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毅超
内容提要 自从理查德·莱德创造物种主义一词以来,反物种主义一直是当代动物保护运动的思想基础。斯克鲁顿认为反物种主义与左翼自由主义分享了相似的逻辑。功利主义和义务论都无法扭转反物种主义的根本缺陷。为了抑制计算理性时代无限制的个人利益,斯克鲁顿试图恢复人类中心主义的正当性,构建一种适合保守主义的动物伦理观。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与动物的关系也日益复杂。近年来,宠物遗弃、濒危物种保护等问题一直是社会热门话题。2003年SARS疫情和2020年新冠疫情将野生动物食用问题推上风口浪尖,动物伦理成为一个重要社会议题。
其实,哲学家很早就反省着人与动物的关系。比如,洛克表示,“凡是以虐待和摧残弱小动物为乐的人,他们对待同类也是不会十分同情或仁爱的。……我觉得一般人从最小的时候起,就应该养成一种习气,要和善地对待一切有知觉的动物。”①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今日大多数动物保护主义者反对这种思想,他们更加青睐理查德·莱德(Richard Ryder)倡导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论调。莱德认为,以人类为中心的思考方式,在本质上与种族主义没有区别。他创造性地使用了“物种主义”一词,否定以人类中心论为基础的传统动物伦理观的正当性。彼得·辛格将这种观点进一步发扬光大。他批判道,像洛克一样,“阿奎那得出一个经常被人重复的观点,即反对虐待动物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对动物残忍可以导致对人的残忍。没有比这个论证更能清楚地暴露物种歧视的本质了。”②在反对物种歧视的基础上,辛格发展出一套以功利主义为核心的动物伦理观。以汤姆·里根(Tom Regan)为代表的义务论者则认为,辛格的功利主义路径不能完全避免物种主义悲剧。里根写道,“像辛格这样的立场可以允许它表面上排除的东西,即物种主义。”③他主张将康德的道德主体扩展到全体动物身上,彻底摆脱物种主义的影响。
作为当代英美传统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罗杰·斯克鲁顿(Roger Scruton)认为,物种主义问题,是一种典型的自由主义幻想。“理查德·莱德甚至创造了‘物种主义’这个词,来描述在人和其他动物之间进行道德区分的罪恶,暗示这种歧视的习惯就像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一样。”④辛格和里根充斥着居住于城市的自由主义者对动物保护的景观式想象。斯克鲁顿略带讽刺地表示,“多愁善感所涉及的自欺欺人的剂量太大,以至于不允许批判性的智慧进入其辖区。”⑤在拒斥反物种主义动物伦理观的基础上,他试图构建符合保守主义认知的动物伦理观。
莱德不会想到,他为了在牛津大学的辩论中所创造的词汇成为了今日动物保护运动的主导思想。不同路径的反物种主义者也为这一运动不断注入活力。反物种主义的动物伦理观基于如下结论展开,即人与动物之间不存在本质区别。更准确地说,反物种主义者认为人和动物在道德地位上是等同的。他们强调,人与动物的不平等,导致动物的工具化和附庸化。人可以为了自身的目的随意使用动物。当人与动物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人倾向于优先满足自己的目标。现代世界在飞速发展的同时,也大大加剧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紧张关系。这最终造成了今日世界严重的动物保护问题。
反物种主义者认为,西方传统思想是人与动物之间不平等关系的罪魁祸首。辛格和里根强调,无论是在古希腊传统还是在基督教传统中,都充斥着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辛格就指出,由于人类是唯一似神的物种,基督教直接授予人管理万物的权柄。人类可以爱护动物,但这种关爱以等级制为基础,“是一种仁慈的专制制度”⑥。含情脉脉的外表无法掩盖物种歧视的事实。
