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

2021-04-16 07:27王华
青海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微信母亲

早上还没睡醒,于慧的手机就响起一声清脆的水滴声“叮 咚”——这是微信提醒声。

难得的周末懒觉就这样被打破了。想再睡已经不可能。 于慧睁开眼,被窗帘遮挡的窗户已经透出光亮来。她打开手机,9 点 10 分。再看,微信是丙发来的。 那个男人的名字当然不是丙,而是叫做韩磊。但她就管他叫丙,电话和微信的联系人,她都这么备注着。 丙说,起了吗?要是起了,我们一起外拍去。 于慧有点不快。既然今天要约着外拍,那昨天为啥不提前说呢?若换了从前,她一定会使点小性子——直接告诉他,不去。 但丙不是乙,也不是甲,更不是史小千。她和丙也才认识不久。

他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随便使小性子的程度,更何况,她也不是 二十年前那个刚刚和史小千谈恋爱的于慧。

想起来,就好像做了个梦。这个梦很短,很模糊,但都是关 于史小千的。曾经总是笑意盈盈、生龙活虎的史小千在这个世界 上永远地消失了。命运将于慧的生活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伤口,伤口之中是无尽的深渊,史小千就是随 着这个深渊走势不见的。

在那之前,于慧从来没有认真打量 过命运。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史小千白 头偕老,如果史小千不是被一场突如其 来的恶疾缠身的话。本来他们的生活还 算平静而圆满,儿子奇奇学习上很让他 们省心,两人的工作不说风生水起,也 算得上体体面面,都是铁路职工,好歹 熬了十来年,在单位也是有点资历的, 薪水算不得多高,但在没有房贷的压力 下,日子也算过得滋润。可就是在这种 平稳的状态下,命运却对她露出了狰狞 的面目——仿佛晴天一个大响雷,彻底 炸裂了日常的日子。

检 查、拍 片、住 院、打 针,一次 次盼望康复、盼望日子恢复到从前的美 好希望和愿望,犹如一浪浪高高掀起的 美丽浪花,在理性、冷静、专业的医生 面前一遍遍重重地跌落下来,碎成看不 见的泡沫,被无穷无尽、深不见底的大 海所吞没。那段日子,那在医院一夜一 夜熬下来的日子,都被于慧的眼泪腌渍 得透透的——于慧流了她四十多年来从 未流过的泪。后来,在 ICU 每天苛刻的 十五分钟的见面时间里,当她望着已经 完全处于昏迷、不省人事的史小千,她 唯一能做的还是哭。

当许多家属面色如常地从 ICU 出来 时,只有一个人大哭不已,那个人就是 于慧。谁都知道这是一种绝望的号啕,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生离死别的痛哭。外 面整日整夜、席地而睡的家属们或许早都看惯了这一幕。总是有人这样撕心裂 肺、痛不欲生地哭,总是有人在这样的 哭声中离世。ICU,对更多的人来说,是 巨大的有去无回的黑洞。

不甘心,不放弃,不舍得。就算是 昏迷一日,也是在活着。活着,就能让 人不断寄予希望,活着,就让外面一分 一秒的等待变得有支撑、有意义。虽然 这样没知觉地活着没有质量、没有希望, 还会带来难以想象的高昂的治疗费用。 医生的表情冷漠,言语理智,出自于职 业的本能,也出自于专业经验,丝毫不 给于慧一点点奢望的缝隙。

在千祈祷万祈祷中,史小千终于还 是撒手而去。从出殡那天开始,于慧就 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的眼泪在将近半年 的时间里已经哭得干干净净了。她觉得 自己的双眼就如两口枯井,再也找不到 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头七、三七、五七, 直到百天、周年,她都没有哭出来。她 不是不想哭,在史小千离开的每一个日 子里,她都想哭。她思念他,思念他和 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就连曾经的 磕磕碰碰,都成了回忆中的蜜果。她一 日比一日地强烈地思念着他,思念着他 的气息,思念着他的身影,思念着他的 所有。他去过的地方,他说过的话,他 没有实现的愿望,都成了她思念的理由。 没有泪,心口上却是满当当的痛。说不 出来,痛在心里。

