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锴
(山西大学,山西 太原 030006)
《申报》刊载了大量关于清末赌博和禁赌的信息,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本文拟从《申报》报道出发,对相关问题进行探讨,以期充实相关领域的研究。
自清初以降,赌博花样繁多,传统的方式有蒲樗、牌九、摇摊、红黑筹、花会、山会、摇会、番摊、掷骰、压宝、纸牌等。而最具地方特色的赌博,要数闱姓赌博了,尤以广东为盛。闱姓赌博历来已久,规模较大,“赌者千万人,出入赌资动至百十万”,“以一博百,以十博千,富者渐而贫,贫者骤而富,故人乐趋之,几于举国若狂焉,向来官不设禁,明受漏规”。①具有地方特色的赌博还有麻将。麻将俗称“麻雀”,清末由甬江一带逐渐习染全国,成为上层最常见消遣方式。光绪二十三年,报载“麻雀之赌,本始于甬江,近日松沪间此风大盛,视甬江转加一等矣!甚有搢绅之家设局招人,抽头渔利,以为是不过消遣暇晷,不足为赌,以掩饰人之耳目”。②清末,麻雀极为富商大贾、达官显贵推崇,甚至为维新人士所追捧,媒体报道称之谓“麻雀牌时代”。
最奇怪官场中最算是守旧的了,没想到他们的牌瘾更大更深,那富商大贾,拿这个作消遣,作应酬,更不用说了,无昼无夜,成千过万的那样挥霍,这才算人中显胜,傲里夺尊。在我穷眼看,这些位热闹老爷们,实在可怜的很,整天的晕头打脑,悠悠荡荡,干了些个什么,你若说他们那是安逸快乐,在我看却不然,你看他们打上牌,连明带夜,茶饭无心,外头炮响他都听不见了,眼前火起他都看不见了,劳心焦思,到了这步天地,彀多么可怜呢!③
作为一种消遣方式,麻雀赌博隐蔽很深,但极易上瘾,危害则更大。“诚以赌之为害切于剥肤,小则失业,大则倾家荡产,而各种赌博中,其沉溺之深,传染之遍,尤以麻雀牌为最甚。”④至宣统二年,“江南上自仕绅,下至庶民,除吸烟之外,无不以麻雀为游戏乐事”。⑤西方传入之赌博方式以彩票最为典型。彩票发行始于清末,源于吕宋票。“彩票一端,其意如广帮向来摇会得彩故事,自吕宋票盛行,于是有别开生面者,以云石木器多种,派分大小彩票,照吕宋票之式,亦列一万几千号分售于人,候对号单到对明取物。”⑥光绪元年,粤绅唐景星纠集同志设局收养流乞幼孩,拟仿吕宋票之例在上海试办彩票。“查小吕宋君设立白鸽票一会,每年六月十二月两大会,姑勿具论其十个月小票共一万张,在吕宋出售每张五元共计票本五万元,自头采万五千元而下共出彩洋三万七千五百元,每月余一万二千五百元,即将此款收养贫民,以小国圻地谕之即国多穷困,而每年有十余万之资,未尝不敷养赡。”⑦至光绪六年,“华人假名贾商代售吕宋白鸽票并另立牌号印刷小票,亦照吕宋票之数每票成售钱一百二十文或售洋一角,悉照吕宋得彩对号单每彩成给绸绉或给家伙什物,其实与摊宝无异,接踵效尤日盛一日”。⑧之后吕宋票虽停,国内彩票不可收拾,华洋杂处的上海最为严重,光绪二十五年,媒体曾有报道:
沪上彩票一项,自前年吕宋票停止后,适淮徐海等属大水为灾,遂有粤东商人以筹赈为名,禀请南洋大臣奏准在上海设立公司,筹办江南义赈彩票创办以来,立法美善,票即广销……上海多开如许彩票,食力小民已暗受朘削,而内地奸商更乘此假冒洋牌,私设小票,有所谓江南票股票者,种种名目,不一而足,杭州等处多有售卖,小民无知,受其诳骗不知凡几。⑨
