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拥有挺多朝朝暮暮,绵延不断的,识得的女人所以多。 有的为知己,有的早早无了往来。女人识女人,并不容易, 不像男子们置于观照处会更清明,却也有便当,比如“设身 处地”“感同身受”“将心比心”之类。重要的是彼此间的角 色认定,或为摹学的榜样,或为真诚朋友,抑或视为鄙薄的 人中疵病。至于丑美胖瘦,至于困窘富足,还至于各种特征 的脾气秉性和素养修为以及智能程度,会在天长地久中显现 不同情势,也将显现不同命运。而为我所真心稀罕的,都像 珍珠,无论什么质地,都在我的生活中,大珠小珠地剔透着、 晶瑩着,为我的生活增添颜色。
三十多年前的王今儿,是我不近不远的朋友。近是邻居, 远是寡交。一墙之隔,本来我只大概知道,她年长我些,与 丈夫离了婚,独居单住,也只知道她除了上班工作,空闲时 候好读,平常日子里却很少交集。之所以成为了朋友,缘自 一次偶地去她家之后的事情。
记不清楚为什么去她家,但记得是很冒昧的,见门虚掩 着,喊叫了一声,就推门而入。她正伏在桌上写字。我聚睛一看,发现她在用硬笔抄写《红楼梦》 的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一笔一画,工工 整整。这着实令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再 四下里扫视,桌脚边堆的一大摞子抄写 好的“红楼梦”,挤进了我的眼帘。原来, 她是从开篇抄起的。当时就张口结舌, 心里面想,这得下多大的功夫呵。那会 儿我已经开始学着弄墨涂鸦,从心底狂 涌出浓烈的对她的敬佩和自己的惭愧混 杂在一起……好一阵子了,才感叹道 : 好我的邻居小姐姐,你可真了不起呵。
后来,我总幻觉她那间简陋的屋子 是一座华丽的宫殿,里面储存着的金银 财宝和奇妙的艺术品,对我总产生着极 大的诱惑,所以就变得常常去了。
再后来,自他人口中得知,她曾是 婚内出轨者。说是她的那个离婚,等同 于被前夫给单方面地“休”了。因此, 更多的人唾弃她的伤风败俗,不屑与她 为友。尽管我也惊愕,而我对她的敬佩 之情却丝毫不受影响。而且时间越久, 反倒越来越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但没必要去拎清爽,而且完全可以忽 略不计,也完全不能阻碍我早早晚晚地 投向她的那些敬佩的目光,甚至都觉得 她像一位孤独的女英雄。她会意得很, 还回来的目光,总沾着谦恭之意与温和 之意,好像在说,彼此彼此。
一直到现在,只要想起王今儿那个 邻居姐姐,就想起“自叹弗如”这个词儿, 就想着,她的那一大本《红楼梦》是否 抄写完了呐?如果抄写完了她还将抄写些什么呐?
再后来的之后,我灈足南北西东, 困顿也罢,甘甜也好,经历了些人事。
忽然有一天听说她出事了,说原 由还是所谓的出轨事件,说她苦等苦 熬了七年,她那个相恋的男子仍旧不 能给出个所谓的交代,于是她绝望透 顶,自戕了。
出轨这件事情,当然的定义,是对 婚姻不忠,但要是有人是真的爱上除丈 夫以外的男子了呐?至少也是有的。况 且,王今儿的爱,虽然像一株长成歪歪 拧拧的树,而一爱就如此竭力,如此刚 狠,如此忘我,爱至死——这株树就是 枯死了,也将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形状, 所以是值得被凝视的。
我得承认,在很年轻的时候,王今 儿对我的濡染,是铁铁地存在的,起码 有坚韧。
一些与特别的女朋友的过往,有点 儿像翻阅旧书。那些书的模样陈旧,但 内容好看,百看不厌。原因是它与我自 己息息相关。那里面丰富多彩,那里面 的人好像都是人间仙女,连她们的衣裳 都像是用洁净的气息织成的,而她们在 拥有星月、拥有鸽子、拥有香喷喷的百 合花的同时,也付出巨大。我在她们其 间。我在现场。我目睹着她们的伤痕是 怎样形就的。她们亦是我的故事。
还认识一个生的好看也非常聪慧 的女人,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以前我讲过 :