生活的傷口永远不可能弥合,只能 掩盖,用时间的尘土或者竹帘。但无论 何时再揭开,一定都是疼痛的,不可与人言说的。

史小千让她的天空变得残缺不堪。 但她绝不想当祥林嫂,最痛的痛苦不是能 够拿出来和人分享的,一定都是埋在心 里的最深处,说出来,又能怎样呢?最 多就是几句苍白的安慰,真心也罢,假 意也罢,这些她都不需要。她宁愿躲在 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那永远无法愈 合的伤口——那是独属于她和史小千的。

她扔了手机,懒懒地闭了会眼,强 压了一下心头瞬间而起的不爽,决定还 是去赴丙的约会,这样一想,便挣扎着 起床了。

早饭照旧潦草,即使是周末有空闲 的时候也不例外。一个煮鸡蛋,一个馒头, 若干咸菜。一个人的生活,她已经懒得 装精致了。装给谁看呢?谁在乎呢?

史小千走的那年,奇奇去了南方一 所大学上学,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 家里只有于慧。原本温馨的家庭如今就 如一个孤岛,岛上的居民只有于慧一人。 这是于慧曾经和史小千拌嘴时想要的境 地,可是现在想起来,她就有种负罪感。 甚至,她会认为正是自己的这种想法, 导致了史小千的得病。老天爷这是在惩 罚她。她不断对自己开脱——都怪史小 千,谁让他那个时候老是爱叨叨她这个 那个呢?可是转念一想,便又觉得罪孽 深重,现在,她倒是想让他叨叨,愿意 他叨叨,可是他人呢?在这个世界上, 已经没有这个叫史小千的人了。

生活有时候残酷得都超出了人的想象。

在史小千离开后,她第一次去单 位上班,当看到许多认识的、不认识 的人一起在早上 8 点前涌向那个一侧 写有“青城机务段”的大门时,她的 心很扎地疼了一下,眼里忽然就涌出 了多日来已经干涸的泪水——史小千 上的正常班,早八晚六,她上的一白 一黑休两天的班,每次碰着这一天, 他们就一起坐公交车上班。现在,大 门依然还是那个大门,赶着打指纹的 人还是那样的行色匆匆,但这些人群 中,偏就少了一个人。她和史小千是 同一年上的班,她招工到技校上学毕 业,史小千当兵复员,在新入职工培 训班上认识,还没满实习期就恋爱了。

那个时候多好、多美啊!他们一起 携手走过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而现在, 这些都成追忆了。

正是秋季,车辆段院内那三棵如盖 的槐树犹如三棵巨大的摇钱树,顶着黄 灿灿的叶子,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 外好看。其余不如它们大的杨树柳树, 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宛如衣衫褴褛 落魄的人,萧瑟中透的满是无尽的寂寞。 于慧的泪禁不住一阵一阵泉涌一般,幸 好戴着口罩。她咬住唇,眼里含着泪水, 也不和谁打招呼,只把眼睛看向院内那 通往火车站的、在晨光中明晃晃闪着寒 意的钢轨。

公园里人很多。似乎许久没有来人 民公园了,仔细一想,可不是?从和甲 分手到现在,少说也有两年的时间了。

说起来有点可笑,现在为了约会,她又 来到了这里,然而,目睹公园里的一草 一木,让她想起的人依然是史小千。那时, 公园还未全面开放,进园是要花两元钱 的,动物园也没有搬到西山,她和史小 千恋爱、新婚都转的公园,有了奇奇后, 几乎每年六一都要来这里人山人海地凑 热闹。那时,西宁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 不少规划大气、设计美丽的公园可以供 人们休闲娱乐,整个城市的人休息或者 家里来远方的亲朋好友,似乎想起来的 只有这个地方,与它相隔不远的儿童公 园自然不够有面子,只有这儿,有湖有 船,有假山有亭台,要情调有情调,要 浪漫有浪漫,州县上的人浪西宁,这里 也是必来的地方。这里留下了许多西宁 人美好的记忆,于慧当然也不例外。她 的关于人民公园的记忆里,只和史小千 和奇奇有关,其他的,似乎都无关紧要, 他们三个,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一 个整体。