彩票本为应对筹款的权宜之计,后民间纷纷效仿,“人情为贪,所使购者愈形踊跃,渐而更流入于内地苏杭及汉口等处,渐更推广,几至举国若狂,”⑩彩票虽无赌博之名,却有赌博之实,为一大弊政。报载“彩票亦弊政之一也,渔此区区之微利,而导民以赌,坏民风,损国体,莫此为甚。”彩票之外,还有其他类型赌博,如“夺标会”等,“传播之速,亦难言喻,呜呼,涓涓不已,将成江河,其卒不使国人尽趋于赌也几希”。传统赌博方式亦有升级,诸如牌九之桌“设柜台立账房,削竹为筹烙以印记,入局者以现洋买筹,而后可以下注,及赌毕出门,则仍以筹易洋,无论盈千累万,皆凭筹立付,甚而携筹出外在各店铺购办物件即以此筹作价付给店铺亦受之”。无论传统还是新式的赌博活动,对个人、家庭乃至社会均造成极大危害。首先,赌博对于个人有害。赌博活动极易上瘾,沉溺赌博,旷日持久,劳神伤力,精力亏空,直至死亡。光绪四年,《申报》上一则“赌博丧生”新闻,文曰:
赌博之为害,但足以倾家失业,兼足以丧生,盖其俾昼作夜用尽心术,终无延久之理,而体气衰弱者,直可立待其毙,此亦所谓自作孽不可逭也,南昌某甲以箔作手艺营生,日前邀集同人打十和牌,约历数夜,竟于座上气绝,同人着惊,称为怪异,然好赌者,可惕然省矣。
南昌某甲即是因沉迷赌博,精力耗尽丧生的典型案例,这样的例子见于报端者比比皆是。从事各类赌博,精力高度集中,长期以往,轻则伤神,重则丧命。“纸牌虽静,而终日凝坐筋脉不舒;竹牌最爽,而呌嚣忿争精神难养;呼卢喝雉,则手掷目注劳苦殊甚;打摊押宝,则劳心焦思气备坐耗。且得失各居其,半胜负难以预期,不幸而五木无灵囊资告罄,履端伊始困厄兴差,是不啻以行乐之地为致苦之纲矣。”事实上,除赌博活动本身外,赌博输赢对个人之害往往更是致命的。揆诸报端,“赌博轻身”“赌博害人”之闻不绝于缕,讲的都是由赌博输钱,情绪低落而吞烟、吞金或仰药自杀之事。
其次,赌博给家庭带来极大伤害。赌博十赌九输,不仅危害个人,耗散资财,倾家荡产,轻则家庭失睦,重则家破人亡。因赌博输钱夫妻争吵、妻离子散者不在少数,“有因赌负而奔者,有因赌负而自缢者,甚至有因赌负而出卖妻子与女儿者,伤心惨目有如是矣”。即便是富裕之家,一旦沉溺赌博,最后终归荡尽。如押宝一项,“故富初赴宝摊之时,每皆身披重裘,气象烜赫,遭渐输,则渐去,其外罩之衣归诸质库,自外而内至于赤体而去,无颜归家,随流为乞丐者有之,朝则挟赀而来,暮则托钵而往”。沉溺赌博的结果是倾家荡产,更有甚者赌债高筑,怨声载道,众叛亲离。
殊不思开赌一场,赢者十之一二,输者十之八九,即有时徼幸而赢,不过偶然之事,久之亦同归于尽,乃竟昏旦俱忘,沈溺不返,甚至先祖之余资轻于一掷,累年之积蓄败于崇朝,脱衣剥裤而不知羞,卖产典金而不知惜,堂上之旨甘有缺谁为供养之人,室中之琴瑟不调忍听勃溪之语,往来故旧大半寒心,借贷亲朋岂能缓颊,言念及此,不特可恨,亦大可悯也。
赌博对于整个家庭来讲,伤害最大者莫过于妻儿父母,妻离子散者有之,劝赌无术自尽者亦不少。开始者大多不以为然,而一旦上瘾之后,极易感染身边之人,父子、兄弟亦然,亲情关系遭受破坏。“所至人亦无以为意者,然而父诏其子,则以失阿堵,闻兄勉其弟,则以废正业,闻甚至有被逼而恨避债之无台索,逋而喜捐生之有路者。”