启蒙主义进一步加剧了人与动物的不平等。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身心二元论在物质与灵魂之间划下了巨大的鸿沟。“动物只是机器,即自动机,它们既不能享受快乐,也没有疼痛或其他感觉。”⑦这一观念成为了大规模动物实验的伦理基础。但问题是,“笛卡尔的观点未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明他认为非物质的心灵如何与物质的身体相互作用。”⑧
反物种主义者对于西方传统的厌恶可能与战后西方知识分子的主流倾向密切相关。相当多的西方知识分子认为,两次大战的原因根植于西方传统思想之中。拯救西方的方式就是彻底改变西方的传统。反物种主义者认为,在动物保护领域同样适用这一逻辑。他们需要建立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动物保护观,赋予人与动物平等的基础。辛格明确提到:“本书的核心在于主张,只是因为物种不同而歧视那些生命,如同种族歧视一样,这种歧视也是一种不道德和无可辩护的偏见。”⑨
为了证明反物种主义的正当性,反物种主义者将动物意识作为问题的突破口。他们可能认为,如果动物与人一样具备意识,动物也就具备了与人一样的平等地位,至少是平等地位的可能性。科学和形而上学是反物种主义者采用的两条路径。
科学路径依赖于现代科学在动物意识问题上的进步。随着认知科学的不断发展,比较心理学家对动物意识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兴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对于黑猩猩这样的高等灵长类动物的研究。古道尔(Jane Goodall)女爵通过对黑猩猩的长期观察认为黑猩猩可能存在道德意识。在2012年,一部分科学家发表了《剑桥意识宣言》,认为从神经系统的演化连续性看,存在所谓的动物意识。反物种主义者往往青睐于将这些对动物意识持积极态度的科学家作为论证自身正确性的支持者。
形而上学路径则可以进一步分为功利主义和义务论两种不同的来源。第一是功利主义。辛格是其在动物伦理问题上的主要代表。他追随边沁的脚步,认为人类不可能在诸如意识和理性能力这样的形而上学问题上达成一致。一方面,抽象概念或者天赋权利不适合成为道德判断的基准。痛苦和快乐这样的外在表现才具有一致的观测性。另一方面,唯有能够感受痛苦和快乐,我们才能进行一种道德讨论。正如人不会对石头产生道德感情一般,“惟有感受性的界限才是关怀他者利益的合理正当的划界。”⑩
第二是义务论。正像功利主义和义务论在其他领域的争论一样,义务论者不满足于功利主义者的不彻底性。里根指出,辛格的功利主义无法完成反物种主义的目标。辛格没有赋予动物明确的道德主体地位。“根据功利主义理论,重要的不是谁被使用;真正起作用的是后果。”⑪按照一种典型的多因素功利主义理解,只要能够证明牺牲少数动物进行实验可以挽救绝大多数人类的生命,增加快乐的总值,那么这种行为将被正当化。(尽管辛格本人倾向于反对这点)这里的动物同样可以替换成少数族裔或者边缘群体。辛格的主张恰恰为种族主义和物种主义提供了空间。“一旦认识到他的立场在这个问题上的不足,我们就很容易看到,当它应用于其他方面时,它是如何同样不充分的,例如,在科学中使用动物,辛格也在道德上反对使用动物。”⑫
为了摆脱这一困境,里根将康德对道德主体的认定拓展到动物身上,否认将动物作为手段的道德正当性;他扩充罗尔斯对正义的基本认知,认为动物与道德病人(moral patient)没有本质区别。(康德和罗尔斯本人不支持这种扩展)食用动物和动物实验,都是将动物作为实现人类目的的手段。在这种条件下,素食主义不再是一种整体利益的最大化,而是人类的道德责任。“素食主义不是额外的,而是必须的。”⑬里根因而也被称之为动物权利绝对主义者。
