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儒
“革命”是20世纪中国的重要主题。在跌宕起伏的革命潮流中,中共革命无疑最引人瞩目。随着中共领袖和党内理论界对中国革命认识的不断深化,以及中共政治地位的巩固,一套用于解释近代中国发展走向与中共革命正当性的理论框架、话语体系和叙事手法逐步形成,并“日久弥新为单一话语结构及体系”。①黄文治:《观念变动与新革命史研究价值取向——评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 《开放时代》2010年第8期。革命史研究被赋予了统一思想、教育群众的重要职能。但也正是由于过分地“突出政治”——研究表明,早期的中共革命史论著中就已出现“以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的态度对待毛泽东著作”的倾向,继而在极左思想影响下产生以路线斗争代替党史、夸大和神化领袖等做法,及至“文革”时期,革命史研究更是“成了为‘左’倾路线服务的工具”,②张静如、唐曼珍主编《中共党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第60、65、170—171、218页。“出现了随意歪曲、窜改历史事实的问题,阻塞了通过百家争鸣促进科学发展的正确途径”。③王仲清主编《中共党史学概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第28页。
改革开放后,随着对“左”倾思想的彻底抛弃,有关方面以《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为基本依据,开展了颇具规模的党史编研工程,并形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等标志性成果。胡乔木将当时党史编研工作的进展概括为以下方面:“中央作了两次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使大的是非有了准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的文集先后出版,为党史研究提供了许多指导性意见;多年来许多老同志写了各种形式的回忆录,记载了历史上的许多细节;历史工作者编写了多种党史、军史、政治史、经济史、外交史等等;又有国家保存的大量档案,可供查阅。”①胡乔木:《〈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题记》(1991年8月),《胡乔木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337页。此外,一些党和国家重要领导人亲自参与对党史上诸多重要问题的澄清,如邓小平曾会见编写第二野战军战史的人员,并就相关问题做了回忆,陈云也对编写《辽沈决战》一书提出过意见。②参见陈云《对编写〈辽沈决战〉一书的意见》(1983年8月9日),《陈云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6,第326—329页;邓小平: 《对二野历史的回顾》 (1989年11月20日),《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第336—343页。中共中央还成立了编研党史的专门机构,一批涵盖不同区域、时期、层级、专题的史料汇编、年谱、文集等相继问世,文艺领域也出现了诸多涉及中共党史上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的作品。总体上看,这些工作,具有鲜明的政治导向,力求在实事求是的原则下重建革命史的话语体系和范式意义,“对我们党的历史进行科学的、准确的叙述和解释”,从而彰显党史的政教功能, “教育人民、教育青年、教育全党”。③金冲及编著《一本书的历史:胡乔木、胡绳谈〈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第11页。
但另一方面,由于政治生态和社会经济形势的深刻变化,一度在史学研究中定于一尊的“革命史范式”受到冲击,继而出现了多种研究范式竞争、互渗、共存的态势。④有关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范式转换,很多论著进行过十分深入系统的梳理。如夏明方《中国近代历史研究方法的新陈代谢》,《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美〕李怀印:《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真实》,岁有生、王传奇译,中华书局,2013;左玉河:《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范式之争与超越之路》,《史学月刊》2014年第6期;等等。在范式转换过程中,对中共革命进行所谓“颠覆”“翻案”,甚至“妖魔化” “娱乐化”的做法也开始出现。直到现在都仍有一定受众的“告别革命论”认为革命“只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指责其造成“社会各方面无人管理、无序混乱、传统毁弃、动荡不安”,①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4,第64、290页。正是这种情况的反映。正如周锡瑞所言,“关于革命性进步(以及通过革命取得进步)的叙事不再具备吸引力”。②〔美〕周锡瑞:《关于中国革命的十个议题》,董玥主编《走出区域研究:西方近代中国史论集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第182页。
李怀印进一步总结了中共革命史传统叙事体系式微的表现。他认为,革命叙事的退却首先表现在以胡绳为代表的资深革命史学家“逐步修订乃至否定革命叙事的基本观点”,即所谓“胡绳现象”。同时,一些史学家所“重构”的重要事件“真相”,“往往跟党治国家所支持的故事版本相冲突”,此外,新一代史学家则“对区域文化史和社会史表现出日益浓厚的兴趣”。这些现象“共同摧毁了在20世纪的绝大多数时间内支配中国史学家思维和写作的主叙事的合法性”。③〔美〕李怀印:《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真实》,第245页。在这样的时代条件和学术氛围下,中共革命史研究面临艰难复杂的调整和转型任务。此外,这一时期还有很多学者感到中共革命史研究“无论是从研究的广度、深度和高水平、高质量的成果看,还是从学科的基本理论建设来看,都处于相当落后的状态”,④王仲清主编《中共党史学概论》,第28页。纷纷就中共党史和革命史的学科归属、研究方法、观察角度、叙事方式等问题提出诸多看法,希望通过对传统革命史研究从这些层面进行清理和改造,使之从政治宣教走向学术研究,以“阐明自己的解释能力”。⑤〔美〕阿里夫·德里克:《欧洲中心霸权和民族主义之间的中国历史》,朱浒译,《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
具体而言,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革命史研究的反思主要集中在检讨对经典理论的教条化运用和脱离实际的“跟风式”“注经式”研究,批评将学术研究与政治宣传混为一谈的倾向,希望克服既往研究失之于空、失之于粗、失之于泛的研究缺陷。如张静如指出,彼时的党史研究把一切社会现象都归结为阶级斗争;⑥张静如、侯且岸:《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论纲》,《中共党史研究》1989年第1期。杨奎松认为,“简单地把中共党史研究同需要应时而变的政治宣传等同起来,难免因其过分具有宣传意味或变来变去而严重贬损自身的价值”;⑦杨奎松:《50年来的中共党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郭德宏则呼吁纠正“脱离实证的空谈、不研究具体历史的‘宏观叙事’”等现象。①郭德宏、董汉河:《三十年来中共党史研究的进展、不足与进一步深化的路径和方法——郭德宏先生学术访谈录》,《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此外,对党史研究中学科体系不够健全、研究内容单一刻板、知识结构欠缺、思维方式陈旧,“几乎缩小成为政治事件史及政治家活动史”,“少见微观发掘、细微推敲、数据证明”等问题的反思亦不鲜见。②参见王仲清主编《中共党史学概论》,第179—180页;关志钢:《中共党史研究的困惑》,《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沈传亮:《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共历史研究的若干新趋向分析》,《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12期;等等。不断加强中共革命史研究的规范化建设,拓宽研究视野和研究领域,已逐步成为学界共识。学者希望通过各种努力和尝试,使中共革命史研究“严格保持一种客观的、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把人和事放到当时特定的条件和环境当中,用发展的眼光,从历史的大背景来认识”,③杨奎松:《50年来的中共党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同时“运用中性而严谨的学术话语,实现由意识形态规范、话语向学术规范、话语的转变”,④杨凤城:《关于中共党史研究的规范与方法》,《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或曰“尽可能不在预设前提的背景下,去面对原初的过程”。⑤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第5页。