再次,赌博败坏风气,加剧社会动荡。赌场之上极易发生纠纷,赌徒们“两相口角,继以争斗,始则用棍,继则用枪”。晚清时期,因赌事发生械斗,酿成命案者不在少数。光绪二年,吴县藩署轿班王松林等“计较胜负,彼此口角,遂尔纠众械斗,几滋人命”;光绪四年,苏垣齐门外陆墓镇“镇东某甲赴镇西某乙处赌钱,以钱串不足仅缺一文彼此争论,当夜乙处人众甲受辱而归,翌日甲纠众百余人,乙闻信亦聚如数,两下各持器械亘相对敌,受伤者六七人,因伤致命者一人”;镇江租界中,亦有广东人伍云亭庐州人汪辅臣因赌聚众械斗之案;在上海虹口,时常会发生聚赌械斗情事。因赌博引发的械斗纠纷,其影响是直接的,而潜移默化者在于由赌博引发盗风,败坏整个社会风气。光绪二十六年,《申报》一篇题为《论清盗源宜先禁赌》的文章论述了二者联系:
大抵盗贼之起,都因乎患贫,而最易致贫者莫甚于赌博,每见赌博者,大或数万数千,小亦数百数十,胜者皆视为倘来之物以资其游荡之费,负者无不家为之倾产为之荡,甚之卖妻鬻子褫及衣服无可为计,于是懦者为窃,强者为盗,盗有所得即为赌资,赌有所失以盗为本,盗赌相循,害遂无已。
两者关系密切还体现在枭匪惯常聚众赌博,他们“以赌场为聚集,徒众销售赃物之所,其开赌之人亦无非贩私伙党藉此勾引地方痞棍及无业游民入伙为匪,或令其转卖私盐,或令其探听消息,甚且多给赃物使之贿通兵役地保徇情包庇,以致匪党愈聚愈众”。因此,时人往往将赌博视为盗贼渊薮,主张清盗必先禁赌,才能根绝盗匪,改善社会风气。从相关报道看,清末的禁赌主要有两大类:一为官方层面,主要是发布谕旨训令,自上而下均有体现;一为民间层面,主要是士绅呼吁倡导,如拒赌会等机构的相关作为。实际上,也还有其他类型,诸如家族祠堂中的族规,告诫严令子孙不得参与赌博,村社、会社对相关人员参与赌博的惩罚告示等,其普遍性的意义在于惩治不良习气,维护地方秩序。而媒体报道中的清末禁赌,主要是以官方为主体展开的,呈现出官方力禁、民间配合的态势。
赌博的危害即是禁赌的主要目的,禁赌由赌博而起。赌博密集的时段,赌博频繁的区域,赌博重要的人群,必然成为清末禁赌工作的重点。
从禁赌的时段来看,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先是新年之际。新年时节,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处于放松消遣状态,亲友相聚频繁,也是一年中赌博最盛之时。“今之人每至新年,必所弃所为从事于戏,又不肯寻逸,性怡情养神益志之戏,而必以赌为第一要事。”一般来说,新年时节民众赌博,官方多是弛禁态度。杭州、上海一带,即有官府新年“封印”期,“杭城于封印后,游民以官宪不理刑名,每于僻巷小街公然设盆聚赌,衙门差役亦不查究”,“松郡俗习,有封印以后,官不禁赌之说”,以至于“新年时节,沿街赌博到处即是,几于金吾不禁”,这一惯例甚至影响到上海的租界。光绪二十八年,报载“向章新正由元旦至初四日,本邑各租界捕房暂弛赌禁”;光绪三十三年,亦有“租界向章,于新正三日内弛禁居民赌博”之报道。
