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清
1
茯苓、五味子、柏子仁……那些中药在药罐中扑腾 着 , 五味杂陈的中药味弥漫在房间里,浸染到房间里的 每件物品上,这古老的味道给每件物品包上了一层时 光的浆。
阳光铺洒进屋,一盆三角梅正开得热烈奔放。枝 头火红的叶子柔软而又自然,簇拥着白色娇小的花朵, 众星捧月、热热闹闹。我对三角梅叶子的关注超过了 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它既不夸张也不自卑,从嫩绿的 小芽,到翠绿的苞片,再到火红的叶子,只要一丝温度, 一缕阳光,一滴清水,就会像画家手中的水墨画一般, 慢慢韵染,渐渐漫洇,静静生长,直至把火红的身躯挂满整个枝头。母亲说“: 三角梅真正的灵魂在叶子上!”
此刻,母亲静静跪在拜毯上,背影瘦弱、孤寂,又 那么的宁静、坚定。几个月来,严重的失眠已经让母 亲难以奢望一个完整的睡眠,一生要强倔强的母亲面 对苦难从未服输,却被失眠顽疾折磨得无可奈何又痛苦不堪。
打小很少看见母亲生病后去医院, 家中的安乃近似乎成了她的万能灵丹, 只要一片,母亲又没事人一般开始忙 忙碌碌。长大后,我才明白这硬硬的 小药片如同母亲独特的倔强,让我们 愚蠢地认为母亲健康得不得了,而不 知道母亲隐瞒了关节炎、偏頭痛、高 血压、冠心病等众多疾病。如今,母 亲独自和失眠作着斗争,病痛折磨之 下,母亲内心依然坚信,给予她的任 何考验一定都能像从前那样熬过去。 母亲不说,儿女竟也没察觉,直到母 亲脸色蜡黄,憔悴不堪。
中药端到了母亲面前,母亲的衣 衫中渗进了暖暖的阳光,似有似无的 甘甜混杂着中药味涌入鼻腔。母亲皱 着眉头,一脸无奈 :“身上快被中药泡 透了!”
的确,家里天天熬药,一进单元 门就能闻到中药味,母亲一天喝三碗 中药,就连饭菜吃到嘴里都是苦的。 “来,让我闻闻 !”我搂着母亲的脖子, 像小时候一样使劲嗅着,寻找着记忆 深处那熟悉的味道。
2
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很忙 , 忙得像陀螺,在生活的鞭子下不停地 旋转。我总喜欢找个空子就紧紧搂着 母亲的脖子,使劲地嗅,母亲身上暖 暖的、热热的味道常常让我不愿松手。
在结束“下放改造”后,母亲推 着一辆独轮架子车,领着半大不小的 几个孩子回到了县城。高原的小县城 如懵懂初醒的少年,蠢蠢欲动而又生 机勃勃。
母亲好奇地看着大通县城中的一 切。街道上搭起了一长溜木板台子, 每个小贩面前堆放着从西宁小商品城 批发来的衣服和驼铃牌尼龙袜。陶瓷 厂的大院里摞满了水缸,大的、小的 交叉摆放成一层又一层,黑色的釉在 阳光的照耀下直晃眼睛,人们挤在其 间挑选着适合腌酸菜的大缸,有些性 急的甚至踩着缸沿一阵扒拉。停在院 门口的骡子悠闲地吃着草料,脚底下 一坨坨粪冒着热气。大通煤矿大楼的 拐角处停着几辆红色的蹦蹦车,不一 会儿“突突突”冒着黑烟开走了。史 家庄百货商店里摆放着花花绿绿的的 确良布料,女人们排着队反复讨论着 给家人做衬衫裁几尺才够。最热闹的 就是煤矿俱乐部了,每晚播放着最时 兴的电影。到了晚上,年轻的男男女 女穿着能当扫把用盖住脚面的喇叭裤 聚集在俱乐部的售票处。男孩头上的 黄军帽里用报纸撑了又撑,帽尖顶了 又顶,女孩们头发烫成了搓衣板似的 大波浪,额头的刘海像喜鹊尾巴样翻 卷起来,多少抢了一些脸上高原红的 风头。售票处门口通常放着一个白色 冰棍箱,上面总盖着一条棉被,年轻 人们买一张五毛钱的电影票,再买一 根五分钱的冰棍或一毛钱的豆沙,一边嘬着冰棍一边说笑着去看《少林寺》, 只留下咽着口水和满眼羡慕的我们兄 妹几个。
为了生计,母亲置办了一个三只 脚的锅叉和一口铝锅,决定在煤矿俱 乐部的冰棍箱旁边卖炒瓜子。每晚睡 觉前,母亲就在炕沿下支好三脚锅叉, 柴火上面用几块碎煤砖围成小堆,架 好铝锅。