抬眼望去,满目金灿灿的,一阵风 吹过,便有金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说 不尽的萧瑟之意,高原的秋天就是来得 早,不过才是阳历的 9 月。广阔的湖面, 如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将四周的景致拥 揽在怀中,微微泛起的波纹让湖面如同 丝绸一般显得更加丝滑和柔软。十来只 水鸟点缀其中,更给这幅画增添了灵动 之气。若不是近处水面上漂浮的落叶和 枯树枝,这时的湖水气色一定是不属于 春夏的。

不远处是几个背着“长枪短炮”的人,年龄有大有小,小的看上去三十岁左右, 大的五六十岁。怎么说呢,打扮得都是 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遮阳帽,摄影马 夹,双肩摄影包,三脚架,其中一个还 拿着两部相机,身上背一个,胸前挂一个, 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于慧不知道那些水鸟叫什么名字, 她有点看不大清楚,她的眼睛有二百度 的近视,却不愿意戴眼镜,尤其是在室 外的时候,除非看电影看电视或者想看 清啥的时候。或许是野鸭子也说不定。 夏天的时候,美丽的湟水河畔来了许多 漂亮的海鸥,眼前这些应该不是海鸥吧? 那些凫水的鸟儿,一会儿一个猛子扎到 水里,一会儿又好像被谁惊了一样,忽 然飞起来,在湖水上空尖叫着飞几圈, 又落下来。这是摄影者们最喜欢的,他 们倚着湖边的石栏杆,找好位置,架起 三脚架,在那里一守就是好久。

这些人里面,却没有丙。于慧心中 有些不高兴,本想打电话给他,但忍住 了。她知道自己那不会拐弯的性格,若 電话打过去,肯定会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还是算了,不就是他没有按时来吗?何 必学那么刻薄。一阵风气,夹杂着一股 寒气和水的腥气袭来,于慧抽抽鼻子, 拿出手机,很没意思地也对着湖面开始 乱拍。

甲那个人,如果单说个人条件的话, 还是不错的,和前妻离婚后在城西还有 套房子,单位也不错,属于事业单位, 还当着点什么,儿子也马上大学毕业了。 按理说,很合适,无论是年龄,还是经济方面,人呢,长得也还算说得过去, 一米七几的个头。第一印象便不错。是 于慧同学的老公介绍的,大家坐在一起 吃了顿火锅,就算相识了,然后开始来 往。经历了婚姻的人之间的交往,完全 不同于小年轻们谈恋爱的交往。怎么说 呢,就是那种带着很强的目的性,不需 要多么冗长的铺垫和开头,总是开门见 山,几句话似乎就可以引到正题上—— 才吃了两顿饭,当然不算第一次见面那 一顿。过程很老套,也很可笑。第一次 吃饭约在莫家街的一家麻辣香锅。两人 脸对脸,刚开始还有点拘束,不像是约会, 倒像是派出所录口供,彼此交换着警察 和嫌疑犯的角色,一问一答,场面一度 有点尴尬,但陌生和熟悉之间,不就是 要经历这样尴尬的过程吗?一顿麻辣香 锅吃下来,彼此的情况大致了解得更为 深入了。比介绍人简要介绍更为详尽些, 比如,具体工作,孩子,双方父母身体 状况,各自房子的具体位置,等等。

第二顿饭要自然得多了。吃的是火 锅。红油翻滚的锅里升腾起的热气给彼 此之间的相处增添了几分和谐的氛围, 话题的范围比上次更为宽广,甚至谈到 了对方的前任伴侣。甲说,那个女人, 实在是没法说,越过越过不下去,越过 越觉得不可理喻。到底是如何不可理喻, 甲没有具体举例子,于慧也不好问,相 处不久就探听前任的事情,多少让人觉 得有点不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人家 的是是非非,甲可以说,她却不可以说。 两个人的火锅吃得很热闹,也很简短,毕竟肚子的容量在那儿放着。吃完火锅, 天色尚早,西宁的夏季,晚上 8 点多, 太阳还在天边挂着。甲说,去我那儿看 看吧。于慧点头答应了。反正也没有什 么事情,何况吃得饱饱,转一圈消消食 也未尝不可,去他那里看看,也是了解 他的一种方式,何乐而不为呢?