通过赋予人与动物以平等地位,反物种主义者强调动物与人一样也具有相似的权利。赋予动物权利在很大程度上也成为动物保护运动,特别是西方动物保护运动的主导方向。反物种主义者敏锐地注意到自身的诉求与平权运动之间的相似性。与平权运动的结盟,强化了动物保护运动的政治动能。在实践中,对于动物权利的强调,也为提高工业化养殖动物待遇之类的问题上做出了积极贡献。
反物种主义对于今日的动物保护运动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它激发了民众对于动物保护问题的关注和重视。尤其是在高速现代化的过程中,反物种主义者强调不能一味的经济发展而牺牲动物。然而,反物种主义并非没有负面作用。动物保护和原住民生存的紧张关系就是反复被提及的例子。斯克鲁顿认为反物种主义者没有建立起一种良性的动物保护方案。反物种主义所依赖的前提和它的逻辑结果都存在严重的缺陷。
第一,反物种主义的前提依赖于进化论连续性这一有缺陷的假设。辛格论证成立的前提是将人与动物的痛苦转化为可度量的同质物。为了避免形而上学的争论,他直接以感受痛苦的能力作为衡量的标准。问题是,人类可以观察到动物有痛觉的表现,但这种神经反应本身不直接等同知觉存在。“一个生物所能感受到的情绪,是由它所能思考到的想法所限制的。一头公牛可能会感到愤怒,但不会感到愤慨或蔑视。狮子可能会感到性冲动,但不会感到情色的爱。”⑭当代功利主义者瓦尔纳(Gary E.Varner)也承认,“所以,虽然确定哪些动物能感觉到疼痛是确定哪些动物有知觉的便宜方法,但严格地说,疼痛能力是有知觉的一个充分条件,但不是必要条件。”⑮
辛格的论证如果要成立,离不开这样一个判断,即人类与动物行为的相似性。这同时由两个前提所支撑。一方面,外在经验观察到人和动物在某些相似情况下,表现出相似的痛觉反应。另一方面,人类和其他动物在进化上存在一种连续性。哺乳动物,特别是高等灵长类生物与人类的神经系统存在演化上的连续性。“自然界没有跳跃性,因此,在道德的存在者和具有知觉的动物之间应该是一个连续体。”⑯人类没有足够的能力在这种连续性中确定知觉的明确边界。
义务论者也同样离不开上述假设。里根认为,“如果道德行为者具有内在价值,那么一切道德行为者的内在价值是相等的。”⑰问题是,我们为何认为动物也是道德行为者。里根的回答是,“考虑到进化论,考虑到人类案例所提供的意识生存价值的证明,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其他物种的成员也是有意识的。”⑱作为有意识的动物,也就具备了内在价值。这种论证依旧以神经系统在进化论意义上的连续性作为前提。
斯克鲁顿认为这种连续性的假设存在两个问题。一方面,道德存在的关键特征是在于理性和自我意识。动物,特别是低等动物显然缺乏这种精神生活形式。另一方面,量变产生质变。一幅画可以被分解为一个个像素。但唯有将画作为整体对待,才可能理解画的含义。“用黑格尔的话说,是‘从量到质的过渡’在改造旧事物的过程中,出现了全新的事物。”⑲连续性本身不必然导出相似性。
斯克鲁顿的反驳更多是削弱了连续性这一假设的合理性,而不是彻底的否定。反物种主义者依旧可以强调,理性和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主观定义。甚至斯克鲁顿自己也承认,“哲学家们在假装用理性来定义人与动物的区别时,其实是在用人与动物的区别来定义理性。”⑳即便承认量变到质变这一情况,我们又如何确定量变到质变的临界点。这陷入了某种逻辑循环。理性本身就是人类中心主义所确定的,我们却需要通过理性确认产生了质变的临界点。
斯克鲁顿没有做出进一步回应。他强调的是,反物种主义的前提并非如自身宣称的那样确定无疑,在科学上存在争议。鸟类与哺乳类动物在神经系统上的巨大差异就是一个例子。鸟类与哺乳类在进化过程上很早就发生了不同演化。但外部的观察倾向于认为鸟类和哺乳类动物具有类似的痛觉反应,神经系统的连续性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一现象。与此同时,神经系统连续性所依赖的观察基础也值得质疑。动物福利科学领域的专家玛丽安·道金斯(Marian Dawkins)就明确表示,脑成像技术极大提高了人类对于脑部活动的研究。然而,这种脑部活动不直接指向意识。在对人类意识缺乏明确认知和定义的情况下,断言动物意识的存在不是负责任的科学举动。人类对于动物意识南辕北辙的认知本身就表明,“我们自己的意识来源难以捉摸,而且它拒绝被特定的神经结构所束缚,这使我们目前完全无法区分这些对动物意识截然相反的观点。”