而要实现这样的学术追求,就需要开辟有别于传统革命史的研究路径。正如李怀印所指出的,区域文化史和社会史研究的兴起表明了革命史研究的退却。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革命史学界开始主动探索运用社会史的视野和方法实现革命史研究的路径转换。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张静如就提出要“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即“对党史中的重大问题,包括大的历史事件和有影响人物的思想及实践,利用中国近现代社会史研究的成果,从社会生活诸方面进行分析,找出形成某个重大历史现象的复杂的综合的原因,并描述其产生的影响在社会生活诸领域的反映”。⑥张静如:《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黄道炫将这样的转向概括为“将研究建基于社会和民众生活之上”,“对政治力量和政治革命予以技术化的理解和剖析”。⑦黄道炫:《关山初度:七十年来的中共革命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1期。但实际上,这一时期学者们的学术追求并不只是对中共政治行动进行技术化分析。在正式提出前述主张之前,张静如即已倡导在革命史研究中对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文化状况、社会组织、社会关系、社会意识形态、社会心理、社会生活方式、社会思维方式等进行全面考察和研究,从国情出发重新考虑“为什么革命、革谁的命、谁来革命、如何革命、革命的目的、建设的出发点、建设的道路、建设的的方针和政策、建设的前景”等问题。此后,他又进一步指出,“中国共产党的活动都是在整个社会的活动中进行的”,“要研究社会上的大小变迁如何与党的历史发展联系起来”,并尤其强调要重视对社会心理的研究。①参见张静如、侯且岸《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论纲》,《中共党史研究》1989年第1期;张静如:《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张静如、王炳林:《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的回顾与思考》, 《北京党史》1999年第2期;张静如、邹兆晨:《中共党史是一门历史科学——访张静如教授》,《历史教学问题》2004年第2期。可以看出,张氏力图通过引入对“社会生活诸层面”的综合分析,在更加纵深的历史脉络和更加广阔的历史舞台上重建关于中共革命的认识逻辑和解释思路。
还应看到,在海外,研究者的目光也不再局限于对中共革命进行简单的意识形态论辩,转而关注“在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②〔美〕范力沛:《西方对中国革命研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陶文钊、樊书华整理,《国外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第25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第258页。一些海外学者认为“人们对中国革命展开争论的中心问题是中共与农民的关系”,③〔美〕马克·塞尔登:《他们为什么获胜——对中共与农民关系的反思》,南开大学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编《中外学者论抗日根据地——南开大学第二届中国抗日根据地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档案出版社,1993,第607页。并据此就“农民的行为和农民对共产党动员政策的反应”“农村社会的改变如何成为1937年至1945年中共在华北敌后急剧地、大规模地扩张的条件”等论题提出了诸多论断。④参见〔法〕L·毕仰高《抗日根据地中农民对中共动员政策的反应:一些西方的观点》,《中外学者论抗日根据地——南开大学第二届中国抗日根据地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642—650页;〔瑞典〕达格芬·嘉图:《走向革命——华北的战争、社会变革和中国共产党(1937—1945)》,杨建立、朱永红、赵景峰译,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第2页。正如陈耀煌援引班国瑞所言, “自1970年代末期以来,研究中共党史的西方学者不再拘泥于追求‘大理论’(grand theory),转而从事以根据地为中心的地方研究……以致以中国为单位的宏观革命史研究在西方学术界已经绝迹”。⑤陈耀煌:《从中央到地方:三十年来西方中共农村革命史研究述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8期,2010年6月。这样的旨趣与国内学界“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的思路不谋而合,无疑也给中共革命史研究向社会史方向的转型提供了动力和启示。
与此同时,学界对社会史的认识也在逐步深化。社会史研究者越来越不满足于将社会史视为某种学科分支,而认为其是“一种运用新方法、从新角度加以解释的新面孔史学”。①赵世瑜:《社会史研究呼唤理论》,《历史研究》1993年第2期。马敏指出,社会史研究应“将宏观历史研究与微观历史研究、长时段研究与短时段研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某种具体的研究更趋精细化和精致化,展现历史的多面相、多维度,更接近于历史的客观真实”。②马敏:《商会史研究与新史学的范式转换》,《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具体到研究实践中,即如陈春声、赵世瑜所指出的,“通过区域的、个案的、具体事件的研究表达出对历史整体的理解”,③陈春声:《走向历史现场》,赵世瑜: 《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三联书店,2006,第Ⅱ页。而非“用具体领域的研究去印证或填塞宏大叙事的框架结构”。④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第3页。可见,社会史研究已经开始谋求跳脱出具有特定研究领域的“专史”框架,希望通过研究视野的转换和研究方法的更新,将社会史转变为认识和书写历史的新型视角与方法。这与前述张静如倡导的“社会生活诸层面”研究已经有所异趣,用社会史改造革命史的学术主张自然也会随着社会史研究本身的推进而被赋予更深更广的内涵。
正是由于前辈学者的呼吁、西方学界的影响和社会史研究理念的更新,革命史研究者对于在研究中采借社会史研究视野与方法的讨论愈加主动和热烈,并逐步深化和超越了张静如提供的框架。关注革命形成机制和运作过程,再现革命微观形态和实践情况,从区域和个案出发,用“解剖麻雀”的方式将革命史研究精细化、具体化、复杂化的研究取向呼之欲出。如杨凤城强调要关注“地方与基层党组织的结构与功能,普通党员和一般民众的响应与反馈”,“从决策者与执行者的互动中,从党和社会的互动中”写出中共党史的全貌。⑤杨凤城:《关于中共党史研究的规范与方法》,《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郭若平提出要借鉴“中层理论”的分析框架,研究“中共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地位和作用与‘公共领域’的关系”,同时通过区域性研究,呈现“在区域范围内,中共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行为及行为结果”。⑥郭若平:《评〈中层理论〉兼论对中共党史的启迪作用》,《中共党史研究》2005年第2期。宋学勤则主张“通过对基本史实的发现与钩沉,从具体而微的角度去揭示历史的真相”。⑦宋学勤:《试论改革开放以来中共党史研究的价值取向》,《学习与探索》2008年第3期。这些论断表明,改革开放后,反思、批评、疏离、挣脱极左思潮支配下说教式的党史叙事,引进新的叙事方式和解释思路,已经成为革命史研究者的普遍追求,而“新革命史”的提出无疑是对这一过程中的种种努力和所获成果做了阶段性总结,也为此后的研究提供了更明确的学术标识。
李金铮明确提出并倡导革命史学界向“新革命史”转型。他认为,“新革命史”是为了纠正传统革命史研究中普遍存在的“中共政策演变、农民接受并获得了利益以及革命斗争、革命建设积极性提高三部曲”的“政策—效果模式”,强调“从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即国家政权与民间社会双重互动角度研究中共革命史”,“不仅要看表面的政策、法令,更应重视实际发生了什么”,解决“共产党如何制定正确的方略和路线”以赢得胜利的问题。①李金铮:《向“新革命史”转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与突破》, 《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1期。黄道炫虽未明确使用“新革命史”这样的概念,但其对革命史研究“转向基层寻找问题,由单纯的文本解读和事件追索转向对社会机理的解剖”“将研究建基于社会和民众生活之上”趋向的分析,以及不盲从于权威解释、不满足于文件结论, “敢于在史实探求的基础上提出新问题、新观点”的主张,显然也与前述“新革命史”的基本观点相一致。②黄道炫:《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革命史研究及其趋向》,《史学月刊》2012年第3期。王奇生则进一步指出应将革命理论、革命话语、革命逻辑、革命价值也作为研究对象,在“求真”的基础上“求解”。③王奇生:《高山滚石——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7卷《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中华书局,2013,第23页。