母亲点着了柴火,小小的火焰跳 动着,一开始矜持、扭捏,如害羞的 姑娘放不开手脚,忽而变得热烈、奔放, 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曲子迅速伸展身姿 拥抱整个炉膛,火光照得母亲的脸分 外红润和鲜明,她相信,只要辛勤劳作,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煤砖慢慢燃着了,铝锅渐渐热起 来,母亲把葵花子倒入竹簸箕中,在 昏暗的灯光下挑拣起来,瘪的、空壳 的都挑出去了,留在簸箕中的瓜子颗 颗饱满圆润。铝锅开始发烫,我焦急 地盼着母亲快点开炒,可母亲还在一 遍又一遍地挑选,总要把最饱满的瓜 子留下。“人心公不公,用秤称一称! 做买卖图的就是要公当(公平)。”母 亲一边挑拣一边对我们说。我和哥哥 姐姐们披着被子趴在炕头,看着母亲 手中的簸箕起起落落,猜测着能不能 从第一锅中分得一小把当零嘴。那时 候,我们没有其他零食可吃,哥哥姐 姐经常偷偷从捆绑着的干粉条中抽出 一根,塞进炉膛里,干粉条被炉火一 烧迅速膨胀,放进嘴里又脆又香,这是我们自己发明的“烧烤”, 当然得偷 偷进行。现在好了,可以用瓜籽解馋了。
母亲把葵花子倒进锅里,用小锅 铲慢慢地翻炒起来。火是文火,母亲 不急不忙,低头慢慢搅动,随时把认 为不够满意的漏网之籽再次挑拣出来, 我们却盼望着那些黑胖的瓜子快点跳 跃起来。
不一会儿,锅里噼噼啪啪地响开 了,一粒粒葵花子脸色变得红润透亮 起来,香味慢慢飘出,馋得我从被窝 里伸出头,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母 亲。等葵花子皮黑的地方越发黑,白 的地方变成焦黄的时候,母亲便把锅 放到一边,用铝锅的余热继续加温, 用小刀把一张张报纸裁剪成一片片正 方形,两次对角折后,就变成一个三 角的纸漏斗包装袋。母亲把小包装袋 一个个码好,葵花子也炒到了最佳火 候。拔锅、晾凉,准备好用来做量具 的小茶缸,母亲抓起一小把瓜子依次 放到我们的手心里才上炕。我立刻雀 跃起来,小心地捧着带有热度的葵花 子放到衣兜里,用书包压在上面,准 备第二天带到学校去吃。
母亲上炕后,身上是炒瓜子的味 道,淡淡的焦香,暖暖的,热热的。 我使劲往母亲怀里钻,母亲却拿出拜 毯,整理好衣衫,开始她一天的功课。 在我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母亲的身 影笼罩在灯泡发出的晕黄色灯光中, 起起落落。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种淡淡的焦香味,总觉得现在炒货店 卖的葵花子有一股机器的生铁味,葵 花子要么炒夹生了,要么就炒太焦了, 就是没有满口生津、恰到好处的那种 香味。
3
母亲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深吸 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碗里的 中药和人生的苦涩,喉咙间咕咚咕咚 的,似乎一停下,嗓子眼就再也承受 不了苦味,再也喝不进一滴药。放下 碗后,母亲才呼出了憋着的那口气, 脸上皱成一团,众多的药材,说不出 来的一种苦涩味道溢满房间。我扶着 母亲在床上躺下,擦去她嘴角残留的 中药痕迹,内心的愧疚如这苦涩的药 味经久不散。
母亲用炒瓜子赚的钱支撑着整个 家。父亲也回到了县城和我们团聚, 母亲跟着父亲给人打工,开小卖店, 经营小饭馆,似乎只要能赚钱且不犯 法的小碎活都干过。那时的母亲有使 不完的劲,有填不满的生活期盼。
开小饭馆期间,母亲一人承担了 几个人的工作,洗菜、切菜、和面、 洗碗……因长时间将手浸泡在水池里 刷碗,母亲的双手皮肤通红、粗糙, 而手腕以上的皮肤却是白白的,一条 明显的分界线就留在了手腕处。晚上 睡觉时,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洗菜、 切菜、刷碗,为第二天的营业做着准备。
等不到母亲来我已进入梦乡,梦中的 我闻到一阵阵香味,炒肉片、卤鸡翅、 宫保鸡丁……暖暖的,热热的!