第二,反物种主义的逻辑结果缺乏可行性。里根和辛格在强加于人类过多责任的时候,都试图回避另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们的一个重要论证是将动物与婴儿和精神病人联系在一起。通过论证三者的相似性,他们将偏爱人类视作物种主义的表现。辛格写道,“当一项实验的重要程度足以使用脑损伤的人来进行实验是合理时,用动物做实验才是正当的。”
斯克鲁顿意识到,“如果动物拥有道德存在的自我意识和自主性,那么它们也会有权利和义务。”人类将动物作为食物来源在道德是不合理的,那么其他动物将动物作为食物来源是否可以适用同样的标准。例如,当我们看到狮子捕猎斑马的时候,是否需要制止狮子的这种行为。斯克鲁顿写道,“任何迫使人们尊重非人类物种权利的法律,都会对肉食动物造成沉重的压力,以至于在短时间内将其赶尽杀绝。”
里根和辛格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捕食者问题的存在。辛格意图采用一种圆滑的表达方式弱化这一问题。一方面,他认为干涉会产生更大的痛苦所以拒绝干涉;另一方面他则强调如果干预可以证明会减少整体的痛苦,那么干涉就是合理的。里根则采用了另一种处理方法。他认为动物作为道德病人,存在基本的道德权利,但由于其本身不是道德行为者。“他们不能将公正的理由用于决策,也就是说,不能适用正式的司法原则或任何规范性解释。”狼这样的动物在猎食问题上没有相应的道德义务。
斯克鲁顿没有给出完整的反驳论证。我们可以假设,如果干涉动物相互间捕猎的痛苦无法衡量,辛格如何衡量人类捕猎动物的痛苦。如果辛格认为可以衡量后者的痛苦,那么为什么这一方法无法适用于前者。里根可以强调狼本身没有道德责任,但这没有去除第三方的责任。即便狼不是道德行动者,也不等同于不干涉狼对动物的捕食。当发现其他人被野生动物攻击时,“我们有道德义务保护道德共同体的所有成员不受伤害,无论这种伤害是否来自道德行为者。”
问题没有到此结束。反物种主义的前提和逻辑结果存在问题不直接等同在实践上的失败。伯克就指出,“展示任何系统的邪恶的最佳实践方式是展示它所产生的错误;因为一件事物在理论上可能看起来是特别的,但在实践中却是毁灭性的;从理论上讲,一件事可能看起来很邪恶,但在实践中却很出色。”正如上文指出的那样,反物种主义在客观上为动物保护提供了很多积极价值。
在这一问题上,斯克鲁顿同样没有给出具体回应。一个可能的辩护策略是指出动物保护运动存在日益激进的倾向。捕食者困境远非纯粹的理论假设。事实上,一些激进动物保护主义者已经提出,在不影响生态的情况下,对肉食动物进行阶段性灭绝,或者改造成素食动物。这种激进主张恰恰来源于反物种主义自身的逻辑推演。除了捕食者困境之外,纳斯等生态伦理学家认为,不能将权利边界停留在素食上。“只要有内在价值,每一种生物都是平等的。”这迫使我们询问是否需要照顾微生物和细菌这样的问题。比如,环保组织(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PETA)因其在动物权利问题上的激进立场而声名狼藉。就拿因纽特人猎杀海豹问题来说,PETA的极端立场导致因纽特人收入断崖式下降。该地区成为加拿大失业率和自杀率最高地区。反物种主义范式缺乏必要的宽容。
斯克鲁顿的反驳削弱了反物种主义的合理性。不过,在指出了缺陷之后,斯克鲁顿的任务只完成一半。动物保护需要具体的实践指导。斯克鲁顿必须提出一种以人类中心主义为基础的竞争性方案。他的核心方案是建立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等级制伦理观。通过与人类依附程度的不同,斯克鲁顿将动物分为宠物、家畜和野生动物三种关系模式。
