德文:Route Industriekultur),由25条游览线路串联各个重要的景观点,这些景观点包括2001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关税同盟煤矿工业区(Zollverein Coal Mine Industrial Complex in Essen)在内,还有6处博物馆、3处公园、13处工业遗产和2处住宅。

彼得·拉茨(Peter Latz)于1990年主持设计了北杜伊斯堡景观公园(North Duisburg Landscape Park)。坐落于公园中的工业建筑遗产蒂森钢铁厂(Thyssen)的整体结构被完全保留下来[44]成为改造的现状,拉茨秉承结构主义的思想,以分层处理的方式对工业建筑、构筑物、铁路、道路、动植物、土壤和水渠等要素进行信息的整理分类[45]。同时,拉茨认为工业遗址自然演替形成的植物环境更适应于原场地,他提出了“工业自然”(industrial nature)的概念,对场地中的杂草进行保留并安排了专门的园丁进行养护[46]。承认工业系统的整体价值与尊重自然环境是一种对场地历史性与地方性挖掘与揭示的全新观念与方式[47]。鲁尔区汉莎炼焦厂(Hansa Coking Plant)于1998年被列为历史遗产并被规划为“巨大的可以游览的雕塑”,保留的厂房与设备被环路围绕,与桥梁、通道和楼梯一起组成了“自然和技术发现之旅”(Nature and Technology Adventure Trail)的游览线路,游人可参观完整保留的生产工序和现场演示的机器运作,场地中的植物也被完全保留并任其生长,“工业自然”和历史技术交相辉映。关税同盟煤矿工业区由库哈斯(Rem Koolhaas)的OMA公司进行总体规划,建筑以加法或等量的方式配对新功能与旧空间,以确保在公众使用需求的基础上不破坏遗产建筑的主要结构;景观设计由Planergruppe设计师事务所于2005年完成[48],以削弱设计存在感的方式使原生工业景观风貌得以保护——新基础设施系统如由透水混凝土与碎石铺成的绿色游览路连接着红点博物馆、焦化厂和选煤厂等主要景点;新空间如森林广场和雕塑公园被慎重编织进场地体系中;焦炭冷却池改造为景观水池,在冬天又可以成为滑冰场;散落在深林中的选矿机成为具有历史烙印的雕塑;大量野生乔木、灌丛和杂草被保存下来(图8)。

8 关税同盟煤矿工业区景观设计The landscape design of the Zollverein Coal Mine Industrial Complex in Essen

相较德国等西方国家,中国工业遗产发展较晚,收录为第一批国家工业遗产的首钢于2010年停产并搬迁,文化产业可容纳各种“表演性事件”,而工业的怀旧式诱惑则为事件的发生提供了“体验式的资本”与发生容器。首钢借助文化产业的发生,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服务奥运的城市综合功能区。以风景园林视角看待工业遗存密度最高的北区,从整体格局入手,在坚持场地特质、尊重原有空间结构逻辑的基础上对遗存进行新陈代谢式的、有机的、渐进的拆除、改造、重置和整合,从而激活潜质以产生新的经济、社会和生态价值[49](图9),而在落地实施过程中,工业建筑面对存量的城市发展与内向的建筑开发,不得不被高强度开发利用,受到经济、政治等多方面的影响大量工业遗存也被拆除变卖,因此,作为首钢产业转型的引擎与升级发展模版的北京奥组委办公园区西十筒仓区域 (图10),在进行景观设计之初也面临着建筑先行等诸多原因带来的场地破碎化与工业遗存的片段保护等问题和挑战[50]。目前,工业遗产在中国还处于研究与保护的起步状态,因此从评估的角度看,工业遗产的身份有被滥用的迹象,从再利用和保护的角度看,工业遗产多围绕目标或建筑遗产展开。承认工业遗址系统性和整体性的价值观念还未普及,实施行为未从个体性的“文物”向整体性的“景观”转变。

9 首钢北区景观规划Landscape planning of the north area of Shougang

10 西十筒仓区域景观设计Landscape design of the Xishi Silo Area

当我们看待工业遗址的视角由单体建筑扩展到工业建筑群乃至更大范围的工业景观,工业遗址项目的开发与处理将面临更高的复杂性和更大的改造难度,但与此同时也将具有巨大的变革潜力和想象空间。从统筹管理的角度看,工业遗址的开发保护不能局限于某一个专业,需要调动多方专业力量,而在综合型学科风景园林的统筹下,各方专业力量协调整合区域内各项资源以平衡工业遗产的保护力度和再利用效率,将是工业遗产开发保护最合理且有效的模式之一;从价值观念与责任的角度看,规划设计不能局限于户外绿色空间的营造与生境的恢复,应当在科学分类工业遗存的基础上,赋予其相应的功能和文化价值,给予其不同力度和开发弹性的改造;从工作范围的角度看,景观设计除了要解决环境污染、确定空间形态和引入适当产业功能,还需动态监控和长期协调,以确保尊重历史的同时凸显绿色可持续的发展模式,实践结果应当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过程产物而非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静态实体;从设计方法与理念的角度看,工业遗产的景观设计理念更多是一种在致敬工业历史文脉的基础上,进行整合、转换、增添的加法模式,使工业遗址获得更深刻的人文内涵。由此,景观化的工业遗址将在保护文化遗产的同时,又能在城市消费与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发挥富有创造力的新作用。

