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魏龙门造像题记是一种特殊的书法形式,与北魏邙山元氏墓志(皇室及贵族铭石书)共同形成了北魏书法的两种形态。以“龙门二十品”为代表的龙门造像题记书法,以独特的艺术风格体现了特殊的审美价值,使之后的书法实践进入了艺术创作的新阶段,开辟了书法创作的新道路,这正是造像记书法审美价值的真正体现。抛开外在历史局限对龙门石窟造像记书法风格的自觉渗入,参与营造者群体带来的非自觉的影响是不能忽视的。
关键词:北魏龙门造像题记;书法;平民化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03-0-02
1 龙门造像开凿背景概述
1.1 佛教兴盛
北魏时期盛行佛教,孝文帝将都城迁到洛阳后,佛教更是在民间广为传播。在《洛阳伽蓝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王侯贵族,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会资财若遗迹。”足见上至显贵、下至普通百姓对佛教痴迷的程度。随之而来的便是大规模地开凿石窟,建寺造像。佛道两教在中国的蓬勃发展,引发了宗教艺术的兴盛,于是寺院郁起,造像迭生,其中典型的案例就是各种石窟。龙门石窟大量造像题记应运而生,北魏政权迁都洛阳后,龙门石窟繁荣与衰颓并存。北朝承汉遗风,碑版、墓志流传广泛,加之北朝佛教兴盛,以建造寺塔和凿造石窟造像为功德,因此造像题记、摩崖刻石、石经、石柱等石刻书法遗存丰富,自北魏至北周,数以千万计。这些品种繁多的石刻书法争奇斗艳、绚丽多彩,这一时期成为自汉以来石刻书法的第二个高峰。龙门石窟的开凿年代最早在北魏太和七年(483年),经过北魏至清代康熙年间的凿造,至今仍留有窟垅2100多个,造像10万余尊,造像题记3600余品,当属全国各地石窟造像题记之最。
1.2 社会动荡
动荡多变的社会形势、胡汉杂糅的文化现实、非汉民族对中原的统治、佛教等外来文化的风行,不可避免地影响社会,并深刻地表现在社会文化的各个方面。具体到文字,就是北魏造像题记书风。龙门石窟中的碑刻题记,记载的是佛教信徒为了某种愿望而出资开龛造像的事迹。造像记虽是功德性地传播佛教的手段,书写并不是为了艺术,但其结果却是艺术化的。
2 龙门造像题记所反映的书法平民化现象
2.1 造像主的平民化
造像主的身份可以依据题记、题名加以区分。北魏龙门造像题记中,多刻有造像主的身份、名號等个体识别的信息。陈玉女对造像者的身份进行了分类统计,对北魏时期造像者的身份进行了考察,在她所考察的131件北魏题记中,官僚含王公贵族阶层造像32件,群体造像9件,僧尼造像50件,一般信众40件[1]。尽管参与造像活动的有皇室显要、各级官吏等,但无阶无品的平民和民间信仰群体依然是造像发愿的主流。
此外造像也并不一定是单人完成的,在北魏时期也存在大量多人一同出资造像的现象,将造像活动作为主体的佛教团体,也就是邑义。开窟造像要花费大量钱财,邑义这种组织形式可以分摊、降低费用,这样贫苦者也能造像祈福。从民俗信佛社团的众多和普遍看造像题记书法,可以发现,题记书法的字形、结体也都带有通俗化、普及化的特点。题记造像书法不是高雅的贵族书法,而是地地道道的通俗书法,带有实用性和可识读性,突破了字学的烦琐性和书写的装饰性。
2.2 书丹者的平民化
北魏时期盛行一种以佣书手为职业的群体,其存在其实与龙门造像题记的书写相关。从整体而言,北魏龙门造像题记写作的书法风格逐渐趋于一致,原因与刻工相关,当时出现的专职佣书手也是原因之一。在北魏时期,佣书手大多来自民间的普通家庭,因此即使他们书写文字较为美观,但是在写作过程中带着通俗的审美视角。
2.3 刊刻者的平民化
北魏造像刻石行业极其发达,从北魏立朝100多年竟留下2000多方造像记可见一斑。2000多方造像记中许多与“龙门二十品”迥异,有的与晋唐书法近似,这说明以造像刻石为业的多是汉人,且多是下层文人所作,不少石刻文字工匠参与其中又进行过二度创作。有些作品由工匠直接凿刻而成,虽然缺少法度,却有率真之趣。相反,北朝墨迹留传很少,史籍中有名的书法家也远远少于南朝。