首先是宠物。宠物作为与人类交互最密切的动物,受到人类的影响最深。甚至很多宠物的品种都是为了人类的审美进行改良。这同时有两层含义。一方面,由于人类的干涉,宠物比起其他动物更缺乏在自然界独立生存的能力,人类需要为自己的这种干涉负起更多的责任,照顾这些宠物;另一方面,宠物不得不依赖于人的善意,它需要接受必要的规训以适应人类社会。“对它们来说,另一种选择不是另一种更自由的存在,而是根本不存在。”斯克鲁顿主张赋予宠物一种荣誉地位,在宠物和其他动物之间优先保护前者。
其次是家畜。与宠物一样,家畜是为了满足人类需要的存在。今日绝大多数的家畜,在经过人类社会数千年的驯养和改良之后,已经和它们的野生同胞存在明显的区别。如果不是人类的需求,这些家畜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它们必须被杀死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它们活着的原因。”但在传统乡村,畜牧业不仅是一种产业,更是一种关系。照料者和家畜存在共同的利益。照料者需要优质的家畜。这意味着家畜需要享受更好的环境。在痛苦环境下成长的家畜不符合照料者的长远利益。人类有必要施加必要的仁慈,减少家畜的痛苦。
最后是野生动物。斯克鲁顿认为在今日的世界中,人类已经无法避免对野生动物的干涉。自然保护区本身就是一种人为的结果。在一个人类深度参与自然的世界里,自然不可能独立存在。人类有义务维持整个生态的平衡。所以人类对野生动物的义务是建立在物种而不是个体的基础上。在适当的情况下,猎杀野生动物有利于维护生态平衡。斯克鲁顿指出,“过分关注个体,实际上可能会损害物种,因为会促使其成员患病或退化,或阻止必要的种群控制措施——澳大利亚袋鼠的情况就是如此。”
斯克鲁顿的具体方案存在一些明显缺陷。但对于反物种主义者而言,斯克鲁顿方案的核心就在于进一步加深他们所反对的歧视。在这里首先需要处理的问题是,为什么斯克鲁顿会认为以人类为中心的等级制动物伦理观是合理的。斯克鲁顿没有进行系统性回应。但通过具体分析,我们可以提炼出以下两个原因。
第一,斯克鲁顿可能否认人类存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人和动物的关系只能建立在人的想象之上。人类的自我认知导致我们无法确定动物是否真正理解了我们的想法。“宠物的悲怆之处在于,它总是站在道德对话的边缘,从无法逾越的障碍物中凝视着现在对它来说是一切却又无法理解的生活。”换而言之,人类与动物的关系永远无法摆脱“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一问题。反物种主义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视角,只是一种反向的人类中心主义。在这一意义上,斯克鲁顿可能认为我们只能从人类出发,思考人类与动物的关系。“要想通过探索人类动物的进化来了解人类,可能就像要通过追溯贝多芬交响曲的创作过程来发现其意义一样,是不可能的。”
斯克鲁顿的这种解释不足以完成他所想要达成的目标。从人类出发,不等于以人类为中心。反物种主义者也可能从人类出发,发展出一套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论述。一种潜在的可能解释是人类中心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即便反物种主义者也会承认,今日世界是围绕人类的意愿而活动的。“现在是人类在控制。”绝大多数人不可能放弃这种控制。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更是加强了这种控制。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适应人类的存在。人类的退场反而可能导致大规模的动物,特别是家畜的灭亡。
这种潜在的解释仍然不彻底。反物种主义者可以强调实然与应然之间的区别。即便人类现在不能退出,也不代表未来不能退出。但斯克鲁顿同样可以驳斥,这种应然缺乏现实的基础。人类没有必要为了理论假设出的应然推翻实然。