3 作为遗产的遗址景观化发展建议与展望

工业遗址继承了古遗址所具有的时间流逝之美,并未因生产功能的丧失而从这个星球上消逝,而是承载着“崇高美”与“历史感”重获生机。从艺术家眼中的纪念物发展到举世瞩目的文化遗产,风景园林学一直与工业遗址的价值之发现、改造之手法和发展之过程相伴相随。但目前工业遗址即使作为遗产还难以摆脱普通百姓心中的负面印象,如何向大众普及工业的整体价值,如何用更具时空观的视角和民主的态度认识工业遗产的含义和隐喻,需要我们重新校准对历史的态度与价值判定,以更综合、整体和可持续的眼光对待。新的时代,风景园林学需要肩负传播和教育新视角和新价值的责任,以促进后代对工业根基的自豪感和对卓越历史载体的保护欲。

目前,世界范围内对工业遗产的评判标准和法律法规等还在完善中,各国对于本国的工业遗产的保护管理体系也在逐步健全,中国的工业遗产刚刚起步,面对幅员辽阔的国土资源和曲折发展的历史长河,必定面对更加严峻的建立体系的挑战。风景园林学应当积极参与到机制的制定中,紧追世界发展、学习他国经验并立足于本土特色,尽快确立和统一中国工业遗产保护管理体系,完善中国工业遗产的评估、保护、利用、管理和责任制度,构建中国工业遗产资金保障管理机制,制定中国工业遗产相关社区协调发展制度,建立中国工业遗产的国家级名录与省级名录,使中国工业遗产具有更健全的研究基础和发展保障。

从遗存到遗产,工业遗址的价值逐渐从单纯的审美走向活化的城市引擎。《都柏林原则》将非物质文化遗产提升到与物质遗产同等重要的地位,文化与物质的平衡使工业遗产成为更加典型的“活态遗产”(living heritage)[51]⑦,这意味着它们的遗产价值和遗产形态将处于发展和变化的过程中。目前大部分的工业遗址从遗产的角度进行保护,还停留在“物质遗产”和“静态化”的处理阶段,对此,文化意义的创造性和遗产对待的合法性要求风景园林视角下的工业遗址不仅需要在保护和适应性再利用之间取得平衡,还需强调动态可持续框架下的工业历史、文化生活、生态自然等概念,用具有整体性、层次性和活态变化的眼光手段对待工业遗产,使之具有多样性和有机性。在这种积极的正向促进下,这种多样性反过来又增强了保护、设计和规划进行创造性实践的可能性,使工业遗产的凝聚力重新生长、发展,不仅展示了一个区域的历史,构成了“文化、生态、经济和社会”的概念,且通过可持续的演变与发展,见证和记录了遗产的可变价值。

致谢(Acknowledgments):

感谢清华大学李宾、《何谓景观?景观本质探源》的译者华南农业大学陈崇贤提供部分图片和照片。

注释(Notes):

① 根据2011年颁布的《都柏林原则》整理。

② 以“Industrial heritage”为关键词在世界文化遗产官网whc.unesco.org的“heritage list”中搜索统计而得。

③ 根据中国科协创新战略研究院、中国城市规划学会于2018年1月27日发布的《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一批)》、2019年4月12日发布的《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二批)》,以及工业和信息化部于2017年12月20日发布的《第一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2018年11月15日发布的《第三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2019年12月6日发布的《第三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2020年11月19日发布的《第四批国家工业遗产拟定名单》整理而来。

④ 《寻爱绮梦》由柯罗纳(Francesco Colonna)著,记述普力菲罗(Poliphilo)梦游于古典田园的景境中寻找爱人宝莉拉(Polia)的故事。书内有174幅精美的木版画,用来表示普力菲罗在梦中遇到的风景、建筑及人物。有关传统废墟、凉亭和藤架的木刻插图对于园林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⑤“Folly”指具有装饰性的小型建筑或构筑物,造型通常为古罗马式样的神庙、中国庙宇和古埃及金字塔,还有哥特式修道院等。

⑥ 1793-1815年,尤维达尔·普莱斯、理查德·佩恩·奈特和胡弗莱·雷普顿进行了一场关于园林理论的争论。本次争论成为19世纪大部分园林理论家成熟理论的起点,也对20世纪的城镇和乡村规划产生了深远影响。争论诞生了以下原则:在艺术领域和自然领域之间有一个完美的过渡;住宅附近的前景区域应当是艺术的领域;外来的引种植物应当用于住宅附近,而不是用在庄园的其他地方;整体布局应当基于自然的构图,就像意大利风景画作品所描绘的;设计应当在材料选择等方面呼应当地的特征。

⑦“活态遗产”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针对世界遗产地的保护提出,旨在强调文化遗产在本土社区中的动态使用和传承。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引自参考文献[21];图2引自文献[22];图3由朱育帆拍摄;图4引自文献[31];图5引自参考文献[35];图6由罗伯特·史密森拍摄;图7由劳伦斯·哈普林收藏,发表于1986年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的设计回顾展“Changing Places: Halprin at 70”;图8由李宾拍摄;图9由朱育帆工作室绘制并提供;图10由陈尧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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