很年轻的时候,她疯狂地爱上了一 个画家。当听到画家叙说自己家族的精 神病史,说他也确实患有紧张型精神分 裂症,随时随刻有可能发作,她却像一 点儿也不相信似的,光知道盯着他固执 地微笑着,仿佛他在向自己朗诵爱情诗 句。事实上画家说得认真,她事实上也 是明白无误地听懂了,但是她不愿意相 信。他的职业她迷恋,他风流倜傥的样 子她迷恋,他身上散发出来空灵的艺术 气息她迷恋,他的开诚坦白她也迷恋, 他的一切都是她的钟爱。她陶醉得厉害, 不顾他的推拖婉拒和家人的劝解反对, 坚持要嫁给他。她希望尽快尽早地成为 他的喜娘,并深情地梦想着自己陪伴在 一个画家身旁的流水年华,就如诗句般 地美。
婚后的日子,果然如她的憧憬,画 家的倜傥愈发自如,她红袖添香,当 更是美里美气。但不幸的是,画家果 然经常发病。每次发病前的一段时间, 他都不食不眠,一副推之不动呼之不 应的样子,接着,开始胡言乱语,继 而暴躁不安。还多次发生过难以控制 的自残,用所有随手可以拿到的尖锐 器物,狠狠地朝自己的身体乱戳乱捣, 直到血溅肉 绽。她拦不 住,挡不 了, 她一个孱弱的小女子的力量,远远不 足以阻止一个男人的歇斯底里,只能 窝进暗色的角落里哭泣。眼见得他的 病情无法治愈,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她仍然默默地承受着,好像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真的是惨不忍睹的现 实,不愿意相信濒临的危险越来越大。
每一次风平浪静后,画家也沮丧, 也窘迫,也都会捧着她的脸庞,向她道 歉,为她痛心,让她离开,请她走,她 都不肯。她从不哀叹命苦。她还不肯气 馁,不肯懈怠,坚持细致无比地为他备 好必备的药物,坚持小心翼翼地伺候他 的日常生活。
爱则心爱,疼则心疼,她舍不下—— 她的名字自然叫作悲剧啦。
悲剧的色彩并不单调,就好像玫瑰 花,有粉红色的,有淡黄色的,有青黛 色的,有墨绿和绛紫的……十年后,画 家终于因身心衰竭,死在了她多彩的怀 抱里。
这个悲剧,始终在我的记忆里,在 许许多多故事的叠错挤压下,鼓凸得像 一座苍凉的山。而那座山上没有树,没 有草,春凭大风吹,冬任白雪覆。
如果世界上只有两朵玫瑰,我想, 应该献给这两个美丽的女人。
几乎所有的女人对玫瑰情有独钟。 我自己也有一个作为画家的女朋 友,她就像玫瑰花似的水灵。她的名字 很甜蜜,叫唐棠。事业有成的部分就不 说了,人家一嫁便嫁了个如意郎君,也 果然把日子甜甜蜜蜜地过了个美。我和 她互相在意,我喜欢她的画儿,她欣赏 我的拙笔。些许日子不见,就得张罗着
小约小聚。
前些年,我和她一起出国访问到欧 洲,一路同住,长说长聊的,就更加黏 和。到了布拉格,我们俩都显得尤其兴 奋,都对这座城市特别钟情。在卡夫卡 墓园,在圣维特教堂,在黄金小巷,在 查理大桥,在德沃夏克博物馆,我们一 起宽阔着视野和胸襟。有一天,游舟伏 尔塔瓦河,水面上风很大,她伏在船舷 上,双臂展开着,好像要把猎猎的风都 揽入自己的怀抱。见我到了她身后,她 高声地叫了起来 :你快看……看见了么, 这风的自由,这水的自由,这自由多曼 妙呵。当天晚上,唐棠和衣靠在床头若 有所思了好久,然后呢呢喃喃 :
其实想象力的自由只是自由的一 部分……一个画家,为不得已为之的 事务缠身,被复乱繁缛的琐碎所羁绊, 可悲呐。
我笑了笑说,唐棠呵,自由是相对 的,这话不也是你说的嘛。
我以为这就是感慨,就是神聊,就 这么一说而已。万万没想到,回国一个 多月后的一天,唐棠打电话给我,说手 续都办妥了。我问什么手续。她说,辞 去什么“法人”什么“长”等职务的手续, 包括提前退休的手续。她说,她要去浪 迹天涯啦。
不久,有关唐棠的讯息,就先从青 海或新疆的戈壁传来,从贵州或云南的 山寨传来,后又从韩国和日本传来,从 她在澳洲和新西兰自驾的车上传来,从 大西洋彼岸的海滩的落日中传来。她玩 出了饱和的颜色,玩出了通透的光线,玩出了优美的造型……她玩得精彩,玩 得高级。
一切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外出 前,她都能把家里家外安顿妥当——她 的睿智和能力,足够她将相关的时间和 空间,置于自己的掌心,把合情合理的 计划,游刃有余地聚集起来,分配开来, 逐一落实好,从而获得家人们的全力支 持。到歇了脚的时候,伏案读书画写, 她也才把寻找到的感觉,搜索来的画面, 留存下的印象,把阅读和行路的心得, 要么像挤琼浆般的,要么就泼喇喇的, 铺张在她的洁白的纸上。诚然,她的画 品也就越来越充满盎然生机。
她不会是令人失望的艺术家,她是 艺术大纛上的自由之丝帛。