第二,将不同动物区别对待,符合人类的道德直觉。正如人有亲疏远近一般,与动物的交互也会存在区别。“在我们与动物界的交往中,必然会有偏袒的成分,如果认为这是不公正的,那就错了。”斯克鲁顿举例,对于老鼠、蟑螂这样的动物,人类会产生强烈的厌恶情感。如果我们同等对待我们的宠物与这些动物,反而是一种缺乏良知的表现。
斯克鲁顿注意到,人类本身就是整个生态平衡的一环。正是由于人类的厌恶,控制了某些动物种群数量的增长。这为其他动物提供了生存的空间,维护了生态系统的平衡。但反物种主义者也可以指出,偏袒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对于环境的负面影响。工业化以来,人类同样也造成了大量物种灭绝。人类在道德上没有权利凭借自己的喜好决定动物的命运,人类必须赋予所有动物平等权利。
但反物种主义者的主张同样站不住脚。在实践上,不同动物对人类存在不同的影响是一个客观事实。害虫和益虫是以人类的利益为衡量标准,但这也是确保人类生存的必要方式。人类与某些动物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大规模的蝗灾将导致普遍的人口饥荒。如果这时候我们依旧强调蝗虫的动物权利,只会导致人类的自我灭绝。斯克鲁顿指出,一个纯粹按照道德法则运行的社会只会自行陷入崩溃。“因为它不会区分邻居和陌生人,陌生人和朋友。人们需要道德法律和谈判习惯所承诺的安全。”
斯克鲁顿反驳的有效性基于一个古老的假设,即道德来源于共同体。用他自己的话说,“道德的基本功能是创造一个建立在谈判和同意基础上的社会,这就要求不能为了其他利益而牺牲权利和义务。”问题是,共同体主义本身也并非不可置疑。反物种主义者可以否认共同体的存在。这种共同体争论已经远离了本文的讨论主旨,不再进一步加以论述。
无论是以人类为中心,还是等级制,斯克鲁顿几乎建立了一套完全相反的论述。但他方案也存在明显的理论缺陷。斯克鲁顿的理论似乎存在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的倾向。但如同第二节所指出的那样,实践的结果比起理论更为重要。“真正的问题不是我们是否应该做这些事情,而是什么时候做,怎么做。”我们需要对斯克鲁顿方案的实践性进行考察。
斯克鲁顿认为,真正的动物伦理观应当符合人类社会的需求。动物权利活动家往往通过赋予自己强烈的道德正当性,维持自己的热情和动力。这也可能导致他们的方案无法适应复杂多样的现实社会。斯克鲁顿写道,“他在玩零和游戏,如果他赢了,对手就输了,妥协是不可能的。”他的方案可能为人和动物的关系留下了更多弹性处理的空间。人类可以根据与动物不同的相处模式,选择一种更为灵活的处理方式。
反物种主义者将斯克鲁顿的灵活性视为一种不真诚的态度。比如,与大多数反物种主义者相反,斯克鲁顿承认狩猎和钓鱼的正当性。反物种主义者认为这种放任增加动物痛苦的行为不是动物伦理观的合适表现。他们有理由怀疑,保守主义者对动物保护没有兴趣,只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作出回应。
斯克鲁顿驳斥这一想法。他认为,反物种主义者缺乏对于真实乡村生活的理解。钓鱼和狩猎的目的不是为了增加动物的痛苦,也不是单纯为了食物。否则从效率看,人类完全可以用电鱼的方式完成这一过程。在人与动物的对抗中,“它们唤醒了古老的本能和欲望,唤醒了古老的虔诚,唤醒了我们和其他物种之间古老的关系。”钓鱼和狩猎有益于人类的德行。与此同时,与动物权利活动家想象的相反,恰恰是“猎场管理人必须保护环境,以及在环境中繁衍生息的生物。”任何物种的大量扩张都可能会导致狩猎环境的恶化,反而会影响狩猎者和猎场管理人的利益。
斯克鲁顿的解释很难令反物种主义者满意。对人类德行有益的行为不止钓鱼和狩猎。人类也可以放弃这种增加动物痛苦的方式,选择其他更为文明的方式。斯克鲁顿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但我们可以强调,动物保护不是人类社会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因纽特人猎杀海豹的行为固然血腥,但这与他们的生存发展还有文化密切相关。改变这种行为需要支付成本。“人类社会本质上是排外的,它所建立的特权和利益只提供给内部人士,而这些特权和利益不可能在不牺牲社会和谐所依赖的信任的情况下自由地给予所有人。”反物种主义者忽视了问题的复杂性。他们只是简化了矛盾,将问题划分为非此即彼的选择。