甲的小区正处在房价飞涨的海湖新 区的黄金地段。于慧本来想问这么好的 地段,他前妻如何就肯撒手让他住了? 想想,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样问,有 点过于唐突了。甲却好像猜中了她的心 思,有点炫耀地带着几分得意之色说, 这房子离我上班地方近,要是要城北那 一套,我上班多辛苦。还好我当初坚持 要了,现在看来,是要对了,现在,你 不知道,这个地段,一平方米一万多块, 风水宝地啊!这房价涨得让人感觉眼前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在滚动。

于慧听了,不知拿什么话回答,只 好不语,或许处于黄金地段的人,都有 这样的优越感吧?

到了他家,屋子三室一厅,一百多 平方米,十六楼,收拾得倒是格外干净 和清爽,于慧仔细打量之下,总觉得缺 少点什么,却说不出来是什么。甲领着 换了拖鞋的她参观了一圈屋子,然后回 到沙发上坐下。甲给她用纸杯子倒了杯 开水,放在茶几上,便坐在了她的旁边, 很近的几乎没有间隙的旁边。于慧心里 一阵不自在,又不好扭扭捏捏,心里便 安慰自己,又不是小丫头片子,什么世 面没见过,还怕这个?再说,自己和甲相处,一开始不就是处对象吗?这样想 着,便放松了些。甲却忽然拉了她的手, 说,这屋子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那个 女人的所有东西我都清理干净了,连你 脚上这双拖鞋,也是我重新买的。说着, 就把她往沙发上按。

于慧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和甲相处 的环节会这么快跳到这一步,她有些慌 神,甲却不管,手只管乱动乱扯,夏季 的衣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撕扯?眼看城 池不守,于慧着急了,用力推开甲,说, 你咋这样?这才哪到哪儿啊?

甲没有生气,说,不好意思啊,我 失态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喜欢你, 你别在意啊!

之后的相处就有点不咸不淡,微信 里天天你来我往地问候着,却没有见面。 没有见面的原因倒不是那次的事情,而 是于慧的母亲上楼梯不小心绊了一下, 膝盖下方骨折,在医院住了几天打了石 膏让回家静养。因为卧床,要接屎接尿, 于慧的姐姐在外地,弟弟到底不方便, 弟媳妇那是直接指望不上,只有于慧忙 碌。等把母亲折腾回家,姐弟三人出钱 给母亲请了个保姆,于慧才腾出手来。 这事她没有给甲说,毕竟两个人还没有 到那个可以说的地步,于慧认为。

有一天母亲说想吃老西宁最出名的 那家油炸糕,于慧刚好休班,正值周末, 一大早,她索性坐了公交车往城西这边 来,油炸糕铺子就在甲的小区对面,于 慧纠结了一下,决定先排队买上油炸糕, 然后再上去到甲家里。这油炸糕原来在城中的一条老街上,后来老街整修,便 搬到了这里,依旧是排长队,看来老牌 子就是厉害。

买了油炸糕,她给甲打了个电话,说, 我在你家楼下。甲好像有点意外,但很 快就客气地叫她上来坐坐。

甲穿了一套休闲的月白色打底咖啡 色小格子的家居服,边笑边打开门。十 来天不见,他似乎胖了点。

鞋柜跟前放着一双女式的拖鞋,于 慧依稀记得,上次她好像换的是双男式 的。她举着手中的油炸糕说,我专门过 来买这个,顺路看看你,你还好吧?

甲说,挺好。然后转身去拿杯子。 于慧坐在沙发上,转脸忽然看见沙发那 头放了一个女式的包,是一个很精致的 黑色的包,包的旁边,还有一件浅驼色 的毛衫。她记得他说过,他把他前妻的 所有东西都清出去了。

甲端了水过来,看见她看包和毛衫, 便说:“哦,忘给你说了,我新找了一个, 她下楼去买早餐了。”

于慧笑着说 :“挺好,挺贤惠。”然 后站起身,换了鞋,出门前,转头对甲说, “那么,已经上过床了?”

后来,每次想到这里,于慧都觉 得这样的告别词太过滑稽和好笑,也 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冲口而出说了 这个?她想,可能甲没来得及说出的 话是,你以为你是谁?这件事,唯一 让她觉得臊得慌的就是,自己那天干 吗要找上门去啊?

