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翔
内容提要:长期以来,《遐域琐谈》并不为人所熟知,此书更耳熟能详的名称是《西域闻见录》。关于《西域闻见录》的作者,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对其“姓氏”进行探讨。至于《西域闻见录》的版本,本文认为,刻本《西域闻见录》并非初版,刊刻年代亦非《序》中所载之乾隆四十二年(1777),包括《西域闻见录》《西域琐谈》《异域琐谈》等其他版本皆为《遐域琐谈》修改之后的异名本。因此,《西域闻见录》最初的版本应是《遐域琐谈》。
对于《西域闻见录》版本及作者姓名的问题,学界已有丰富的成果。(1)吴丰培:《吴丰培边事题跋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09~210页。王重民:《冷庐文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8~229页。高健:《〈西域闻见录〉异名及版本考述》,《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1期,第118~122页。李亚茹:《清人七十一与〈西域闻见录〉》,《新疆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第67~71页。在近几年的论文中,大多详细罗列《西域闻见录》的异名版本,并探究其史料价值,最终的结论彼此雷同。众多学者详细比对《西域闻见录》各个版本之后的共识是:《西域闻见录》的作者名七十一,姓尼玛察(满文转写Nimaca Hala),号椿园。在版本方面,先前学者大多认为《西域闻见录》最早的名称应是《异域琐谈》,且此抄本成书较早,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但也有学者指出《西域闻见录》有乾隆年间刻本。本文将围绕《遐域琐谈》的作者及其重要的异名衍生本作进一步探讨,从而得出《遐域琐谈》是为《西域闻见录》最初版本的结论。
在西北史地研究者的眼中,乾隆四十二年(1777)成书的《遐域琐谈》更频繁地被称作《西域闻见录》。因经过多次誊抄修改此书的异名或衍生版本众多,不同学者对《遐域琐谈》作者的名、字、号的认识也不尽相同,现公认的研究成果是作者姓尼玛察,名七十一,号椿园。
关于《西域闻见录》作者的名,《新疆图志》认为《西域闻见录》为椿园氏撰,“椿园氏”为自署,且批评《朔方备乘》是“误以其年为名”(2)〔清〕王树枬等纂修:《新疆图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87页。。按:七十一为年龄的说法不可信,“七十一”为名在《清高宗实录》中有直接的证据,乾隆十八年(1753)“吏部带领考试截取满洲进士、举人,富炎泰等三十六员引见”,(3)《清高宗实录》,卷四三八,中华书局,1986年,乾隆十八年五月癸亥,第708页。其中“七十一”位列其中。《清朝进士题名录》中亦有记录:“七十一,正蓝旗满洲人。”(4)江庆柏编著:《清朝进士题名录》,中华书局,2007年,第524页。这说明“七十一”为人名确实无误。
对于《西域闻见录》作者姓与氏的问题,就目前看来,学界只对“椿园氏”这一称呼存在较大争议。按七十一的满洲姓氏为尼玛察当为不误,但是自秦之后,姓与氏混而为一,(5)“秦灭六国,诸侯子孙皆为民庶,故或以国、或以姓为氏。”〔宋〕郑樵:《通志》卷二十七《氏族略三》,中华书局,1987年,志459。辛德勇:《生死秦始皇》,中华书局,2019年,第224页。以至于后人只谈姓而忽略了氏的存在。又查清代各种官方史书中编纂官之名,皆不写其姓,七十一也是如此。其著作中《序》末题名均未有“尼玛察”字样,但却多次出现“长白椿园七十一”或“椿园氏”的题名。《八旗文经》认为“椿园”为字,(6)〔清〕杨钟义:《八旗文经》,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第1892页。王重民先生在《中国善本书提要》中也认为“椿园”为字。(7)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2页。但在王重民的另一部著作《冷庐文薮》中,又认为“椿园”为号。(8)王重民:《冷庐文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8页。以上结论均没有解释“椿园氏”这一称呼对于七十一本人的作用与意义。