不真诚可能不是斯克鲁顿方案在实践上的关键问题,他的方案在实践上是否有可行性才是最值得重视的地方。他方案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没有建立一种有力的动物保护机制。例如,如果家畜只是为了人类的需要而产生,那么更有效率地利用动物是一种合乎理性的想法。尤其是当仁慈地处死生物会增加额外的经济成本时,人类的仁慈会非常脆弱。狩猎问题也一样。管理人也可能为了短期的经济利益而牺牲整个狩猎场的环境。
斯克鲁顿方案的灵活性是以牺牲强力的保障为基础,它无法为动物提供足够的保护。反物种主义者可能缺乏对于农村生活的了解,但在一个飞速现代化的世界里,农村动物保护可能反而不是最主要的部分。大规模的工业养殖以及工业化对于动物栖息地的破坏才是今日动物保护更为急迫的问题。
斯克鲁顿的处理方式是强调虔诚的重要性。他认为在世俗时代,虔诚依旧是一种强有力的道德力量。“因为虔诚是一个挑衅性的词,我必须补充说,我希望把它从具体的基督教内涵中剥离出来,以便使它恢复到类似于它在古典晚期的用法,当时它表达了道德思想中的一种永久有效的观念。”“虔诚的本质就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违背虔诚的代价:因为虔诚的感情是一种对无知的自白。”虔诚意味着我们承认有些事情无法被理性所解构。对虔诚的理性祛魅等同于摧毁虔诚本身。
虔诚的非理性特征,赋予其对抗计算理性的形而上学基础。我们可以理解虔诚,但不可能彻底解构虔诚。虔诚使人类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包括理性能力的局限性。这唤起了人类对于未知和永恒的敬畏。在利益的诱惑下,这种敬畏成为了人类自我克制的重要动机。“是虔诚,而不是理智,让我们对世界、对它的过去和未来充满敬意,让我们在意识之光在我们身上失效之前不至于掠夺一切。”
对于动物保护而言,强调虔诚的作用是存在一定的积极价值。它有助于恢复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问题是,虔诚仍然不足以提供一种客观的保护。一方面,虔诚对于具体行动的影响缺乏稳定性。我们可以承认,因为虔诚,一部分人抗拒短期利益的侵蚀。但这种自觉存在高度的个体差异。虔诚不适合作为一种指导具体实践的普遍方法。另一方面,虔诚在实践中也呈现出整体衰弱的趋势。斯克鲁顿为虔诚提供了一种世俗基础,但虔诚也需要日常的经验支撑。随着越来越多的部分被理性去魅,虔诚的范围也在逐渐缩小。正如斯克鲁顿所承认的那样,“大自然,正如我们所创造的那样,是美丽的源泉;但它已不再是崇高的源泉。”越来越少的事物能令人产生虔诚感。在这种情况下,虔诚对现实的影响力也会进一步衰退。从长远看,虔诚可能愈来愈不能对动物保护产生实际影响。反物种主义者可以质疑这种虔诚究竟在现实中可以多大程度保护动物。
一种可能的回应是,斯克鲁顿认为虔诚的力量不会随着时代变化而削弱。他指出,“即使在一个不以传统名义承认它的时代,虔诚也是永远存在的,它是活着的人的必要动机,也是对未出生的人的保证。我猜想,素食主义最深层的动机是,我们通过供应、满足和展示我们对其他物种肉体的胃口所做的许多事情都是不虔诚的。”但这依旧无法解释虔诚在具体问题上高度不稳定性。另一种更可能的回应是,“保守主义是一种拖延的政治。拖延的目的是尽可能长时间地维持一个社会组织的生命和健康。”虔诚的目的不是彻底制止破坏动物保护的行为,而是尽可能缓解动物所遭受的问题。人类可能不存在一种彻底解决动物保护问题的方法。
实践中的不完全保护和理论上的完全保护,究竟何者更具优越性是一个价值取向问题。但放弃彻底解决,削弱了方案的竞争力。对于大多数民众而言,彻底解决是一个更具吸引力的选择。至少这会增加人类试图去尝试的冲动。不完美的实践成为了斯克鲁顿方案无法摆脱的特征。