丙还没有来,秋风中站立的于慧觉 得有些无聊,于是拿出手机支在栏杆上 拍湖景。远处正在建的楼房和湖边的柳 树、桥、行人都无一例外地倒立在水面 上,飞鸟不时划过屏幕,一个角度,于 慧摁了好几次屏幕,只为了能拍好飞快 划过半空的飞鸟那灵动的翅膀。却都不 理想,她一张张翻看,一张张删除,又 再拍。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还好,若 不是这个智能手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 没有耐心在这里等。

“你這样拍是不行的。”一个显然已 经不再年轻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头看时,却是刚才不远处一个两鬓 斑白的六十岁上下的摄影者。

于慧不知说什么,只微微一笑。 那老者道 :“你喜欢摄影?” 于慧含糊道 :“还可以吧,就是随便

玩玩。”

老者说 :“玩也要玩专业嘛,这样才 有意思,比如‘打鸟,用手机拍是绝对 ‘打不了的。”

于慧一愣,不过很快明白过来,“打 鸟”是玩摄影的人对于拍鸟的一种说法。 很好理解的,就是拿着那些“长枪短炮” 对着鸟儿使劲拍,可不像极了“打”?

于慧笑笑,再没有多话。老者却拿 起自己手中的单反相机,给她热情地介 绍起来。

于慧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想表现 出十分热情的样子,她隐约听丙戏谑地 说过,玩摄影的“老法师”,最喜欢的事 情就是带徒弟,而且得是稍微年轻一点的女徒弟。

老者讲得很兴奋,说自己肩上背的 相机是哪一年买的,又说脖子上挎的这 款,也就是时下最先进最好的相机是何 时入手的,说他目前有几个镜头。说如 何用 M 档拍,“那些用‘P的能叫摄影 吗?”说这话时,那自得的神色填满了 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这个样子竟像 极了乙。

乙就是那样一个永远都自我感觉良 好的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优越感。于 慧有时候就觉得奇怪,不知道他的那种 盲目自信到底来自何方。总之,是那种 与之相处便总觉得别扭不舒服的人。就 是这样的一个人,于慧不相信自己竟然 和他相处了半年之久,一算时间,自己 也吓了一跳。

乙也是离婚,女儿跟了前妻,房子 一人一套,和前妻各不相干,乙的房子 和他母亲是上下楼,据说当初买这样的 房就是考虑照顾方便。乙是一所中学的 地理老师,大约总是对着学生居高临下 说话,生活中的乙总好像在课堂上,见 了于慧也总像是老师对学生在上一堂永 远也上不完的课。乙对什么都有自己的 见解,夸夸其谈,简直不容别人有想法,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慧就是个接听 器,基本不用说话,反正说什么,乙总 说,你这样不对,你应该如何如何,时 间长了,她就有些厌倦,懒得再说什么, 之所以还断续来往,一是乙似乎非常中 意她,大概他在于慧面前才找到了真正 的存在感。二是于慧的母亲总是叨叨,说周末你和你弟回来,就你一个人单着, 我看着闹心。

母亲那种心疼的叨叨,总是让于慧 难过,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母亲 说,你不能这样一个人下去,你太年轻了, 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谁过谁知道,有 事你也找不到一个商量的,没事的时候 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说到这儿,就总抹 泪。父亲去世那会,母亲也只比史小千 走时的于慧大两岁,母亲一直没找,母 亲没有工作,靠抚恤金拉扯正在上学的 他们姐弟三人,家里经济一直窘迫,这 样的条件是没人愿意找的,都是现实的 人,谁愿意接盘这样只赔不赚的买卖? 母亲常常抱着父亲的遗像偷偷哭,哭完 了就咬牙出去摆地摊,被城管赶着满街 跑,有一次还把所有东西全没收了,母 亲心疼地哭了好几天。直到于慧在铁路 最后一次招工中有了工作,家里境况才 算好点。姐姐从小就不爱学习,连高中 也没有上,就进了机务段待业队,跟着 一帮家属打扫卫生、捅机车煤灰、卸煤灰, 然后就认识了姐夫,没正式工作就和姐 夫结婚了,姐夫是工务段的,在沿线上 班,后来报名去了中宝线,姐姐就跟着 过去了,至今姐姐还只是个家属,好在 两人感情不错,孩子上学后,姐姐就出 去打零工了,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弟弟 后来考上铁路技校,毕业后到了客运段, 跑西宁到上海的车。