3 北魏龙门造像题记书法的平民化特点
龙门造像题记是一种特殊的书法,其最大的特点在于具有民间书法的体貌与精神,其民间特色主要可从三个方面分析。
3.1 广泛的参与性
在龙门石窟中,邑子像随处可见,参与造像的百姓非常多。正是大量平民的参与,带动了当时楷书体的逐渐形成。许多平民一个人无法承担造像的费用,于是一群人一起筹集资金用以造像。当时家家户户都存在变故,百姓们的心愿便是可以安稳健康地过日子,于是百姓们用造像的方式表现自己的祈愿。因此,在北魏时期,民间造像并不需要积极动员,百姓们就能够主动参与。民间书法的优势在于拥有足够的广泛性与普遍性,大量民众的积极参与,也使日常书写能够快速完成对书法的转换。
3.2 字形的讹化
与当时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高官相比,平民的书写并不规范。尽管《牛橛造像记》《始平公造像记》的汉字在书写和字形上都较为规范,别字很少,但是其他的造像记中经常出现很多别字。陆明君先生的《魏晋南北朝碑别字研究》一书明确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众多碑别字是因为当时不同字体相互交融,而社会较为动乱,当时的政权并没有重视正字,没有规定统一的用字标准,而当时文化程度较低的平民百姓则在好奇的心态下广泛参与。相较于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高官,百姓的书写更加不规范。这是由于隶楷转化时期本身的不定型性,人们都按自身的习惯偏好来写字,同时当时大量的平民并没有接受很好的文化教育,不清楚汉字形成的过程与基本的汉字笔画书写顺序,所以写作更加随意。从书体的演进看,形体的简化是必然趋势,从参与人数的广泛性看,字形讹化也是不可避免的。很多常用的字,也讹化得让人不知为何物。如《孙秋生造像记》中有一个“毛”字,一般出版的“龙门二十品”都释为“毛”。其实就是一个常用的“三”字。
3.3 刊刻不计工拙讲
刊刻造像与造像记的工匠大多从平成迁徙而来,工匠当时的社会地位并不高,然而工匠在审美趣味上不同于普通的平民百姓。贵族需要墓志时,工匠便谨按刀法与字法进行刊刻。面对一般的造像題记时,工匠们才更加开放,在刊刻中对字的结构与字形有所改变,增加了不少趣味,刊刻的过程实际为线条的二次创作。我国近代学者对刊刻的写与刻非常关注,在沙孟海的学术研究中有较为代表性的观点,他认为碑版文字通常先写作再篆刻,因此古往今来都将书写与篆刻分开,写手与刻手都有其优势与劣势。北魏时期最盛行造像,当时产出的大量造像中,大部分都是乱写乱刻,甚至没有经历先写作的这一过程而直接篆刻,因此最终的呈现非常拙劣,不能够将其都视为好的作品,但是当时盛产的造像中不少字迹拥有天趣,可以借鉴。
4 与同时期邙山元氏墓志的比较
4.1 “野”与“雅”
不同的学者对魏晋时期的碑体概念持有不同的观点。学者施安昌认为,不应将其称作魏碑体,而要叫作北邙体,统一用以表示皇室贵族的铭书文。学者丛文俊则表示,魏碑体表示北魏时期社会主流且有楷书典范样式的刻石书法的作品类型,代表作为洛阳周围出土的黄石规则的墓志铭。两位学者的观点较为相似,都是将北魏时期皇室贵族有楷书典范样式的元姓墓志作为其含义。所谓典范样式是指书风中士人的“雅文化气息”[2],但其并非魏碑的所有样式。这是由于当时龙门造像中产生的2480件作品,大多数并非贵族的作品,也不含有文雅的文化气息,来自当时的民间,是与“雅”对立的“野”与“朴”。造像记是平民百姓表达自己美好祈愿与追求的一种方式,形式并不刻板,追求尽兴达情。其字形、结体也都带有通俗化、普及化的特点,其重要性正是一般人所忽视的。龙门造像是民间书体,书风带有粗犷、天真的艺术特质。
题记造像书法不是高雅的贵族书法,而是地地道道的平民书法,是通俗之“俗”,而不是庸俗之“俗”,带有实用性和可识读性,突破了字学的烦琐性和书写的装饰性。
4.2 “稚拙”与“精巧”