健康的心理,敏锐的审美,独立的 精神,着实是现代女性把握生活的基础。
不过,谁也说不准有灾难临头的时 候。有的人躲 ,躲不过去,就被压垮了。 有的人抗,抗得艰难也不怕,到底能够 抗出另一种生命之美。
黄金的精神世界富丽堂皇。 黄金八年前嫁人。她管丈夫叫阿林。
阿林是独生子,而婚后一年,她就生下 了一男一女一對双胞胎,双方老人当然 都开心。但是孩子们不到半岁时,她自 己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离世。又过了半 年,阿林的父亲突发心血管病去世,不 久,他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从此 阿林不但得像以前一样挣钱养家,还得经常做兼职,才能使得生活不至于拮据 不堪。不过如此一来,不仅再也没人搭 手帮她带孩子,伺侯阿林母亲的重担也 落在了她的肩头。
在一次诗歌活动后,黄金特地在活 动出口处等我,手里拿着一本我的诗集, 恳请我在扉页上签名。签完了名我发现, 她还一直跟在我身后。走了好一段路了, 我转过身问她还有什么事情。她说,想 向我咨询一下,为病中的老人读诗应该 选择什么样的作品比较合适……我们就 这样认识了。而我万万没有想到,黄金 说的那位有病的老人,患的是阿尔茨海 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她说, 阿林的母亲虽然有这种疾病的容易激动 和烦躁等症状,连阿林是谁都恍惚,但 是只要听到诗朗诵,就会停下所有在常 人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举止。尤其是晚上, 就会自己走到榻前,缓缓地,安安静静 地躺下,像一个临睡前要听故事的孩子 似的,听着听着地入梦而去。
我问,是每晚上么? 她低了头说,是呐。 她说,她曾经试着做了些录音播放出来,却明显没有效果。 我说懂了,人家要听的是你的气息和韵律,是无以替代的。
我说你前世就是老人家的亲闺女 呵。黄金露出有点羞涩的笑,又好像要 为阿林开脱似的说,他上班又忙又累的, 周末都没有休息过,我只能把自己当做 这个家里的闺女了。我建议她根据老人 家的反应,选择十首八首诗歌,固定下来就行了。不料她连连摇头,说,不行 不行,孩子们也捎带着听呐,现在孩子 们都能背诵一二百诗了……再说,这不 也是一个我自己学习的过程嘛。
好感动我。我从头到脚地重新打量 了她。她蛮高挑,肩薄薄的。瓜子脸, 脸面很精细,眼睛亮堂堂的,鼻子上头 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她不停地抿着的粉 红的嘴儿,好像要说,你怎么总这样看 着人家呐。
是没看够。八年以来,我一直看着 黄金要坚决做到底的事情,就是要守护 好自己的家,让热汤热饭等着辛苦劳作 的丈夫回家,让孩子们围绕着一个善良 贤淑的楷模成长,让老人在不幸中享受 极为珍贵的提过纯的黄金晚年。
在我的笔记中,还有这样一段记录: 由于那个湖泊的高耸,由于湖畔蹉跎的草径,由于草径是被一个叫卓玛青 措的女子悠悠地引向了玄远的迷蒙,我 竟然觉不得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世外。 而卓玛青措就堆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看她,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她的氆氇 是绛紫红的,质地很扎实,要很大很大 的风才能吹动。她脖子上的玛瑙和松石 相间的项链闪烁光芒。天空离她近,一 伸手即可触的样子。水也就在她身边, 水里收藏的秘密怕早就被她洞穿。远处, 她的几只羊似乎即将陷入迷途,青色中 看不见它们的活跃。两头黑色的牦牛倒 是就在近旁,身体稳固得就像两座城堡。 还有她因为没有父亲而从不微笑的小儿子,正伏身阳光西下的暖意里。 卓玛青措就像一位宁静的女首领,用她的沉默,统管着大自然的艺术的美。 她不会说也听不懂汉话。我与她沟通,依靠同行的翻译完成。 我问她怎么只有这么点儿牛羊。 她说是头一年冬天雪灾闹的。 我问她日子过得可好。 她说比起从前强很多。 我问她不想再找个男人好好过么。 她说就这样带着儿子过也挺好的。 我问她,心里面觉不觉得苦呐。 她反问,心里怎么会觉得苦呢。 她揉摸了一下前胸,然后自言自语,说,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呵。