另外,谢维强调应站在实践者的立场审视革命,“从当下的时代回到过去的时代”,“从理论的、分析的、抽象的视角回到实践者的视角”。④谢维:《回到革命史的实践现场——读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2期。韩晓莉提出要关注社会文化与革命的关系,“将社会文化纳入到中共革命史研究的范畴”,“从社会材料中获得关于中共革命的新理解”。⑤韩晓莉:《社会史视角下中共革命史研究的突破和反思》,《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5年第6期。李放春以“经”“史”作喻,呼吁中共革命史研究在“疑古”“非古”之后走向“直接面向革命实践的话语—历史过程,努力生成新的问题意识”的“释古”道路。⑥李放春:《“释古”何为?论中国革命之经、史与道——以北方解放区土改运动为经验基础》,《开放时代》2015年第6期。葛玲则希望“在上下多层互动中呈现地方历史复杂性”,“从地方反观整体”。①葛玲:《中共历史研究的地方视野——兼论微观个案的适用性》,杨凤城主编《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第62、63页。从问题意识与学术目标来看,这些观点亦可视为从不同角度对“新革命史”研究思路所做的进一步发挥和阐释。
经过长期的学术争鸣,学界对于传统革命史的转型道路逐渐形成共识,即秉持用社会史改造革命史的思路,不再机械依循和复述既有的理论框架、基本概念和主要结论,努力使中共革命史研究从宏观的全景勾勒走向微观的局部深描,从论证理论政策走向探究实践形态,从关注重大政治事件走向聚焦底层社会情势,从局限于相对狭隘的政治军事领域走向在经济、社会、文化等层面展开综合探讨,从线性描述和简单臧否走向具体分析和多维审视。这种研究旨趣,即可大体称为“新革命史”研究。
以上大致梳理了中共革命史研究走向“新革命史”的过程。之所以做这样的回顾,主要是因为近年来关于“新革命史”的含义及学术定位又出现了一些争议。如陈红民指出,“一个学科或者领域,如果不是研究的核心内容发生了变化,只是在研究方法上有进步,能否就用‘新’来重新命名”,“‘新革命史’到底是为了更弄清中国革命的规律,还是就是为了提出新的视角和方法?”②陈红民:《“新革命史”学术概念的省思:何为新,为何新,如何新?》,《苏区研究》2018年第5期。对此,李金铮回应称,“新革命史”强调研究对象与传统革命史无异,但研究的议题和内容则随着方法的变化而变化了,“新革命史”正是希望“提出一套符合革命史实际的问题、概念和理论”。③李金铮:《关于“新革命史”概念的再辨析——对〈“新革命史”学术概念的省思〉一文的回应》,《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4期。可以看到,李金铮对上述问题的回应,基本是基于其关于“新革命史”的一系列叙述主张展开的。而通过前文的叙述不难发现,改革开放后,出于对极左思潮笼罩下的教条式党史研究的挣脱,对革命史研究的推陈出新已成为各界共识。在中共有关方面主持的党史编研工作中, “新的探索、新的见解、新的表述”同样是十分明确的学术追求。④金冲及编著《一本书的历史:胡乔木、胡绳谈〈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第215页。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呼声激发了学界对革命史研究中的相关概念、理论进行重新解说,对重要史实进行细致考辨。同时,相关研究者在对传统革命叙事不断省思的过程中,在前辈学者的鼓舞和影响下,随着同时期社会史研究的不断深入,开始了用社会史改造革命史的理论探索,其目的并不只是引入新的研究方法,而是要借助新的方法,在新的视域下对中共革命的道路、方式、动力、影响等规律性问题做出新的认识。从这个意义看,目前这个由李金铮提出,并受到学界认可的“新革命史”理念,并非这场学术旅程的起点,而是对其间众多理论探索的阶段性概括和提炼。作为一个新的研究理念和方法,“新革命史”的“新”不是被强行定义的,而是在其建设和成长过程中不断体现的,大可不必怀疑其“是否为新”。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学者进行了重要的实证探索和实践,不断为“新革命史”研究创造经验基础和提升空间。
近年来,在社会史视野下研究中共革命的学术成果不胜枚举。如王奇生、黄道炫、徐进等学者对中共政权在基层社会的运转机制予以详细考察,努力还原中共底层动员和政权建设的实态与得失;①王奇生:《革命的底层动员:中共早期农民运动的动员·参与机制》,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7卷《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第61—97页;黄道炫: 《洗脸——1946年至1948年农村土改中的干部整改》,《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徐进、杨雄威:《政治风向与基层制度:“老区”村干部贪污问题》,《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李金铮、刘亚娟等分别从群体和个案的层面,分析革命过程中人的复杂心态和行为;②李金铮:《土地改革中的农民心态:以1937—1949年的华北乡村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4期;刘亚娟:《从张顺有到“张顺有”:原型、典型与变形》,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7卷《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第161—188页。黄正林对陕甘宁边区农村经济进行了深入研究;③黄正林:《陕甘宁边区乡村的经济与社会》,人民出版社,2006。韩晓莉、周海燕、李军全等则从革命根据地节庆、象征、妇女解放、话语建构和记忆形塑等问题入手,展现了中共革命中其他生动鲜活的历史侧面。④韩晓莉:《女性形象的再塑造——太行根据地的妇女解放运动》,《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周海燕:《记忆的政治——大生产运动再发现》,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2012;李军全:《“统一”与“独立”的双重思虑:中共根据地节庆中的国旗和党旗》,《江苏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这些成果,虽然侧重不一、角度各异,但关注中共在基层的革命经历、探索中共与基层社会的互动关系的问题意识基本一致,其中所体现的立足区域、关注个案、注重细节、再现过程的“新革命史”研究取向也大致相同。
在众多研究者中,岳谦厚教授及其团队近年来以对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资料的发现、搜集、整理和研究为入口进入中共革命史研究领域,产生了一批较有影响的学术成果。2003年,岳谦厚在对晋西北根据地革命实践和社会变迁的研究中指出黄土、革命与日本入侵是研究近代该地历史进程时必须考虑的三个元素,认为“革命为黄土注入新的活力,但战争消耗了支撑其现代发展所需要的物质基础”,①岳谦厚、张玮:《黄土·革命与日本入侵》,书海出版社,2005,第3—4页。试图将发生在晋西北的中共革命纳入衰变的自然环境与激烈的社会变动中加以观察,展现出类似于“新革命史”的学术旨趣。此后,他们围绕革命根据地这个“革命”生成、开展与演进的具体场域,从各根据地千差万别的自然环境、经济结构、社会生态中探讨中共革命的丰富面相和多元进路,在根据地政权建设、经济状况、女性婚姻、土地改革等问题的研究上均有建树,不啻是对“新革命史”理念的长期集中实践。2014年出版的《边区的革命(1937—1949):华北及陕甘宁根据地社会史论》一书,集结了岳谦厚近年来与学生合作发表的“具有某些‘新气息’”的学术论文,明确强调研究的总体思路是“以一种‘新革命史’的观察视野和逻辑手法,通过对各种新史料的多重比对和缜密分析,使根据地或边区革命进程中的各种主客观因素能够清晰地呈现出来,并形成一个大致可视的‘全相’”。②岳谦厚:《边区的革命(1937—1949):华北及陕甘宁根据地社会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第435页。下文引用该书仅在文中标出页码。因此,以该书为例,似可进一步了解“新革命史”对以往革命史研究有怎样的纠正、补充、完善和突破,又带有哪些方面的困难和局限,从而对当前蔚成风潮的“新革命史”研究形成更加清晰直观的把握和思考。
总体来看,该书收录的13篇文章均是在对有关革命根据地的浩如烟海的各类史料抽丝剥茧、爬梳剔抉的基础上所得,作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运用“新革命史”倡导的研究视野和分析方法,挖掘了大量新知识,形成了一些新论断,使革命史研究散发出作者所认为的“新气息”。具体而言,这种“新气息”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研究视角和问题意识的转换。如前所述,“新革命史”研究试图将眼光聚焦于地方、聚焦于基层,调整以往革命史研究脱离实际、流于空疏的偏向,进而以“制度实践史”的思路对一些定见和成说进行反思、质疑和对话,对以往研究的薄弱或空白环节进行丰富、补充和深化。该书收录的多篇论文均体现了作者在这方面的自觉意识。
