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我出生在一个书香家庭,父亲虽是作家,但他很少用自己的文学理念影响我。在我的生活学习中,父亲就是一个很客观的教师,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文学伴侣,最好的交流文学的朋友。父亲常与我沟通他最近读的好书,也会建议我去读。
父亲开始并不看好我写小说,对于我走上写作道路,他完全感到意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家。小时候,我是一个爱唱爱跳的小姑娘,经常进入属于小孩子自己的剧团组织去跳舞,自己的梦想就是站在舞台上。加上母亲是话剧演员,在别人看来,我似乎理所当然地会沿着母亲那条路走下去。
12岁那年,我到了部队歌舞团,那时父亲似乎已看到我的前程,他認为我会走上舞蹈的道路。实际上,我到了20岁却忽然会写作了。对此,我的父亲非常意外,也非常惊喜。但是,这时他并不觉得这就是我一生要走的道路。
我最推崇的一本书是《红楼梦》,这本书也是父亲一直推崇的。我居住的院子里,有孩子很早就开始读《红楼梦》。当时因为很好奇,我就开始探听、去读,那时当然都是生吞活剥似的读,所以也将《红楼梦》读得似懂非懂。
记得大概20岁时,我写的童话诗《量角器与扑克牌的对话》发表在《解放军报》。我很兴奋地跟正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改编剧本的父亲“汇报”此事:“爸爸您快看,我的作品发表了。”父亲当时特别高兴。他说:“真的,这才是我女儿。”
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当然能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那时能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好像是件大事。然后父亲就拿来一看,看完以后他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以后还是写点大白话吧。”我听出来这是批评的意思,他可能并不认可我写这样的文字。这就是我跟父亲关于写作最开始的交流。
后来我越来越认真地写了,父亲也跟我说:“你写作先天不足,因为没读过什么书,‘文革时耽误了不少,基础很差。所以,你要非常用功,得比人家都要用功很多。”
“用功”这个词就这样刻进我的脑海里。我觉得自己是只笨鸟,如果不每天五点钟“出林子”就没得吃。我一直到现在都很恐慌,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在家里耕耘。然而,对我写作影响最大的却是共和国历史上的一件重大事件。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成都军区有很多部队要参战,需要随军记者进行报道,而短时间内又派不出那么多记者来。当时,我正在跳舞和不跳舞的选择间徘徊。因为大家已经发现我很有文学创作的天分,领导就送我到舞蹈学院去学编舞,那我就要写舞蹈大纲,这时部队发现我还可以写。
就在这个时候,我说我要上前线去锻炼。由于刚刚打仗的时候很乱,初为记者的我只能去野战医院采访伤员。第一批采访作品发表后,我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吃写作这碗饭的,从此以后,我就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一点东西。那时我就不跳舞了,我跳舞的条件很不好。我觉得艺术是关乎登峰造极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只能平平地跳两下,这不是自己想达到的一种境界,所以我就放弃了跳舞。
这么多年的经历,使我感到仅仅读万卷书是不够的,行万里路对人的一生影响更大些。其实很多大家,像沈从文,像高尔基,受到的正规教育非常少。沈从文读了五年私塾,高尔基只上过两年学,但他们的小说都写得非常鲜活,这是因为他们很早就接触了复杂的社会,看到了人性。
后来我到美国读书,这段时光弥补了我人生中的一些缺失——那是我少年时代囫囵吞枣式乱读书造成的。学校里的读书方式是非常系统的。书要用英文很系统地读一遍,《红楼梦》也是用英文加读过一遍的。这是很有意义的经历。
当我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读书的经历,感慨良多。一个人把书读进去,让书伴随自己成长,此时再审视世界,观照自己,所获得的世界观、人生观完全不同的。这和“一分钟学问家”是完全不同的。
我写作和读书这两件事情,在别人看来是没有用途的。有时在创作过程中,我自己也会想:这能发表吗?像《陆犯焉识》这样的小说写出来以后,会有人感兴趣吗?
这样的问题其实想来也徒劳。如果写别人都想看的,那么恐怕我写不出来。别人想看也好,不想看也罢,但我要完成自己心灵上的一个功课——这个故事、这个人物,我感兴趣,就要将其从内心呈现出来。当然,很可能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和自己的为人处世、快乐、幸福感都不一样。和看书一样,可能眼下得不到回报,回报也许在很多年以后,那么这个事你还做吗?
我们小时候喜欢下雨天去买菜,七八岁的孩子穿着拖鞋冒雨到街上,不为别的,就为下雨时别人的钢镚掉在地上的声音被雨声遮蔽,便于我们去捡。这种经历现在的孩子几乎没有。我们就是这样成长着,有很多小故事。这些故事不写,是非常可惜的,是现代年轻一代根本想象不到的。或许,这些鸡毛蒜皮的经历,在某种意义上也有着独特的价值。
在我个人看来,阅读和写作不可分割。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作品中很多人物都是与我自己不同的。比如像我的小说《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这样的农村妇女,《小姨多鹤》里面的多鹤,还有工人的妻子,都跟我个人的经历不同。但是,我觉得这些人物又都有自己的影子,包括里面的男人,甚至比较负面的人物,实际上都有我自己的影子。作家如果不能够找到他和笔下人物相通的地方,哪怕他写与他很相似的人也写不好,那么就一定要站在这个人物的角度去理解世界。
中国近代作家中,我很喜欢张爱玲,但是与她的经历不一样。张爱玲只会有一个。张爱玲之所以伟大就是她把上海写成她的了,就像福克纳把他的小镇写成了福克纳的,马尔克斯把他的小城写成了马尔克斯的。我写的上海也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