在古代“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9)〔宋〕郑樵:《通志》卷二十五《氏族略一》,中华书局,1987年,志439。七十一为满洲正蓝旗人,清军入关前,正蓝旗属人是皇太极所属之贵族,(10)清军入关前,正黄旗、镶黄旗与正蓝旗由皇太极统领,正蓝旗“本系三贝勒莽古尔泰所主,天聪六年,已归太宗自将。”孟森:《清史讲义》,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7页。但在撰写《遐域琐谈》时,七十一本人却是籍籍无名之辈,在清代汉文史料中没有载其在库车所任何职,(11)王重民:《冷庐文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9页。只有福庆在《异域竹枝词》的《自序》中有模糊的记录:七十一的官职为“部曹”。(12)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异域竹枝词》,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2页。另外有学者根据满文史料,认为七十一在库车所担任的职务为印房章京。(13)张伯国:《〈西域闻见录〉著者新疆任职问题新探》,《丝绸之路多语种文献研究学术论坛》论文集,2019年9月,第169页。有此境遇,非惟自己所愿。所以笔者认为,给自己的名前加“椿园氏”,正可以借“氏”追思其贵族出身。总之,七十一自赴疆之后,官职轻微,不能实现抱负,所以在其名前加“椿园氏”之号,当是欲借古代之“氏”来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
对于《西域闻见录》的版本,今人的总结已经相当完备。(14)关于《西域闻见录》的版本,《中国古籍总目》中有较为详细的记录。《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2012年,第4072页。但是在清代学者的文章中对此书及其异名版本的认知却不尽相同。成书于嘉道年间的《榆巢杂识》记:“《西域闻见录》,是书凡八卷,为长白七十一椿园撰。”(15)〔清〕赵慎畛:《榆巢杂识》,中华书局,2001年,第187页。成书于道光二十年(1840)的《晚学斋文集》中有《西域闻见录跋》一文,此文记录:“是书新疆纪略二卷,外藩列传二卷,西陲纪事本末二卷,回疆风土记一卷,军台道里表一卷,凡为卷者八。乾隆四十二年(1777)满洲七十一撰。”(16)《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2册,姚椿:《晚学斋文集》卷二,第399~400页。成书于咸丰八年(1858)的《朔方备乘》中有:“长白七十一撰有《西域闻见录》,亦名《异域琐谈》,其书共八卷。”(17)〔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五十六,辩正诸书一。《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为晚清以来版本目录学的代表性著作,其书对《西域闻见录》也有记录:“《西域闻见录》八卷,不著撰人,但题椿园氏,刻本。”(18)〔清〕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五下,中华书局,2009年,第405页。此版本录入有误,将《西域闻见录》误写成《西藏闻见录》。成书于光绪六年(1880)的史料笔记《郎潜纪闻初笔》中记有:“《西域闻见录》,乾隆四十二年满洲七十一撰。”(19)〔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七,中华书局,1984年,第155页。清代胡式钰所著的杂记《窦存》中对《西域闻见录》的记录为:“予尝观乾隆间椿园老人所著《西域闻见录》,知之。其谓所著,类皆实有据。”(20)〔清〕胡式钰:《窦存》,广益书局,1936年,第48页。除学者外,由清代官员主持编纂的《八旗文经》中对《西域闻见录》也有评述:“七十一字椿园,满洲正蓝旗人,乾隆十九年进士,著有《西域闻见录》,八卷,一名《西域琐谈》。”(21)〔清〕杨钟义:《八旗文经》,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第1892页。《新疆图志》记有:“《西域闻见录》八卷,国朝满洲椿园氏撰……是书作于乾隆四十二年,本名《新疆外藩纪略》,亦名《异域琐谈》。”(22)〔清〕王树枬等纂修:《新疆图志》卷九十,第1687页。《清史稿·艺文志》中也有简单的记载:“《西域闻见录》八卷,七十一撰”。(23)〔清〕赵尔巽等撰:《清史稿·艺文志》,卷一百四十六,志一百二十一,中华书局,1977年,第4299页。由以上史料可知,自嘉道年间至民国时期,除有少部分著作提到《西域琐谈》与《异域琐谈》外,清代学人看到的版本大多题名为《西域闻见录》。