与前述的诸多学者一样,该书作者对中共革命根据地的政权建设给予了高度关注。着眼于中共如何“将离散的乡村社会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一基本问题(第3页),作者系统梳理了中共力量进入各根据地后对基层政治秩序的重建,更加具体地呈现出中共力量在基层社会渗透、整合和调适的可视图像。作者以张初元这一在中共革命中崛起的乡村领袖为例,详细分析了其成长轨迹,将贫农化、英雄化和中共扶持概括为新式乡村领袖获取权力资源的“张初元模式”,并将其作为晋西北乡村政权重构的示范标本和可能路径(第22—25、30页),“从一个新的视角来揭示中共最终取得乡村控制权的某些内在关联”(第3页)。作者指出,“中国共产党要达成自己的政权建设目标需要建立一个忠诚且有效的干部支持体系” (第31页)。作者进而从组织机构、遴选机制、运行体系等方面细致考察了晋西北的基层干部体制和干部群体,认为在中共通过选举建立的新式乡村社会权力体系中,虽然旧的权力体系并未完全解体,但“政权结构还是朝着中共预想的方向发生着变化”,“新的以贫苦农民为主体的权力规则和体系开始逐步确立”(第47页)。尽管这批新干部在工作经验、行政能力、工作作风、革命理想等方面仍存在各种问题,但他们中的多数可称得上是中共的忠实支持者和拥护者。此外,树立典型、宣传英模也是政权建设的基本内容之一。作者对陕甘宁边区1943—1944年两届劳动英模及表彰大会进行了重点研究,指出劳动英模评选活动“亦是中共中央直接领导陕甘宁边区社会建设的新型组织形式”(第121页)。
土地问题是农村革命中的首要问题,事关中国亿万农民的利益诉求、命运抉择以及他们对革命的态度。作者着力还原土改在具体时空环境下复杂多态的运作机理,展现了有别于“英雄史诗”的土改图景。作者以偏关县这一“集原行政人员、乡绅、小商贩、土匪等阶层并存的县域”为典型个案(第296页),运用大量档案史料,结合实地调查,指出土改前当地土地集中程度低,地权分散,但租佃率较高。作者认为,偏关县的土改是一场“对全民以财产占有状况为基础的平等的‘人人过关’运动” (第340页),“每个人都对未知的政策存在一种潜在的恐慌心理”(第301页)。就干部而言,其既是运动的领导者,又是运动的对象,“一直在此双重身份中进行艰难的博弈”(第308页)。在农民阶层内部,贫雇农“并不一定像预期的那样积极与强大”(第310—311页),地主、富农则从村民曾经的追随者和仰慕者变为斗争对象,中农利益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侵犯。而对于军人、原行政人员、乡绅、土匪,中共也根据其土地占有状况划分了阶级,并根据其政治倾向和群众意见给予照顾或制裁。作者指出,通过土改,“广大乡村完全融入中共的权力体系”(第331页)。在运动过程中,“由于变革的突发性及群众理解力与中共制度安排所存在的差距”,在一些方面也存在“与政策预期结果不符甚至背离的现象”(第331页)。对不同村庄而言,土改“既是一种内部整合又是一次外在考验”,对不同个体而言,土改则是“国家政策与民众选择相交融的一场运动”,“广大群众作为运动对象则经受着感情与理性的双重考验”(第340页)。
可见,该书致力于以区域的、微观的视角审视中共革命,希望通过将革命实践放到具体时空场域,从政党与民众、理念与实践的多重互动中审视和分析革命发展与演进的独特道路,评判和剖析中共的应对策略与治理技术,展现革命摸索中理解政策、执行政策、行使政策的差异,从革命的实践现场挖掘以往为宏大叙事所遮蔽和压抑的复杂现象及历史细节,从而回答中国革命何以可能,如何运作,怎样影响社会、改塑个人等一系列问题,而非学界批评的“用地方性的原始材料填充传统的叙事逻辑和框架,论证已经被证明了无数遍的既有定论”。①辛逸:《关于中国乡村研究“中央决策—地方传达—乡村落实”叙事模式的批评——以〔美〕李怀印著〈乡村中国记事〉为例》,杨凤城主编《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1辑,第197页。反过来说,如果研究者只是换套资料、换个区域解释和表达已经提出的问题,证明已经得出的结论,在问题把握、实证方法、理论贡献上都乏善可陈的话,无疑曲解和矮化了“新革命史”的学术追求与理论意义。这也正是该书重要价值和启发所在。
二是研究领域的拓展与开新。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不断拓展和开辟研究领域,也是推进学术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该书的一些论文关注到前人研究中鲜有触及的领域和问题,并采用了新的分析和书写手法,使文章具有新意和创见。
如前所述,干部队伍建设是中共根据地政权建设的重要内容,但关于基层干部待遇与廉政建设的相关研究仍付阙如。该书以晋察冀革命根据地为例,初步理清了干部待遇政策、给付标准的演变过程,认为干部待遇政策体现了廉洁、节俭的施政追求,边区各级基层干部的待遇水平一直维持在较低标准,村级干部甚至不享受经济和生活待遇。但是,“无法享受经济待遇却又需承担大量生产和行政任务的村干部在生活上面临种种困难”,这些现实困难又最终打开了村干部待遇问题的缺口,甚至“为投机和贪腐开启大门”(第71页)。为此,边区政府采取了整顿财政、打击浪费、惩治贪腐等多种方式纾解民负,虽然没有根本解决这一问题,但种种措施背后的努力与诚意仍不可忽视。
女性婚姻问题同样是革命史研究应加以关注的重要领域。作者注意到学界“从女性角度研究革命根据地婚姻问题的成果屈指可数,缺乏深入细致的实证研究,采用多学科交叉方法研究有待加强,研究视觉有待拓展”等问题,①岳谦厚、王亚莉:《1980年以来革命根据地女性婚姻研究述评》,《甘肃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对根据地女性离婚、军婚等问题进行了较深入的专题研究,努力还原根据地女性的婚姻生活、情感世界和行为方式,挖掘其背后复杂的政治考量和新旧博弈,扩展了根据地女性婚姻问题的研究视域。作者以晋绥高院审理的卷宗比较齐全的25宗离婚案为实证依据,详细归纳案件的基本情形、主要动因和处理情况,并对军婚纠纷这一出现在根据地的新情况做了探讨。作者认为,离婚案件增多及婚姻关系的大量解除表明“中共在晋西北抗日根据地大力推行的妇女解放运动取得了成绩” (第392页),但由于妇女在经济上的不独立以及服从抗战大局的现实需要, “中共所倡导的‘婚姻自由’的原则仍在有限范围内进行”(第392—393页),“真正的婚姻自由要靠社会多重元素的互相作用才可实现” (第394页)。同时,作者立足于近代化的法制体系与根深蒂固的婚姻家庭习俗的激烈冲突,通过婚姻关系解除的不同方式分析根据地女性取得的相对应的家庭财产权,认为彼时中共更加照顾女性的财产权利,但由于女性政治上的弱势处境以及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考虑,中共“在司法实践中又不得不向一些传统习俗妥协”(第432页)。军婚是在特殊的战争形势和政治背景下产生的重要社会现象。作者指出,被称为“军嫂”的女性“深陷于国家使命和个体生存的张力之间”,“承受着心灵与肉体的双重煎熬”(第395页)。“中共将维护军人婚姻作为一种基本的制度安排和非常重要的策略选择” (第397页),但要“军嫂”们在“生活贫困和身心痛苦中独守空房或守身如玉”绝非易事(第404页),故根据地的军婚最终走向解除婚约、择人另嫁和与人通奸几种结局。可见,“婚姻是一种最基本的民生安排,如承载太多的政治意义则难免会远离人性并导致自身陷入困局”(第414页)。
上述研究成果所关注的都是以往研究中未曾重视的问题,但也不是对既往成果的简单填空或补苴。作者力图运用新的视角、方法和史料对这些以往被视作“边缘问题”的领域加以重新审视和细致剖解,勾勒出更加生动多元的革命图景,为学界认识和理解中共革命及根据地社会生态增添了更加丰富鲜活的观察口径和素材,为“新革命史”研究提供了更多的探索方向。
三是史料挖掘与解读的深化。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正如黄道炫所指出的,“革命史研究要取得新的进展,必须更多地从史料的发掘、分析、研究中建立历史真实”。①黄道炫:《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革命史研究及其趋向》,《史学月刊》2012年第3期。近年来,中共革命史研究者搜集、整理和使用了大量各类地方史料、海外史料、稀见史料、口述史料,但不可忽视的是,对史料重搜集轻解读、重使用轻辨析的问题也比较严重,甚至出现唯“新史料”独尊、唯“新史料”是用、唯“新史料”为信的盲目倾向。由于各类“新史料”俯拾即是,研究者即使针对某一具体问题也难以将其收罗完备,反倒使人产生了某种路径依赖和本领恐慌,导致有的研究用“新史料”论证“老问题”,难免简单重复、珷玞混玉。一些研究则把现实中存在的某些问题想当然地投射到完全不同的时空环境中,用一些看似不证自明实则似是而非的先入之见对有利于己的“新史料”加以简单组合、拼接和附会,放大或误读了史料中的某些信息,不仅在史料运用上挂一漏万,在史实陈述上也以偏概全,得出的结论自然有失公允,甚至有意无意地沦为另一种形式的“影射史学”。史料本无新旧之分,亦难较价值高下,关键在于学者能否对其加以合理、充分和有效的利用。“动手动脚找东西”固然重要,但“找”绝非研究者的终极目的。正所谓“研究越深入,就越可能从不同来源的资料中发现证据”。②〔法〕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程郁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第53页。一味将治史的目光囿于某些“新史料”之一隅,沉浸在某些偏见和定见之中,忽视对各类史料的排比、爬梳、辨伪和分析,其实无形中消解和贬损了史料的学术价值。