早晨我揉揉眼睛醒过时,身边是 放得整整齐齐的拜毯,厨房里已响起 丁丁当当的声音,我的枕巾被口水打 湿了一大片,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瓷 大碗,碗里擺着两个卤好的鸡翅,茴 香独特的香味在我鼻腔中缭绕。
那年我中考时,青海的面片卖一 块五一碗。母亲“做买卖要公当”的 信念让我家的饭馆生意红红火火。装 卸工、长途司机、煤矿工人、单位职工, 到了饭点都愿意往我们这儿跑。都说 客人一多饭馆就烂,但母亲从来不会 因为客人多而降低饭菜的质量。沸水 翻腾的大锅里的面片依然如指甲盖般 大小,油泼的辣子和着芝麻的香味依 然是熟悉温暖。一到中午,大厅里挤 满了人,一大碗面片调上油津津红通 通的辣椒面,再嚼上一口大蒜,吃得 客人们满头大汗,心满意足。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进中考考 场了,每天有刷不完的题、背不完的 单词,压力排山倒海一样向我扑来。 当中午放学我跑回家吃饭时,只见吃 得热火朝天的客人和在厨房团团转的 父母。我焦急地等待着能早点吃完饭 后回学校写作业。可是一碗碗的面片 源源不断地端到了客人面前,忙碌的 母亲竟然忘记了我。我越等越着急, 心里的火苗就越往上蹿。看着那些大 口大口吞咽的客人,我觉得无比的讨厌,他们吃饭的样子真是太丑了。我 怨恨着母亲,在我这么需要被关心的 时候竟然忘记了我。青春期的叛逆让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固执地认 为,母亲就是故意忘记了我的存在, 故意忘记了我还要吃饭,故意忘记了 我还要上学。当又一碗面片从我眼前 飘过的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住,丢下 攥在手里的手绢跑出了门,委屈的泪 水淌进了嘴里,咸咸的,苦苦的。
那个中午,我空着肚子赌气跑回 了学校,晚上放学后也没有及时回家。 直到天色暗下来,课本上的字迹模糊 了起来,我抬起头,发现教室里只剩 下我一人。空荡荡的教学楼里传来恐 怖的叮叮声,想起同桌说过的一楼最 里面的库房里死过人的事情,我的心 里不禁敲起鼓来。从教室到教学楼门 口,要经过一楼,而一楼的灯什么时 候都是坏的,看着幽黑的楼道,想着 仓库里曾经的“死人”,我贴着墙皮, 两腿如灌铅般疲软无力,心脏即将从 嘴里跳出。最后,我两眼一闭,大喊 一声,一头扎进了幽黑中往前跑去。
终于跑出教学楼,胸腔里如同塞 满了瘴气,恐惧加上饥饿,我一屁股 坐在了台阶上,大口喘着气,操场上 的篮球架分了身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 天上的月亮咧开了嘴,嘲笑着我的胆 小和懦弱。
一转头,却见母亲站在校门口, 一手抓着大门的铁栏杆,一手揣在怀 里,焦急地和门卫说着什么。此时的我,早已忘记了中午因为没吃上饭而怨恨 母亲的事情,哽咽着跑过去一头扑进 母亲的怀里。
母亲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瓷杯子, 竟然是一杯牛奶,竟然还烫乎乎的。 “狠人的眼里血出来,驽人的眼里泪出 来!走,回家!”母亲紧紧攥着我的 手拉着我回家。牛奶温暖着杯子,杯 子温暖着我,喝一口热乎乎的牛奶, 浸润得全身热热的,暖暖的。此时此 刻,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香甜的美味, 它不仅仅是我肚中饥饿时的雪中送炭, 更是我青春期灰暗沉闷时的一缕阳光。
4