一阵风吹水亮。忽然间,我想起 澳大利亚麦咯洛的小说《荆棘鸟》中 的女主角麦琪。那个麦琪同样是牧人 的后人,与卓玛青措同样是漂亮的女子。但麦琪在有距离的阅读里,使我 感到更贴近些,相比较而言,就在眼 前的卓玛青措却隐约朦胧。
我是又翻找出《荆棘鸟》来重读过 的。它说的是一个小不丁点儿的麦琪, 在神父拉夫尔的眼睛里,逐渐长成了爱 他无比的大姑娘,他无从预料,她也不 可控制。他们的爱情竟然在现实中合情 合理地成就了。事实上他们不仅仅存在 着年龄的落差,还有拉夫尔这个人只属 于教会而不能够婚恋的问题。所以,麦 琪进行的是与上帝的争夺战,结局是麦 琪幻化成为传说中的荆棘鸟。这种鸟一 生中只歌唱一次,这一次的歌唱高亢响亮,必定是为了至死不渝的爱情。而 卓玛青措呐……难道我和她一同转向 湖那边的万重雪山,是在一同渴盼着 遗失了一万年的恋人,并像等他和过 去一样,等他从更远的地方跋涉而来。 我的疑惑膨胀。我琢磨着,卓玛青措 肯定留恋她十八岁,那时候青年们的 牧笛,肯定在她的帐房四周环绕,她 也肯定万分的珍惜那种表达爱情的乐 声……可是,她分明地说了,“这里面 什么也没有呵”。
记得陪同我的翻译在与我告别时, 见我不怎么好受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安 慰我似的,说,这个地方好多湖,也还 有好多好多叫卓玛青措的女人。我听了 以后更加不好受。
许多时间凄惶惶地过去了,我始终 惦记着卓玛青措。会不会又遭遇什么灾 难,会不会不小心得了什么病。再说孤 单单一个女人,得带孩子,得放牧牛羊, 得为她身子下的一切遮风挡雨,说不准 光度日就如年呢。因为我确信她是我的 朋友中的一种。这种朋友不需要交往物 质,连言语的交往都不需要,她只是靜 静地在我的感觉里藏着,想起她时,她 的形象总是新鲜得像刚刚见过面,并且 好像明天抑或再过一会儿又能会晤,又 能看到她的质朴,她的清澈,她的女神 般的姿形。
好吧,说说我自己。 现在、当下、马上、立刻我想做的事情,是拥抱她们——
王今儿、“悲剧”、唐棠、黄金、卓 玛青措,哪怕拥抱她们经历各样的魂灵。
我从来以为,拥抱所交融的是人与 人之间细腻的感情之流。它依赖不可抑 制的情绪冲动。它体现平等的情感意义 上的相互呵护和慰藉。不管人们是承蒙 长长的苦难熬煎,还是面临灭顶之灾的 恐怖,它可以化解焦虑,能够给人以安 全贴切而又温馨的情怀感。它示意爱怜, 示意甜蜜,示意谦和与宽容,示意理解 与信任,示意不舍与期待。过去,不管 是为亲朋好友到机场或者车站送行,还 是与亲朋好友久别重逢,可能忍不住地 要喷涌泪花了,大多的人,却都坚持着 压抑自己的情绪,末了,顶多互相摇摆 了巴掌,拍过了肩膀,然后散了去。不 消说,那都是以此达到不乱方寸的目的,而内心的方寸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似 的。殊不知,这一别一送的,也将自己 的情感送上了遥远的行程。过去要是有 谁鼓动那些正在别离的人,为了不欠下 还不完的感情债务而冲上去,即使就贴 贴脸颊碰碰脑门子,谁就被作为一个特 异的人看待。如下,这种情况完全改变 了。经过一阵阵紧紧的拥抱,经过手臂 在对方的颈背处抚弄摩挲,传达的是情 谊。那样的场面肯定温暖。孩子们的脸 上透着的光亮,被父母亲啜饮,女儿家 的长发抖动,为心上人缠绵,大男人坚 实墩厚的胸膛前依偎的是一家老小,长 者的足跟像植栽于地深处一般的牢不动 摇,围抱他们的是儿孙的柔软——那么, 就让我尽情拥抱我有幸认识的玫瑰和黄 金般的她们啊……
肖黛 中国作协会员。1984 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
《诗刊》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约二百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 和青海省政府文艺奖。出版散文集《寂寞海》、诗集《一切与水有关》 及《肖黛诗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