从这个意义看,该书的重要价值绝不仅在于其对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资料的发现与整理,也不仅在于其以此为起点大力拓展和运用了大量各级各类档案、报刊、口述、资料集、回忆录等史料,更在于作者对这些史料进行了细致比对和深入研读,进而推进了诸多领域和问题的研究。基于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资料,该书对根据地多样的经济形态、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建基于其上的阶层分布和社会关系进行了深入考察,修正或补充了以往关于中国农村社会经济状况的一些抽象描述和刻板印象。作者以米脂县作为“描述中共抗日根据地区域地主经济面貌或检视战时地主、农民与共产党三者之间互动关系的样本” (第162页),详细考察当地租佃关系、雇佣关系和借贷关系,梳理了中共在当地推行的减租、减息、公粮负担等经济政策,认为在中共政策影响下,地主呈现收入减少的态势,地主对中共的态度也经历了一个从被动因应到主动适应的过程(第180—186页)。此外,中农化亦是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揭示的重要经济现象。基于这一判断,并结合大量细致的数据整理和统计分析,作者进一步指出,“‘中农经济’是以中农为主体的自耕农型小农经济” (第188页)。抗战爆发后,由于中共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等政策的推行,晋西北“中、贫农尤其贫雇农等底层农民之经济形势开始逐步好转” (第205页)。在急剧的阶层流动中,农村地权分配日渐分散,“呈现出一种‘中农化’发展趋向下的自耕农型土地利用形式”(第219页)。在中共革命政策影响下,地主富农和贫雇农纷纷向中农转化,土地越来越以自有自种为主,“各种基层权力组织几乎完全变成以中农主导的穷人的‘天下’”(第224—225页)。
另一方面,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资料固然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但也并不意味着研究者可以将其直接作为思考的前提和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如对张闻天在《陕甘宁边区神府县八个自然村的调查》中关于当地租佃关系资本主义化的判断,该书即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作者从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租佃关系的经典定义出发,从耕地状况、农业技术、农业劳动生产率等方面对神府县农业生产力水平进行了详细考察,认为“当地的农业始终处在一个很低的维持生活的经济水平” (第148页)。同时,作者指出,由于经济基础薄弱、土地分散、社会生态环境闭塞、传统小农意识强劲等因素,富裕中农无心也无力“投入更多精力和资金去追求更多剩余价值的规模经营”,“未能完成发展新式农村资本主义的重任”(第156—159页),因而张闻天“租佃关系资本主义化的结论似乎很牵强” (第160页)。可见,对史料本身进行分析和辨证,避免受到史料作者立场和意图的影响,对于澄清历史误会,更加清晰准确地呈现区域社会经济发展的本来样貌具有重要意义,亦是革命史研究者在广泛运用史料过程中所应注意的问题。
对史料的生成、书写、修饰机制进行反思,通过不同史料之间的排比和对话揭示其背后的影响因素,也是深化史料挖掘与解读的重要路径。作者抓住“郭四颗事件”这一发生在晋西北霍家坪村的贫农致死案,综合运用档案、报刊和口述资料,对各种文本展开多重比勘,指出在官方媒体的反复宣传下,郭四颗之死成了轰动边区的重大事件,但当时不同当事人对事件即持有不同说法,官方对这些说法进行选择,形成自身对事件的表述体系。而这一具有轰动效应的事件也留存于当代人的记忆中,他们利用对事件的表述宣泄自己的情感,传达自己的体验。作者认为,郭四颗形象的“英雄化”过程最终被当地党和政府用来“象征并鼓舞农民群众阶级觉醒”,并“服务于彻底清算封建主义的农村革命目标”(第269页)。通过这种方式,中共“实现了对整个贫雇农阶级的社会动员”(第278页)。因此“土改不仅是为均田地均财富,更主要是灌输阶级意识,建立党的新政权”(第295页)。
综上可见,该书致力于在“新革命史”视野下关注中共党史与中国革命史研究中的热点、难点问题,在史料整理辨析、研究领域拓展、研究方法更新、研究视野转换等方面进行了大量尝试。从史料运用情况看,既有对常见史料的细致解读,也有对大量稀见、不常用史料的挖掘与运用,在提高运用史料的系统性、解读史料的准确性上也给人以启发。同时,该书以区域史研究作为各领域研究的主要抓手,但无意基于区域或个案对中国革命的性质、地位、作用、影响进行笼统评断,而是努力审视单一线性逻辑之外的多元的经济形态、曲折的政权建设和繁复的社会整合,探索中共革命活动在具体时空背景下的实践情况和各项革命政策运行中所面对的复杂主客观因素,感知身处革命洪流之中的不同群体、不同个体在成功与失意、理想与现实、激情与惶惑、主动为之与无可奈何等多种张力中的心态变化、行为抉择和命运沉浮,努力形成更具说服力的叙事方式。从这个意义看,该书的研究有助于提高革命史研究的学术化水准,有利于使中共革命成为更加清晰可辨的“故事”,而非遥不可及的“神话”和大而无当的“标签”。其在以上三个方面的成绩,也可视作“新革命史”研究多年探索和实践成果的集中体现,表明引入社会史视野的“新革命史”研究的确呈现出有别于传统革命史的面貌,散发着新的气息。
当然,该书在取得诸多学术成果的同时也不免留下一些遗憾。该书主要研究区域为晋绥和陕甘宁边区,但也兼及晋察冀、太岳等地,就各区域在全书中所占之权重而言,还稍显不平衡,未能很好地实现所研究区域及区域内相关研究论题的有机联系与统合,也就难以反映革命在华北和陕甘宁边区的整体运作情况。对于所研究区域本身而言,该书对于“该区域有什么特性”“区域特性如何参与和影响了历史行程”“为什么是这个区域而非别的区域”“区域中出现的若干个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代表整体的情形”“区域之间有什么联系,区域间的共性与区域自身的特性是在何种层面、以何种方式体现的”等问题尚未及进一步关注。同时,该书对与研究论题相关的同时期国内外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重大事件以及关键人物、重要决策,中共治理区域与阎统区、国统区、日占区之间的错杂关系,还有彼时各方治理能力和治理手段之间的区别和联系等问题也基本未予考虑。这些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对中共革命进程的进一步分析和把握,作者力图呈现的“边区的革命”的“全相”也因此仍不免略显零散和模糊。
由此需要思考的是,基于区域和实践的微观叙事究竟能在何种层面、何种意义上反映中共革命的宏观进程和整体形态,研究者该如何以这些微观层面的实证成果为基础探寻革命史研究新的叙事方式和话语体系?应当看到,研究的微观化、精细化不等于琐碎化和零乱化,微观研究不是要将观察的视野局限于微观,区域研究也不是要把探索的脚步止步于区域。尽管该书的精细化叙事增添了诸多有关中共革命的细节体认,但终究还是带有某种“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的尴尬和困惑,甚至可能因研究者在案例和史料选取上未必合适的“选精”和“集粹”,出现前人批评的“将某一或某些例证所反映的现象普遍化”,“割裂了事物内部各个方面之间的联系,破坏了事物的整体性”等问题。①李伯重:《理论、方法、发展、趋势:中国经济史研究新探(修订版)》,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第108、109页。换言之,对于区域与整体的关系、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以及微观研究中得出结论的普遍性等问题,该书的研究仍留存诸多未解之题和未尽之意。这样的评论当然未免求全责备,但笔者以为,正是这些白璧微瑕提醒我们进一步思考运用社会史改造革命史研究这一问题。
早在年鉴学派学人倡导和推进社会史研究时,整体史就是他们十分明确的学术追求。布洛赫曾指出,“唯有总体的历史,才是真历史”。②〔法〕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39页。布罗代尔认为,“作为时段的辩证法,历史不正是对整个社会现实的解释吗?”①〔法〕费尔南·布罗代尔: 《资本主义论丛》,顾良、张慧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第188页。中国的社会史研究者也强调,社会史“必然应该是总体史、综合史”。②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三联书店,2002,第457页。但另一方面,“近代中国多变而多歧的时代特征制约了史学研究,使得各类框架性的系统诠释和整齐划一的阶段论都有相当大的局限性”。③罗志田:《见之于行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可能走向——兼及史料、理论与表述》,《历史研究》2002年第1期。由于“中国幅员过于辽阔,一时无法对如此庞大地域的历史全貌做通盘全面的观察,只能切割成较小的单位加以较为精细的解读”,④杨念群:《“感觉主义”的谱系:新史学十年的反思之旅》,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3页。亦即柯文所倡导的“把中国从空间上分解为较小的、较易于掌握的单位”“以区域、省份或是地方为中心”的研究手法。⑤〔美〕柯文: 《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中华书局,2002,第178页。于是,“越来越多的史学家将注意力从支撑传统叙事的重大政治事件和全国性趋势,转移到被传统史学所轻视的地方或区域性的发展”。⑥〔美〕李怀印:《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真实》,第269页。研究者认为,“这既是一种整体社会史在特定区域内的研究尝试,又可以在实践中推动整体社会史研究的深入发展”。⑦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第27页。