随着母亲日复一日的忙忙碌碌, 我们兄妹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整天奔 波于单位和家庭之间,如同绳子牵绊 的风筝,被生活的大风刮来刮去,刮 得晕头转向,在即将坠落时又努力摆 动着身体迎风而起。偶尔在休息日才 能看到母亲的身影,而母亲也终于忙 不动了。
那一年,汶川地震的阴影在人们 心头盘旋。那一年,我的姥姥,母亲 的母亲,离我们而去。还没有从失去 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看着新闻中汶 川地震现场地面上摆放整齐的一个个 小书包,我的内心如刀绞一般,感觉 那年的冬天,特别特别的冷。搓搓冻 僵的手,我决定回去看看母亲。
走进屋子,屋里点着盘香,火炉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窗玻璃被水蒸气 拥抱得雾气腾腾。母亲跪在拜毯上, 为姥姥念着嘟哇(祈祷词)。生活的苦 难没让母亲放弃希望,亲人的离去却 给了母亲沉重的打击。此刻,母亲独 自沉浸在悲痛中,举起关节变形的双 手,祈求着后世里的姥姥能得到宽恕。 母亲瘦削的肩和微驼的背在微微颤抖, 轻声念诵的祷告声中极力克制着悲痛。 我的鼻子一酸,嗓子被捏住了似的喘 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随着巨大的悲痛 在抽搐。时间似乎停滞了,看着母亲 低垂的头,看着母亲悲痛欲绝,想着 亲人的远离,想着人生的种种不顺, 我心灰意冷,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可是鼻子中竟然有一股香味飘来, 打开炉膛,原来是母亲烤的洋芋。我 用力吸了吸,香味立刻涌进鼻腔。炉 膛里放着烤得金黄的洋芋,一个个饱 满、圆嘟嘟的身体里翻腾着即将喷涌 而出的热乎气儿。我的心一下子被温 暖包围,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放松下来, 所有的不顺、委屈和焦虑都被热气融 化,湿漉漉地拥堵在喉咙,水渍渍地 溢满了眼眶。
母亲做完礼拜,招呼我上炕暖暖 脚。赶紧脱了鞋,上炕依偎在母亲身边, 暖意从脚底缓缓升起,不一会儿就驱 走了身上的严寒。睡意渐来,我慢慢 地把脚往母亲身边贴去,再慢慢把身体贴上去,那熟悉的味道混合着洋芋 的香味又扑鼻而来,暖暖的,热热的, 母亲也闭着眼睛,不经意间把身子往 我这边靠了靠,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 看到了母亲鬓间的缕缕白发。
5
浅睡眠状态下的母亲依然皱着眉 头,努力在和夺去她睡眠的恶魔抗争 着,憔悴的面容越发显得蜡黄消瘦。
看着母亲蜷缩起来紧绷着的身体, 我知道母亲这会儿睡得并不舒服。偶 尔失眠的滋味我也感受过,漫漫长夜 中,时针拖着沉重的步子仿佛走过了 一个世纪,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有自己翻来覆去,身体的各个零件 失重一样无处安放,越是无眠越是烦 躁不安。
真难以想象,我的母亲,是怎样睁 着眼睛,翻来覆去熬过几个月来那一个 个漫长的夜晚的。但愿老中医的这些药 能见效果,但愿母亲能睡一个好觉。
三角梅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更 加红艳,像火焰一样在上午的光线里 闪着夺目的光芒。拿起母亲的外衣, 放到鼻上,我使劲嗅着。衣服上还留 着母亲身体的余温,除去苦涩的中药 味,我依然还能闻到那种暖暖的,热 热的味道。
杨秀 清 爱好文学,作品散见于《青海文化旅游》《雪莲》
《西宁文化》等期刊。现供职于西宁市文化事业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