龙门造像题记的风貌之所以是民间的,就因为其不合主流楷法。其中多数题记刻字稚拙浪漫,以稚拙烂漫著称,是鲜卑族的审美趣味决定的,同时当时的刻工技术也对其造成了影响。刻手在凿刃敲刻的过程中,其运动的方式不是被动的,给贵族办事和给平民阶级凿刻的心态是相反的,在刊刻造像题记时,刻手不一定完全遵守原作的线条精工雕琢,有自己主观性发挥的空间。以长期存在争议的《郑长猷造像记》为例,该作品造型朴素,结字紧密,可以表现出刊刻人本身的性情。基于雅致的看法来评价,会认为该作品并不美,而从民间书法的视角来评判,则会认为《郑长猷造像记》是一部骨血俊宕的作品(图1、图2)。
在《佛法与书法》中,田光烈对北魏时期龙门造像题记作出了评价,他认为北朝造像刊刻一定程度上可以标记为人类宗教艺术的高峰,而铭文题记书法则能够代表中国书法艺术的高峰。其风格比正统书法更加动人,特别是北魏的造像题记,千变万化,法无定法,使人百看不厌[3]。
4.3 “随性”与“安排”
在章法处理上,元氏墓志大都带有界格。这样的安排使得每个字都有自己较为妥当的空间,不至于造成章法上的散乱和结字上的涣散,并让结字在有限的空间里发挥无限的张力。所以,书刻版面表现得更加有秩序规整,更有章法。北魏时期大量的元姓墓志,几乎都打磨得非常光滑,并且篆刻大量的文字,字体较小,非常规整,布局严谨,根据篆刻文字的数量进行排列。通过相对固定的横竖排列达到刺激视觉的效果,搭建出一个固定的框架,塑造一种方严的风格。在这种格式下,章法更重视体势,通过位置的调整配合字的造型,使其区域协调,以形成动静平衡的视觉效果。龙门造像题记书法则不同,除少数几品有明显界格外,其余十六品都没有明显界格,通过对字形的伸缩或者夸张,营造出一种错落有致的形式感,从而化解了整体凌乱的难题,使整幅作品在章法形式上灵活而不失稳健,字与字之间的穿插跌宕错落有致。“随性”还体现在书写中对线条形态的夸张上。康有为说《慈香造像记》“其为章也,龙蟠凤舞,纵横相涉,阖阔相生……使转斫折,酣纵逸宕,其结体飞扬绵密”。结体、用笔都随意而发,这种书写的随意,正好是书法表现所需要的抒情特质。《慈香造像记》虽打好了界格书写点,但书手总不按固定的空间安排他的点画,让字势倾侧,线条飞舞起来。若把碑刻拟人化,龙门造像题记与邙山元氏墓志是两种完全不同性情、不同阶级的人,一个斯文有致如贵家子弟,一个活泼如乡野孩儿(图3、图4)。
5 结语
龙门北魏造像题记书风,是一种无意识的书法审美与文字审美的体现。这些造像题记为我们研究汉字的流变和书法艺术提供了珍贵的实物参考。我们在学习古代写作与刊刻时,应当更多地重视其呈现于当前的现实状态,这种状态已然历经无数次的再创作的过程,遭受了时间的打磨与侵蚀,成为富有丰富历史意味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原作者是谁不具备多大的研究意义,更关键的是这些作品有无深厚的美学内涵,能否启发当代的书法艺术。龙门北魏造像题记书法通过新奇的美学样式、深厚的美学内涵,给予了当前书法艺术创作更多的艺术启示,是不朽的书法经典之作。龙门石窟的碑刻题记是龙门文化的载体与艺术的展现,它们好似一部部承载历史律动的古书,从历史中穿越而来,见证岁月的沧桑,从纸墨间跃然而出,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参考文献:
[1] 陈玉女.龙门石窟佛教信仰圈之探讨——以清陆蔚庭稿本《龙门造象目录》为分析依据[C]//龙门石窟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郑州:南人民出版社,2006:251.
[2] 从文俊.揭示古典的真实[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245.
[3] 田光烈.佛法与书法[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51.
作者简介:黄嘉莹(1995—),女,河南濮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书法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