在此影响下,区域和微观研究几乎已经成为史学研究中某种不言自明,甚至必须遵循的方法。但是,区域与整体之间、区域话语与宏观叙事之间的张力也因这种研究取向而愈益凸显,区域研究的实践似乎与前述“把如此众多的事实和解释组织起来”“从细小的方面去研究一个大题目”的学术理想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⑧〔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论丛》,第65、66页。也引起了学界对“历史知识变得支离破碎”“失去关怀的重心”等“碎片化”问题的担忧。⑨俞金尧:《微观史研究与史学的碎化》,《历史教学》2011年第24期。正如唐仕春所指出的,“区域历史与整体史之间的关联常常是微弱的,以此微弱的关联进行区域比较或者重构整体史,有可能导致不能承受之重。即便是区域的历史与整体史的关联足够强大,通过各具特色的区域如何重构整体史亦非易事”。⑩唐仕春:《心系整体史——中国区域社会史研究的学术定位及其反思》, 《史学理论研究》2016年第4期。而社会史研究目前所呈现的这种矛盾状态在试图用社会史改造革命史的“新革命史”研究中体现得更为明显,集中体现在新式微观研究和传统宏大叙事之间的张力上。
正如前述,“新革命史”的理论阐发和实践探索是在疏离与挣脱教条化的宏大叙事过程中开始的。虽然也有学者不断强调要在“不放弃革命史宏大叙事的前提下”开展研究,①黄道炫:《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革命史研究及其趋向》,《史学月刊》2012年第3期。提出要注意“汲取传统革命史研究合理内核”,②朱文通、把增强:《学术史视域下的“新革命史”研究》,《衡水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但不可否认的是,“新革命史”研究的起点本身就是不再机械依循以往有关中共革命的经典阐释,对其中所涉的重要概念、论述框架、核心议题、基本结论存而不论。李金铮在新近论述中则明确表示,在传统革命史观仍然盛行的情况下,“已经到了不提‘新革命史’就不足以真正推动革命史研究的地步”,而且对于很多革命史研究中的重大事件,在“新革命史”的视野之下,“研究结论不能不说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③李金铮:《关于“新革命史”概念的再辨析——对〈“新革命史”学术概念的省思〉一文的回应》,《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4期。这表明,“新革命史”已经在谋求与传统革命史研究展开对话,甚至要修正其中一些重要结论,这就要求研究者必得深入思考如何通过微观研究呈现革命的整体面貌,进而重建革命史研究的理论框架和叙事体系。从岳著及其他研究成果来看,目前的“新革命史”研究还多是在用现象描述置换学理分析,用“讲故事”代替“讲道理”。即使一些研究可能对传统革命史的主流叙事、基本判断有所补益,也往往并不具备更明确的理论自觉,很难使人通过这些具体而微的研究构建起更具普遍性和共识性的结论。诚然,“细部和微观研究是宏观研究的前提和基础”,④王玉贵、王卫平:《“碎片化”是个问题吗?》,《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但问题在于,并不是微观研究积累得越多,历史的全貌就越清晰;把微观层面的研究成果简单连接和堆积起来,也并不能自动产生整体性的图景。总体而言,“新革命史”研究在有关中共革命宏观把握和整体判断上依然处于失语状态,也就不免会招致“添些许奇闻轶事,依然局限于狭义的革命史范围”“将历史书写退化成为传播逸闻轶事和发思古之幽情的手段”“对重大问题的失语和无力”等质疑,⑤夏明方:《中国近代历史研究方法的新陈代谢》,《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王学典、郭震旦:《重建史学的宏大叙事》,《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甚至可能会被认为是汪晖所言之“后悔史学”,即省略“对资本主义,尤其是帝国主义时代的基本矛盾的政治经济分析”,一定程度上把革命视为“一些革命者在密室中筹划的结果”。①汪晖:《世纪的诞生:中国革命与政治的逻辑》,三联书店,2020,第372—373页。
不可否认,以往教条式的党史叙事逻辑和体系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湮灭了中共革命的复杂面貌,使其自身的解释力、公信力和吸引力遭遇了严重危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研究者可以忽视这套宏大叙事背后的历史成因和现实基础。李剑鸣指出,“宏大叙事”是一种“以高度整合的史实作为铺垫而构筑的具有历史哲学性质的故事脉络”。②李剑鸣:《隔岸观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第18页。以往革命史研究中形成的所谓“宏大叙事”,很大程度上源自革命者对中国革命原因、性质、动力、过程、影响和前途的宏观预设及总体凝练,其本身也是中国革命进程的产物。正是中共革命在全局范围、整体意义上的摧枯拉朽和狂飙突进,才给了“宏大叙事”充分的立论基础和广阔的话语空间。那么,“在我们投入到大量的地方资料以前,应该先停下来问问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并且试图去获得一个整体的革命图像”。③陈耀煌:《从中央到地方:三十年来西方中共农村革命史研究述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8期,2010年6月。因此,“如何估价作为实践的共产主义,如何思考作为运动的共产主义的未来”仍然是十分严肃而迫切的学术议题。④汪晖:《世纪的诞生:中国革命与政治的逻辑》,第373页。从总体上认识和解释中共革命由谁领导、由谁参与、由谁获益,分析其有何成就、有何影响、有何代价,由谁书写、由谁认知、由谁诉说,探索其因何而生、因何而进、因何而成,仍是研究者必须承担的学术任务。消解“宏大叙事”并不具备充分的理论准备和现实基础,革命史研究的当务之急是克服目前革命史学界所担忧的“片面追求‘微观实证’和‘理论宣传’的两极化现象”。⑤《发刊词》,杨凤城主编《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1辑,第2页。换言之,必须与支撑中共革命实践和革命史书写的一系列立场、观点、方法及话语体系展开深入而充分的对话,实现传统革命史与“新革命史”研究的进一步融合。只有这样,“新革命史”研究才能凸显其理论品质与现实意义,进而在扎实的实证研究基础上构筑真正可以超越教条式“宏大叙事”的研究框架和解释体系。如果按照前面提到的“经” “史”之喻,即是走出“经”的权威性受到怀疑但不会彻底失效,而“史”的解释力得到加强但又无法完全彰显的两难境地,在对革命之“术”的全面把握和客观分析中呈现革命之“道”的复杂理论和实践意涵。
以上以岳谦厚所著《边区的革命(1937—1949):华北及陕甘宁根据地社会史论》为例,分析了“新革命史”研究目前取得的学术成绩和面临的主要困难。可以看到,在经历对传统革命史研究思路的疏离与挣脱后,“新革命史”研究者展开了积极广泛的探索和实践,集中表现在问题意识的转换、研究领域的扩展和史料的搜集整理上,但伴随实践的推进也面临一些困难,突出表现为新式微观研究与传统宏大叙事之间的张力。具体而言,即怎样看待全局性的革命理想、理论、政策和区域性的基层运作之间的张力,怎样看待革命在宏观意义上的胜利与微观层面中的困境之间的张力,怎样看待革命话语的唯一性与革命实践的复杂性之间的张力,怎样看待学术研究与政治宣教之间的张力,怎样看待区域化、微观性研究与宏观评估革命方向、路线、性质、作用、地位之间的张力。说到底依然是站在什么立场、以什么视角和方法审视革命、理解革命、研究革命的问题。这不仅是岳著13篇文章所未能圆满解决的问题,也是“新革命史”研究继续推进过程中必须正视的问题。
近年来,这些问题已经在学界引发了广泛讨论。如王奇生希望将中共“放置在整个近代中国与世界历史的大变局中去观察,放置到近代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大脉络中去讨论”,进而对中共革命加以适当定位,“探寻其成因与历史影响”,①王奇生:《中国革命的连续性与中国当代史的“革命史”意义》, 《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避免“从一个很小的个案一下子上升到这么高的高度来讨论问题”。②王奇生:《社会经济史视野下的中国革命》,《开放时代》2015年第2期。应星强调要“带着总体史的关怀进入地方史”,相对深入地理解西方现代性理论和共产主义理念,相对完整地理解中国革命的局势演化,相对系统地收集历史资料;打通中共革命的国际源头与国内根基,打通中国晚近以来的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和共产革命这三次革命浪潮,打通中共革命中的政治路线、组织路线和工作路线,通过政治文化的角度达成对中共革命的总体性理解。③应星:《“把革命带回来”:社会学新视野的拓展》,《社会》2016年第4期。李金铮则进一步提出要运用国家与社会互动的视角、强调基层社会和普通民众的主体性、实现革命史与大乡村史的结合、引入全球史视野、开拓新的研究视点。④李金铮:《再议“新革命史”的理念与方法》,《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11期。孟永着眼于中共革命史“研究对象日渐琐碎,且又缺乏整体关联和普遍内涵”的问题,强调在思想史视野下注重对史实的阐释,实现研究的“宏微相济”。具体而言,即要求研究者具有明确的问题意识,注重事件和思想的历史背景,纵观古今、兼修中西,还原概念与语境的关系,展现思想者及其思想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①孟永:《关于中共党史研究思想史路径的初步思考》,杨凤城主编《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第205—225页。在与李金铮的学术讨论中,陈红民就“新革命史”研究提出了要注重1949年前后的革命史贯通、注意革命力量在城市的发展、注意吸收社会学之外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借鉴学界研究革命对象的成果等建议。对此,李金铮也表示了认可。②陈红民:《“新革命史”学术概念的省思:何为新,为何新,如何新?》,《苏区研究》2018年第5期;李金铮:《关于“新革命史”概念的再辨析——对〈“新革命史”学术概念的省思〉一文的回应》,《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4期。