乙就是母亲托从前住在平房家属院 的老乡给介绍的,老乡介绍的是自己原 来单位老同事的儿子。什么都合适。母亲说。是挺合适,房子有,还正准备攒 钱买车,又没有小孩拖着——前妻大约 恨极了乙,离婚后教得连小孩也不理他, 乙只按月给生活费,想要在孩子生日或 者节日见孩子也很难,他前妻也找得飞 快,离婚不到一年又结婚了,听说还生 了一个,即使这样,他也不容易见到孩子。 孩子就放在前老丈人家——是他们一手 带大的,离婚后,原来相处还算不错的 一家人就忽然成了陌生人。

即使这样,乙还是很有优越感,可 能有的人,就是天生自带优越感的。于 慧总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出分手,尤其是 这种熟人介绍的。但她知道自己对乙不 来感觉,每次和乙在一起,就是不在状 态,尽管她努力在学着和乙相处,可是 一想到今后余生都要和这样的一个人待 着,她就有点心慌和憋闷。乙却很热乎, 每个周末都约她,吃饭或者逛街,还很 大方地给她买了一条羊绒围巾,当然, 还曾差点给她在王府井买一件羊绒大衣, 但她没让,她还无法把控自己的感情, 还不想一下子被这些物质的东西裹挟了 去,毕竟他们之间还没到那一步,她可 不愿意轻易要别人的东西,本身,她就 不是为了让人家买东西和人家相处的。 这点上,比起甲,乙真是没啥说的,对 于正在追求的女人不吝啬,就足可以提 高印象分了。按理说,像她这样的,能 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 不错的男人就不应该再嫌弃什么了,又 不是小年轻谈恋爱,不过是找一个搭伴 的人,乙到底算一个知识分子,还不嫌弃自己只是个高中毕业的铁路女工,还 要啥呢?想想甲,也想到了“过了这个 村就没有这个店”的话,她几乎就要投 降了。

乙住在城北。在相处了几个月后, 于慧去了他家。她不想带另一个男人到 自己和史小千曾经共有的这个家。这几 个月,他们的相处也是断续的,开始她 总是找理由,加班啦,到北京去培训啦, 乙也只是周末约她,他那会是带初三的 班主任,也只有周末有空。这么着,两 个人见面就少。这是第一次他们在一个 私密的独立的空间相处,而之前都是在 公园、在饭馆。

去之前于慧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了,她想,要不就这样吧。还能咋样呢? 想找和史小千的那种感觉是绝对不可能 了。乙先带着于慧去了二楼的父母家, 他父亲据说在卧室睡中觉,没有出来, 他母亲斜靠在沙发上看抗日神剧,这是 一段时间所有老人们的最爱,这话是奇 奇说的。见了于慧,老太太带着老年人 特有的迟钝坐正了身子,却没有从沙发 上起来,只一个劲儿上下打量于慧,那 目光犀利得让人浑身不自在。也没有说 坐下说话,倒是乙连说了几声 :“你坐, 你坐。”老太太这才说话,也说:“你坐。”

于慧点头坐了,也不说话,不是她 不想说,而是她根本找不到说话的头儿, 强烈的不自在之下,只好紧紧盯着电视 看。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到,老太太一直 在看她。乙在家里转了几转,然后对老 太太说 :“妈,那我们上去了,你看电视吧。”老太太“嗯”了一声,他们就上楼了。 乙的家似乎到处都是书,各种书, 一间屋子有一面从地到天花板的大书柜,每一格都塞得密不透风,客厅的电脑桌 上、沙发扶手上、茶几上都扔着书。于 慧自己没有读多少书,心里却是羡慕读 书多的人,高中时期她最喜欢的一个男 生不但成绩是年级第一,读的书还特别 多,于慧成绩中等,自知配不上那个男 生的优秀,虽然很是喜欢,却也只能远 远张望。后来那个男生考上了外地的一 所重点大学,寒假同学聚会,于慧彼时 才招了工,虽然很想见那个男生,也很 想给那个男生表白,但她最终自卑得都 没有去参加同学聚会,她的初恋就这样 夭折了。乙比于慧高中毕业要早一年, 当时考的是南京的大学,大学毕业回来 就当老师了。有一阵子,于慧甚至想, 老天爷终归念了点情面,让她找了一个 文化人。从这点上讲,乙那么有优越感 也是应该的,谁叫人家是文化人呢,又 读了那么多书,又是个老师,指教自己 也是无可厚非的。这么想着,与乙相处 就会觉得好点。