除常见的《西域闻见录》之外,此书的另一异名版本是《西域琐谈》。《稀见地方志提要》中记上海图书馆藏有《西域琐谈》清抄本四卷,书尾有“椿园题于库车军属”,有乾隆四十二年(1777)序。另有《中国古籍总目》中说《西域琐谈》有清抄本,没有具体抄录时间,认为《西域琐谈》只是《遐域琐谈》的不同版本,目前藏于国家图书馆、中科院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以及南京市图书馆。(24)《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2012年,第4768页。此外还有另一版本的《西域琐谈》,目前藏于国家图书馆,且只有上下两卷而并非四卷,为清锄月种梅馆抄本,此书无序,题有“椿园七十一著”。(25)〔清〕七十一:《西域琐谈》,国家图书馆藏,馆藏书号19036。
名为《异域琐谈》的异名版本现藏于早稻田大学,无《序》,书中卷一题有春园氏著,(26)此处“春园”并非笔误,原文确实如此。正文分为四卷,卷一为《殊方风土附军台道里表》,卷二为《西陲军事》,卷三为《新疆列传》,卷四为《外藩列传》,书写年代不明。(27)〔清〕椿园氏著:《异域琐谈》,早稻田大学藏,请求记号ル05 03185。事实上,“新疆”一词在乾隆年间应当不是特指西域地方,“新疆”一词书面用来指代西域地区也只是自嘉庆、道光以后才逐渐启用。按《异域琐谈》所书内容来说,此处“新疆”与“西陲”当同指一地,似无必要用两个名称。所以此版本的《异域琐谈》当不早于嘉道年间。此外,赵翼所著《廿二史劄记》中有“椿园氏《异域琐谈》”字样,(28)〔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劄记校正》,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4年,第792页。按《廿二史劄记》初稿的成书时间在乾隆六十年(1795),(29)〔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劄记校正》,《前言》,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赵翼所见应当为较早版本。之后德庆于嘉庆初年成书的《异域竹枝词》也称此书为《异域琐谈》。(30)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清〕福庆《异域竹枝词·自序》,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页。嘉庆八年(1803)周宅仁编《西域总志》,他看到的版本同样为《异域琐谈》四卷,(31)〔清〕七十一:《西域总志》,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周宅仁序于甘肃。按理来说此书当有椿园手绘舆图,但周宅仁所见的《异域琐谈》并无舆图,后由周培垣补绘。(32)《西域总志》,周培垣《补绘西域图说》。其文记有:“椿园先生旧绘舆图,底稿无存”。查早稻田大学藏本《异域琐谈》亦阙载舆图,以上论证均说明《异域琐谈》应该不是七十一所写的最初抄本。
另外,熊宝泰所撰的《藕颐类稿》中有《异域琐谈跋》一文,此文记有“今坊本改为《西域见闻录》”,(3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03本,〔清〕熊宝泰:《藕颐类稿》卷一九,第191页。又记有“椿园为德一村姐夫,乾隆丁酉余馆一村家……在库车办事时,辑《琐谈》四卷,一寸嘱余多次,椿园亦归有期矣,适余因病出都不及待,书亦不暇审视也……庚戍,余主祀水讲习,知县事宿松徐敏槎,余老友也,与椿园交最厚,始知椿园归,已殁,且无子。叹息久之……冬间访一村于乌城县斋,快读琐谈,随手校其伪字。”(34)〔清〕熊宝泰:《藕颐类稿》卷一九,第191页。德一村即为德庆。熊宝泰与七十一有较好交情,上述德一村就是德庆,七十一为其姐夫,此书的最初抄本应当在德庆手上。上述记载中有两个时间点,第一为乾隆丁酉年,也就是乾隆四十二年(1777),是七十一写成《琐谈》的年份。七十一从库车返回后,熊宝泰因有疾而不能读书,所以此时他未能第一时间见到初本。其二为庚戍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是年熊宝泰听闻七十一去世,冬天才看到《琐谈》,期间并未详细写明《琐谈》究竟为何名之简称。所以,以上记载均为《异域琐谈》非《西域闻见录》最初版本的直接证据。(35)目前学界对《西域闻见录》一书最初版本的看法,学者高健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认为《西域闻见录》为坊间所改,嘉庆末年已经有刊本传世,且其最早的书名应为《异域琐谈》,只有四卷。此说与王重民先生的成说高度相似,但是高健所列证据有再次讨论的必要。高健:《〈西域闻见录〉异名及版本考述》,《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1期,第121页。王重民:《冷庐文薮》,第228~229页。