2019年,《中共党史研究》专门组织了关于“新革命史”研究的笔谈。在笔谈中,有学者强调“新革命史”与传统革命史之间是相互融合、相互借鉴的关系,前者要在学术研究的视野、方法、风格等方面突破后者的局限性。③李里峰:《何谓“新革命史”:学术回顾与概念分疏》,《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11期。有学者则提出要努力建立能凝练历史经验的整体性逻辑结构,使“新革命史”对革命的把握实现从“连续性”到“总体性”的提升,探索“新革命史”参与并推动中国近现代史新的“总体性”研究范式成为可能。④董丽敏:《“新革命史”重构革命史叙述如何可能》,《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11期。还有学者提出要关注“革命如何植根于文明的沃土并带动精神资源的创造型转化”,“进一步关注个人的、内在的、心性的革命之发生,考察身处历史现场的人们如何发动群众、如何思想动员”,同时把知识分子视野引入“新革命史”研究。⑤吴重庆:《迈向社会革命视野的革命史研究》、唐小兵: 《知识分子视野下的“新革命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11期。也有学者提到在推进“新革命史”研究的过程中,社会科学和史学要“不畏繁难地走向对方的纵深处”,史学领域要对社会科学的若干经典传统进行有选择性的、深入的、长期的读解与追随;社会科学领域要将视野向历史悠久、传统成熟、源流清晰的中国史学扩展,并对中国史学的既有研究根据自己的“问题意识”有选择性地深入读解和长期追随,尽可能地自己动手处理一手史料。⑥应星:《交界·交叉·交融——浅论史学与社会科学在“新革命史”中的结合》,《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11期。这些主张,均着眼于当前“新革命史”研究中失之于偏、失之于碎、失之于窄的倾向,试图通过理念、方法、观察角度、研究领域等方面的拓展,在更加整体和系统的层面推进“新革命史”研究。不过,就其主要内容而言,尚未对前述“新革命史”提出和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学术观点形成超越。
而作为“新革命史”研究理念的积极践行者,岳谦厚在其后来的研究中也试图有所突破。他指出“新革命史”研究明显存在走向另一极的端倪,即过度强调“中共制度安排的‘缺陷性’、政策执行的‘有限性’、解决问题的‘无期性’、克服困难的‘应时性’”。针对这样的问题,他认为中共多有“少讲成绩,多摆问题”的传统,故学者们所阅读到的这一时期的档案文献自然多为“问题材料”,因此“见道之器”尚须“彼此互参”, “特别是敌方(如日伪方面)或政治对手(如国民党方面)等‘旁观’的行为主体对于中共方面的正面描述尤须‘广罗’ ‘互参’”。①岳谦厚:《太行山和吕梁山中共抗日根据地文献整理与研究述评》,《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4期。为此,他主持承担“太行山和吕梁山抗战文献整理与研究”等科研项目,致力于多层次、多角度地搜集整理有关史料,呼吁建设“沦陷区”日伪史料库,强调“只有充分占有文献资料,才能使该领域或该学科研究取得坚实的基础,而新资料新文献发掘与整理往往是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前提条件”。②岳谦厚:《抗战史要重视沦陷区研究——太行山和吕梁山沦陷区研究的学术检讨》,《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特别是其近期将积十余年之功搜集整理的“延安农村调查团”兴县调查资料加以重新校注和编辑,并公之于学界,不仅充分践行了前述学术理念,也为“新革命史”研究提供了坚实的资料基础。③岳谦厚、张玮辑注《“延安农村调查团”兴县调查资料》,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不难发现,岳谦厚对“新革命史”的学术贡献是寓于其具体实证研究和史料整理过程中的,在他看来,“新革命史”研究面临的困难“不一定在于该领域某些学者或史家的历史观发生了问题,而主要在于史料的发掘与运用上”。④岳谦厚:《太行山和吕梁山中共抗日根据地文献整理与研究述评》,《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4期。不过,从本文的考察来看, “新革命史”在其提出和发展过程中,都伴随着学界对研究理论、研究方法的探索,前述有关“新革命史”的新近学术观点,实质上都是关于以何种方法和视角认识革命、理解革命的问题。史料的挖掘与积累固然重要,但也并不能含括“新革命史”的全部学术需求。正确处理微观书写和宏大叙事的关系,在“新革命史”研究基础上整合“新革命史”与传统革命史的研究议题、问题意识和研究方法,建设有关中共革命更具包容性与解释力的理论框架和叙事体系,形成对中共革命的贯通性认识和整体性阐释,依然是当前中共革命史研究中必须正视并加以解决的重要问题。
这也提醒研究者须在更加深广的视野中认识“革命”,认识“革命史”。王先明从较长时段梳理了近代以来革命史的形成和建构,指出中国革命史除了是对中国革命运动的记述和研究之外,还有一个以革命史视角重构中国历史的取向。故只有将中共革命置于近代中国革命史的整体脉络中,才能真正达到学术研究的深度和学理认识的高度,而“如果疏离了对于中国革命史主体内容、历史脉络和学理系统的根本性讨论,事实上恐难以在超越‘旧革命史’的意义上形成‘新革命史’的学理性建构”。①王先明:《关于革命史的形成、建构与转向的历史思考——兼论“新革命史”问题》,《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6期。而事实上,早在2010年,夏明方即明确指出彼时对革命的批判、旧革命新叙事、 “重访革命”和对革命的浪漫化研究等研究路径仍然带有将革命妖魔化、简单化,或并未跳出狭义的革命史范围等缺陷。有鉴于此,夏文提出建立“新革命”范式。这里的“革命”,是“一种远比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范围更加广泛的革命”,其最大的特点是“从疾风暴雨式的暴力革命向渐进的、和平的非暴力革命的转移,从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经济革命向社会革命、文化革命的转移,从征服自然的科技革命向追求人与自然动态平衡的生态革命的转移,从解放绝大多数被压迫被剥削人民群众的阶级革命向关注少数群体、边缘群体、弱势群体和公民权利的公民革命的转移”。基于这种“新革命”之上的“新革命”范式,则应当包括通变史观、全球史观、生态史观、多元史观、新辩证史观、叙事史观、新史料观和开放史观,以期为中国近代以来的复杂历史变迁提供更具解释力和包容性的研究框架。②夏明方:《中国近代历史研究方法的新陈代谢》,《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可见,“新革命”范式观照的并非局限于中共新民主主义革命之一隅,在此范式下对革命的定义、诠释和现实关怀也远比前文所讨论的“革命”内涵丰富、指涉广泛。其虽然与本文所论之“新革命史”有所异趣,但依然可以给成长中的“新革命史”提供不少概念、观点和方法上的启迪。因为自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在各方面几乎都经历了“天地翻覆”的重大变化,有些变革甚至仍在进行中,故认真清理中国革命和中国革命史曲折繁难的建构历程,建设一个以“革命”为总纲的,更有包容性和延展性的历史叙事体系显然应是“新革命史”的长期努力方向。
当然,诚如李金铮所言,中共革命史是中国革命史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有关“新革命史”的理念和方法,也是以1921—1949年的中共革命史为例进行阐论的,近些年学界关于“新革命史”研究的成果,也大多集中在这一领域。①李金铮:《关于“新革命史”概念的再辨析——对〈“新革命史”学术概念的省思〉一文的回应》,《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4期。同样,本文所论也主要是对中共革命史的讨论。之所以要提及“新革命”范式,一是因为目前革命史学界对此问题尚未加以足够关注,②以笔者目力所及,目前仅有王卫《近十年来“新革命史”理论研究综述》[《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董丽敏《“新革命史”重构革命史叙述如何可能》(《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11期)注意到了夏明方的有关观点,王文虽用较长篇幅对夏文加以引述,却未能进一步揭示该观点在革命史研究的学术脉络中的地位和影响;董文对夏文则仅做提及,未予分析。二是感到这一问题值得革命史学界今后从理论和实证层面加以深入探讨。当然,本文尚不足以对此展开更具体的讨论。就本文所述而言,笔者认为,在继续探寻中共革命史研究“新气息”的过程中,还需要处理好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一是准确、深入理解中共的革命思想和理论。“新革命史”研究倡导对革命实践的细致观察,可能会忽视对宏观意义上的革命理论基础和思想指南的审视,甚至将中共的革命理论与政治宣传混为一谈。而如果搞不清中共思想资源和理论基础的来源与流变,搞不清中共对中国历史的认知、对内外形势的分析和对中国革命的预期有何反复与调整,不能说清中共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么对其“怎么做的”的解释也就容易缺乏力度,甚至出现曲解和误读。换言之,对中共宏观意义上的“道”语焉不详,对其微观层面上“术”的分析也就无从谈起。在曲折复杂的革命历程中,不同背景、不同经历、不同层级、不同个性的革命者会对经典理论和现实情况有不同的认识和看法,也会贡献各式的思想和主张,这些丰富的思想资源如何在不同历史时期发生流变,如何被统合到革命的洪流中,又如何影响和形塑中共的思想和行动?亦即史华慈所指出的“以某种信仰为基础的历史运动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偏离最初的基本前提而仍然保持它的特性”?③〔美〕本杰明·史华慈:《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陈玮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第163页。因此,对中共革命理念、思想、战略进行全面研究甚至可视作革命史研究的基础性工作之一。