去之前她都想好了,乙要是像当时 和甲那样,她想,她不会再强烈地拒绝, 反正就这样了,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 也是过,不如半推半就算了。

他们先一起做饭。卖菜的就在楼下, 乙说他总是在父母那里吃,他自己几乎 没有开过火,不行一会吃饭还是上他父 母那里,于慧不同意,说等熟悉了再混 饭也不迟,这样去,怪不好意思的。就一起下楼买了菜,买了馒头。做饭的时 候,乙并不进厨房,于慧说你来帮我剥 蒜,乙说,我不会做饭,所有的厨房里 的活儿我都不会干,不对,我会煮方便 面。于慧心里便不快,什么叫不会干啊, 谁天生会干活啊?然而她又不好此时说, 不便说,只好闷头自己做。乙说完,就 给他父母打电话,说自己出去吃饭了, 说他们不必管他。打完电话,就坐在沙 发上看书,一直看,直看到于慧把两个 菜摆到茶几上。

于慧想了想,也不太气了,不会做 饭也不是啥缺点,算了,自己好歹熬几 年快退休了,退休了也没有啥事,不就 是做饭嘛,也累不死人。

吃完饭,收拾停当,两人就坐在沙 发上看电视,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说, 眼睛都盯着电视,于慧努力想找个话题 出来,可是根本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乙 也不说话,只拿着遥控器按呀按的。于 慧心头忽然没有意思起来,想,这才哪 到哪儿,就没啥说的了?

频道调來调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 的,似乎这个点,所有的电视台都约好 了演花花绿绿的综艺节目和广告,闹哄 哄的,看着也烦。乙一边抱怨一边关电 视扔了遥控器,然后起身拉她,说,咱 们去阳台坐坐吧。阳台和大卧室连着。 于慧没有说什么,跟着起来,到了卧室, 乙一把抱住她,整个脸就贴了上来。正 在这时,只听门外“咔嗒”一声响,两 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乙的母亲已经进 来。于慧一时间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很

有些魂飞魄散的感觉。乙怨说 :“妈,你 来干啥?你不知道敲门吗?”

老太太说,狗屁!我进我儿子的家 敲门,我啥时间敲过门?她来了你就给 我定规矩?你该干啥干啥,我拿个东西 就走。说着去了阳台,拿了个什么东西 就走了。门“啪”的被关上了,乙笑着 来拉于慧,于慧用肩膀甩开了他。气氛 就有点尴尬,之前那样像两口子买菜做 饭的情景好像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有 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乎挡在了他们之 间。乙终于打破了静默,说,要不我们 逛街去吧。然后两人就出门,去了附近 一个繁华的商业街,也不买什么,就看, 从这里进去,从那里出来,就那样没怎 么说话,没滋没味地走了一圈,于慧同 事忽然打电话来问事儿,于慧便趁机告 辞了。

回去后,乙在微信里发语音,发文 字,她都懒得搭理。想起乙母亲那种强 势的样子,心便有些灰。恰好班组一个 才结婚不到三年的小伙子离婚,说是和 丈母娘就住对门,稍微和媳妇吵个嘴, 丈母娘就打上门了。于慧听了,细想起 这种将来和“公婆”无缝生活的各种, 心便冷了下来。她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 人,这么多年,她和史小千的父母相处 得就一直不错,公婆也一直拿她不当外 人,他们都是那种特别善良特别宽厚的 人。但乙的母亲绝对不是,她能感觉得 到,就凭她说的那几句话,还有那犀利 的打量她的目光。虽然乙没有说过自己 离婚的原因,可是一定少不了那种无缝生活和那老太太的原因,她相信。既如此, 自己又何必迷恋那个美丽的肥皂泡泡一 样的东西呢?剥去所有的这些外在的东 西,乙身上有吸引她的地方吗?