最后谈《遐域琐谈》的版本。《中国古籍总目》录《遐域琐谈》有清乾隆年间澹宁堂抄本。(36)《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2012年,第4768页。除此之外,还有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抄本,函套题有《异域琐谈》和《西域闻见录》。(37)〔清〕椿园氏著:《遐域琐谈》,哈佛燕京图书馆藏,TNC 3079 4141.1。《遐域琐谈》的《序》尾题有“乾隆四十二年岁次丁酉十二月十有九日,椿园氏七十一自序于库车军属”,而《西域闻见录》等版本则在《序》尾题为“序于复四山房”。如前所述,《西域闻见录》的最初版本应当在德庆手中,德庆作为七十一的内弟,为维护七十一的官员身份,就此认为此书序于库车军署,当不如序于复四山房体面,这可能是德庆修改序言的动机。此外,《遐域琐谈》卷一最后附有自嘉峪关至巴达克山附近的舆图,这幅舆图绘制较为简单,但是连贯,而《西域闻见录》所载舆图则要详细得多。最重要的是《遐域琐谈》虽有四卷,但是每一卷都不写题目,这更接近于原稿的状态,其后每卷加有题目,同样应为德庆修改过的版本。
除去以上对《遐域琐谈》版本的讨论,另外对于《遐域琐谈》及其异名本的书名和卷名的特征稍作辨析,也能回答《西域闻见录》的最初版本究竟为何。清代在新疆还未置省之前,除去“西域新疆”与“甘肃新疆”,清朝官方还是更习惯用“西域”这一名称。(38)“新疆”的含义非常广,这一名称在清代中前期只是一个统称,而并非对某一地方的专称。乾隆时期,用“西域新疆”专门指代西域地区,如随后清廷官方又用甘肃新疆来指代西域。参见齐清顺:《新疆省名及其相关问题述评》,《西域研究》2003年第4期,第53、55页。乾隆平定准噶尔之后,编修了一批官方史书,如《钦定皇舆西域图志》《钦定西域同文志》等,私人著述有《西域闻见录》等,书名均用了“西域”二字。《清高宗实录》中,“西域既定,兴屯种于伊犁”,(39)《清高宗实录》卷八九二,中华书局,1986年,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乙巳,第963页。“况今西域如乌噜木齐等处,率皆立学校,置郡县”,(40)《清高宗实录》卷一〇五〇,中华书局,1986年5月,乾隆四十三年二月丙午,第37页。“平定准部……西域咸隶版图”(41)《清高宗实录》卷一二〇八,中华书局,1986年5月,乾隆四十九年六月甲申,第179页。等等,均用了“西域”二字。新疆二字作为书名,则见于嘉庆、道光年间成书的《新疆赋》和《新疆识略》。也就是说,清代前中期更多使用“西域”或者“西域新疆”来指代阳关、玉门关以西的区域,到了清代后期,则多用“甘肃新疆”来指称此地。到同治年间,左宗棠奏议:“新疆地段较远,他族逼处,故土新归,治内治外,事同草创。”(42)《左文襄公奏稿》卷五十九,光绪十六年刻本。“故土新归”是我们普遍认知的“新疆”的含义。光绪十年(1884)新疆置省,“新疆”这个词才如甘肃、陕西一样,成为一省之专称。 论及《西域闻见录》《西域琐谈》《异域琐谈》和《遐域琐谈》,虽然此四种版本的书名与《序》中,均未有“新疆”一词出现。但是除《遐域琐谈》外,各版本中均在卷名上有“新疆”字样。按理来说,乾隆时期“新疆”二字并不能完全指代西域。
总之,笔者认为抄本《遐域琐谈》更可能是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西域闻见录》的最初样貌。理由有三,其一为《遐域琐谈》留有七十一的手绘舆图,其他版本要么阙载,要么有明显的重绘痕迹;其二为《遐域琐谈》的《序》末有题于“库车军属”字样,与其后大部分异名抄本与刻本题于“复四山房”有着明确的差别;其三为除《遐域琐谈》外,其余版本在书名或卷名中均出现了用“新疆”指代“西域”,而在乾隆时期,“新疆”一词显然有更广泛的意义。所以,笔者认为此书的初抄本应为《遐域琐谈》,之后才有抄本以及刻本改作《西域闻见录》,由此在学人之间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