正如前述,孟永在其研究中已经提出要在思想史路径下开展对中共革命的研究,注意思想与社会环境的互动关系。不过,这种研究的前提和基础不应只是其强调的对西方思想史研究理论和范式的采借,还应包括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方法的系统研读和准确理解。如果脱离对马克思主义本身的深入把握而贸然以一些时髦概念或流行思潮研究一个长期以马克思主义为旗帜的政党的政治活动,想要真正做到“同情之理解”恐怕并不容易。研究者应把中共的革命理论放置于国际共运的时代潮流中,放置于近代中国多种社会思潮、多种政治力量的长期交互作用中,也放置于革命者自身的成长脉络中,进一步考察革命者如何接受、理解、阐释、发挥和调整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和旨趣,思考中共在不同的时代条件和生存环境下在关心什么、筹划什么,有什么重要结论,有哪些具体做法,其表达与实践、想法与做法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演变过程,又存在怎样的具体互动,努力厘清哪些是不同时空条件下中共革命的核心问题、重大问题,哪些属于边缘问题、枝节问题、争议性问题,实现思想史、政治史和社会史的有效互动和对接,既弥补传统革命话语的大而无当,又避免忽视具体历史情境所造成的误解,超越区域研究视角可能带来的琐碎和支离,找到值得着力的研究议题,生发出别开生面的问题意识与研究结论。
二是系统把握中共社会治理实践的总体情况。如前所述,“新革命史”研究对中共在“道”之外所使用的“术”更感兴趣,而“动员”一度成为研究者对这种“术”的基本概括,因为毕竟革命是“闹”起来的。但是,中共革命离不开疾风骤雨的“闹”,也更需要润物无声的“治”,复杂而艰巨的社会治理实践才是“把落后的农村造成先进的巩固的根据地,造成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的伟大的革命阵地”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才能支持中共“在长期战斗中逐步地争取革命的全部胜利”。①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 (1939年12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635页。正是在艰苦的政权建设、经济恢复、社会治理和环境改善中,中共获得了宝贵的经验、技术,积累了深厚的人心、民望。其所产生的变革意义,早已超越了权力更迭、阶级斗争的狭隘范畴,广泛体现在经济发展方式、社会组织形式、思想意识形态和人与自然关系等各个领域。当然,从本文前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包括《边区的革命(1937—1949):华北及陕甘宁根据地社会史论》在内的很多研究实际上已经开始从这些层面探讨中共革命。但这些研究还未能将中共的社会整合、社会治理、社会重建实践放置在层次更加丰富、范围更加广阔、联系更加错综、变动更加急剧的自然和社会网络中加以观察,同时也由于所研究问题的具体化和微观化,难以给研究论题找到更加清晰的时空坐标。
要解决这些问题,固然需要史料整合与互参,但更关键的问题还在于真正厘清革命的进步和局限、胜利和困难、成绩和不足都是在什么意义、何种层面被定义和讨论的,中共所面临的问题,哪些属于理论上的困惑,哪些属于实践中的难题,哪些又因为带有历时意义上的延续性和共时意义上的普遍性而更加复杂,其背后有哪些因素的影响和制约,中共与彼时其他政治力量相比又呈现哪些特色或存在何种局限。革命者毕竟不是魔法师,不是预言家,“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尝试不可避免会遇到诸多障碍,留下不少遗憾,但也蕴含无数奋斗和牺牲、理想和信念。仅仅对某些细部加以勾画并不足以反映中共革命的真实面貌。因此,必须全面把握中共社会治理实践的整体形象,即使是研究区域和个案,也应在对“点”的深入研究的同时,扩展在“线”和“面”上的思考。应积极借鉴社会学、生态学、人类学、经济学、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将中共革命放置到诸多要素相互联系又不断变动的“生态系统”中,放回到近代中国的历史变局中,延伸到所研究论题在中国历史上的演进脉络中,扩展到中共与彼时其他政治力量的交往与竞争关系中,进一步把握中共革命在近代中国自然和社会环境演化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在对革命思想、理论、路线的准确理解基础上,全面认识革命的变革意义、正确理解革命的现实困境、科学把握革命的嬗变前景,构筑更具包容性和解释力的叙事框架与解释体系。
三是加强对史料的集成性搜集、整理和解读。毋庸置疑, “新革命史”研究一直十分注重史料建设,也取得了重要进展。但是,对于中共革命这样牵动全局且形态复杂的问题而言,仅仅停留在抄出来几卷“新档”、看到了几份“秘档”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再翔实的史料也不过是呈现了历史进程中的某些并不规整的断面,而这些断面在革命实践的宏大框架之下所占据的位置、发挥的作用又有着显著差异,并不是仅靠研究者的零打碎敲就能自动拼接出清晰准确的图景。要想对中共革命有更宏观的把握,必须真正树立驾驭史料的自觉意识,克服“史料崇拜”的研究惰性。研究者应该注意加强对不同层次、不同类型史料的整理分析,加快建设系统化、集成性的史料体系。在具体研究中,应从问题意识出发拓展史料的搜集和利用边界,找寻不同时空、不同视角下对所研究论题的不同表达,用史料的兼容和贯通实现研究的兼容和贯通,避免成为史料的复述者,而非问题的研究者。同时,还要注意把握不同史料的行文特征和表述习惯,考证和辨析不同史料表述上的矛盾和差异,不断探究这些史料希望表达什么、实际表达了什么,夸大了哪些内容、遮蔽了哪些内容、隐含了哪些内容,真正进入史料描述的情境中,克服预设立场后的各取所需,防止知之甚少时的少见多怪,反对强人就我式的过度解读,在对史料的多重比对中感受中共革命的不同侧面,进而丰富和充实对中共革命的整体研究。
总之,革命史研究不可能有一成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研究路径,实证研究不仅要适应更应该引领理论探索,而不是成为某种时髦理论和方法的附庸和注脚。中共革命史研究需要“不停留于革命过程的描述,更进一步探寻革命的原理、机制以及革命的政治文化”,①王奇生:《高山滚石——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7卷《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第23页。需要更多维度下各种论题的统合和贯通,从而在更宽广的视域下使中共革命通过严肃的学术研究呈现更丰富的面貌,使一些学界争论的议题得到新的解释或补充,一些学界未曾关注的领域得到开辟和挖掘。“新革命史”研究的内涵也会在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与解决中得到扩展,其理论上的解释力与实践中的操作性也会得到提升。毕竟,中共革命是20世纪具有重要意义和深刻影响的事变,具有明显的复杂性、多样性和繁难性,在这股“前浪远去后浪更磅礴”的洪流中,有一些力量被淘汰、被湮没,也有一些力量在觉醒、在奋起,正是这些惊心动魄的血与火、兴与废、死与生,构造了当代中国的面貌。毫不夸张地说,今天的我们依然生活在革命擘画的蓝图中,依然行进在革命的延长线上。正因如此,想要明白阐释“他们为什么获胜”,②〔美〕马克·塞尔登:《他们为什么获胜——对中共与农民关系的反思》,《中外学者论抗日根据地——南开大学第二届中国抗日根据地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605页。真正搞清“在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③〔美〕范力沛:《西方对中国革命研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陶文钊、樊书华整理,《国外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第25辑,第258页。公正回答“难道那数百万人的生命不过是无谓的牺牲,毫无可资纪念或激励的意义”和科学认识“革命传统对于今天的中国人又意味着什么”等问题其实殊为不易。④〔美〕裴宜理:《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阎小骏译,香港,香港大学出版社,2014,第Ⅻ、2页。这也就要求研究者尽可能地拓展研究视野,丰富研究思路,更新研究手法。“新革命史”研究需要在与传统革命史的有效对接和深入对话中谋求超越之路,正确处理微观实证与宏大叙事的关系,使研究者能够真正正视革命的复杂性、呈现革命的复杂性、分析革命的复杂性,最终努力理解革命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