没有。她坚定地告诉自己。是真的 没有,一点也没有,他一点也不吸引她。 是的,没有史小千的日子里,她很孤独, 也很寂寞,她相信乙也很寂寞,人生来 可能就是寂寞的,每个人的寂寞就是一 座孤岛,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攀上那座孤 岛的。再说,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非得要再找,再找也不是史小千,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史小千了。 她删了乙,一个人又是好久。

于慧真的不想再找了,她相信,这 个世界好男人有的是,可是哪有那么合 适那么容易的事儿呢?丙还是来自母亲 的四处托人。母亲说,她临死前要看着 女儿再往前走一步,毕竟女儿还年轻。 母亲说那话的样子,仿佛她很快就要赴 死一般。儿子奇奇也在微信里提过一两 次,孩子到底大了,懂事得让她欣慰。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有些心酸,史小千 这是把她扔在半路上了。可不管咋样, 她得咬着牙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活着的 亲人,为了活着的活着。

正愣神间,摄影老者拿出手机说, 美女,加一下微信吧,我朋友圈里发了 好多作品,你可以看看啊。没事咱们可 以交流一下,你要是买器材的话,我可 以给你参考,我可不是托,我认识那个 老板,能便宜不少。

于慧打开微信,扫了老者的二维码,一见那名字,她哑然失笑,老者的微信 名竟然叫摄影者布衣少年。

“布衣少年”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说, 别看都是“打鸟”,他们那个“打鸟”也 没有我专业,我“打鸟”多少年了!阿 柳,你就叫阿柳对吧,我看你的微信名 字就是叫阿柳,我给你说,你要学“打鸟” 就得跟专业的学,知道吗?学啥东西都 一样,不能乱投师,不能乱学,要正宗, 才能学有所获,没事,你不要着急,学 习可以慢慢来的。我也是退休了才拿机 子的,起步很晚的。

于慧点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只好随着他的话不断点头。她知道老者 是好意,她羡慕老者那样快乐地生活着, 为什么眼前每个人看上去都是没有忧愁 的样子呢?为什么只有她,此时此刻的 她,倍感孤独呢?

或许,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孤独的, 秋天孤独,湖水孤独,林立的楼房孤独, 被翻新的拱桥孤独,飞翔的鸟儿孤独, 执着“打鸟”的人也孤独。谁不孤独呢? 连整个世界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总是无 法走向一个人的内心,想走进去,多难哪! 这一地的落叶不孤独吗?如果不孤独,为 什么风吹过时,它们总是低低地啜泣呢?

秋风中已经有了不少的寒意,该慢 慢加衣服了。

手机忽然响了,是丙打来的,于慧 朝“布衣少年”点点头,指指手机走向 离他很远的地方。

接了,丙说,真不好意思,堵车, 你到了吗?

和他们相约的时间,已经超过差不 多一个小时,一个男人磨叽起来,竟然 也是如此夸张。于慧忽然不想见他了, 她稍微犹豫一下,便说,还没到,单位 刚打电话,我得加班去。

挂了电话,她并没有把手机从耳朵 边移开,“布衣少年”“打鸟”已经不专 心了,他不时朝这边张望,他看上去虽 然快乐,可能也孤独吧?也许他太需要 人“崇拜”他的摄影技术了。她不知道, 有一天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像老者、像丙 那样拿起相机来,用镜头寻找一切和美 有关的东西?或者,再有个别的什么兴 趣爱好。也许,有了什么支撐的孤独, 说不定就不让人空落落的了。

爽了丙的约,于慧知道自己有些使 小性子,可是她不想让心底那一丝丝不 快慢慢地爬出来,更准确地说,她现在 就想一个人在秋风中走一走,静一静, 想一想。日子还那么长,不用急这会儿, 让一切都慢下来,她纷乱的思绪需要时 间,更需要清醒,至少有一个问题她得 想清楚,现在,她最需要的是什么?不 管咋样,她明白,人在思绪乱纷纷的时候, 是没有正确的判断力的。

她继续把手机贴在耳边,缓缓转身, 慢慢离开,把“布衣少年”和那面喧闹 的湖水全部扔在了身后,她相信,那些 即将纷至沓来的日子一定一定要渐渐变 得温暖起来。

王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黄河文学》《飞天》《青海湖》《中 国铁路文艺》《青海日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 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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