当代动物保护主义与平权运动的同盟,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动物权利运动的显著成果之一,是将一种影子公民身份延伸到了动物身上。”辛格本人就大力提倡与平权人士结盟,推进动物保护议程。不少女权主义学者积极主张,所谓的物种歧视与缺乏女性视角密切相关。多诺万(Josephine Donovan)宣称,无论是辛格和里根都带有强烈的男性气质,依赖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建构。“然而,也有可能——实际上是必要的——将这种伦理建立在与非人类生命形式的情感和精神对话的基础上。因此,从妇女的关爱和细心的爱的关系文化中,产生了对待动物的女权主义伦理的基础。”
毋庸置疑的是,反物种主义对于过去几十年的动物保护运动产生了巨大的积极影响。但在积极影响之下,反物种主义也潜藏着致命的缺陷。它始终难以处理好动物保护和人类发展权、甚至是生存权之间的矛盾。对于动物权利的过分强调,也对许多人类边缘群体产生了巨大伤害。在人类社会中,往往是原住民更需要得到发展,贫困人士更需要廉价的工业化肉制品。动物权利主义者的道德正义感加剧了这一问题。“解放受害者是一项不眠不休的事业,因为新的受害者总是在最后一个受害者逃入虚空的时候出现在地平线上。”抽象理性的狂热可能比宗教狂热产生更强烈的不宽容。这种狂热导致了动物保护运动呈现出激进化和极端化的趋势。
可能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斯克鲁顿意识到了反物种主义的不可持续性,并提出了以人类为中心的等级制动物伦理观。斯克鲁顿试图强调动物保护在人类的发展权和生存权面前,不总是处于优先考虑的顺位。特别是在生存权的问题上,如果人类本身都不能生存,讨论动物保护没有现实意义。
斯克鲁顿的保守主义方案重新抬升了人类的地位。然而这也使得它面临人类中心主义的一贯问题。由于动物处于弱势地位,动物往往只能依赖于人类的道德自觉保护自身。斯克鲁顿方案的灵活性也因而被视为缺乏客观保障的表现。斯克鲁顿试图通过强调虔诚的作用,为人类的自我约束提供一种形而上学和道德上的可能性。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虔诚的作用始终令人怀疑。
为斯克鲁顿的方案提供客观保障并非没有可能。强调国家的作用就是一个有效的方式。国家在其管辖范围内拥有强制的执行力。用霍布斯的话说,“所有具有主权的任何个人或集体就当然有权审定和平和防卫的手段,也有权审定和平及防卫一切障碍和防害的事情。”国家可以通过设定环保标准和有效的惩罚机制弥补虔诚的不稳定性。当然,国家的介入也会产生新的问题。官僚主义化可能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这需要我们进一步提出完善的方案。
不过,斯克鲁顿的方案依旧可以提供给我们许多启示。动物保护是全球性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离不开地区间合作。动物保护方法需要与不同地区的具体情况相适应。动物保护的动机离不开由传统和文化所影响的动物伦理观。动物保护问题可能不存在教科书般的标准答案。我们不应该像某些国家一样将动物保护议题政治化、工具化。恰恰相反,我们应当在吸收其他地区优秀经验的同时,构建起符合中国需要的动物伦理观。人类命运共同体离不开对于动物的关注。
注释:
①洛克:《教育漫话》,傅任敢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05页。
⑮Gary E.Varner,Personhood,Ethics,and Animal Cognition:Situating Animals in Hare’s Two-Level Utilitarian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