新年弛禁赌博在清末显然是惯例,“赌博之事本干例禁,因逢新正时或宽纵,是殆所谓法外之恩也”。新年弛禁的时限,一般三到五天不等。然新年过后,盛炽的赌风往往不能骤停,而一直持续。因此,新年过后也是官方禁赌最为频繁的时段。从报道看,专门针对新年后赌博的禁令比比皆是。“新年已过,务须各归正业,切勿自害害人,自示之后,如再有不法之徒开场聚赌情事,一经访拿到案,定即照例重办,决不宽贷”;“现屇新年已过,禁止拦设赌场,如敢故意搞违,立即提案到场”;“新年已过,各处仍有无赖聚赌,传谕各警察局一体拿禁”。光绪二十七年,上海有四言禁令:“赌博为害,破家亡身,时届新年,摆设纷纷,五天已过,禁令严申,如敢故违,从严罚惩,特此晓谕,诸色人等,言出法随,一体凛遵”。事实上,年后赌风之盛,与新年弛禁关系綦重,时人曾指出新年弛禁赌博的危害:
虽新年五日之内亦不少宽假,此则又自有见何则?赌博之害,而其始也则不过因偶尔消遣逢场作戏,孰知偶然又偶然渐渐入于佳境,花骨头厥性浮荡能勾魂摄魄,使人沈溺于其中而不知返,故俗语云戒赌戒看,看且不可,而况偶一为之乎?若以此事为无害于人则不必禁,若因此事之害人也而禁之,则岂有平时之赌足以为祸于人,而新年之赌断无贻祸之说?大凡人情每悞于有所恃而又陷于不知返,若新年数日家庭无事,纵令子侄辈抹牌掷骰以为消间之计,彼子侄辈初不知何者为卢,何者为雉,何者为输,何者为赢,而乃于此数日中指而教之,即曰子侄驯良,此数日后竟不驰思五木,而今年教会一端明年又教会一端,渐而久焉赌中之诀,不啻得衣钵于父兄,而知识渐开贫痴顿见,安知其后日不背父兄而私自为之,或大学堂中先生耳目有所不及,即得以呼朋引类渐入匪流,则是坐令聪俊子弟潜入迷途矣。
新年弛禁的后果是赌风愈烈,加入赌博者愈众,尤其对于青少年来说,耳濡目染,贻害无穷。进一步说,新年弛禁的惯例,为赌风蔓延提供了温床。新年过后,以此为契机,极易引发新一轮的赌博。因此,在弛禁的惯例下,各级部门不乏新年禁赌的案例。如同治十二年,上海“邑尊亲自巡查严禁,即道辕檄委之巡防委员亦为之巡警綦密,偶有所获,初或劝导驱逐继必送究,以致城厢内外清夜寂然”;光绪五年,“自除夕夜,轻阊门外某总巡亲带局勇搜捕数起,即时枷责重办”。光绪二十六年,保甲总巡鉴于“新年较平日尤无忌惮,殊堪痛恨”,因此履差伊始,除派巡勇差甲汛捕各巡卡严密梭巡查拿外,出示严禁赌博;光绪三十三年,“英租界捕房捕头饬中西各探捕严令界内居民,于此三日内一概不准设摊赌博,以免肇事”。
此外,每逢庙会或唱戏之际,也是禁赌重要时点。除新年之外,每逢节日或者庆典,走亲访友频繁,闲杂人等聚集,又成为赌博经常出现的时段。一般情况下,每当献岁祀神,唱戏敬神,或者庙会之际,既是赌博较为猖獗之时,也是禁赌三令五申之日。“凡值春祈秋报之时,乡间每多敬神广戏之举,而赌祸遂由此而兴,其穷乡僻壤官长耳目实有不及,固亦无足深怪所可异者,去城邑不过数里而大开赌场,永朝永夕或至数月之久。”光绪五年十月,“高湻以唱戏,而赌博烟馆麕集数日,遂有迭刦之案”,怀宁县正堂示谕闭歇;光绪六年五月,宁波府鄞县“庙会拦摊聚赌,多至百余处,乡间亦多有赌摊,哄诱乡愚入局”,该县正堂出示严禁“一经访闻或被告发定,即按名差提到县照律分别严惩,决不姑宽”。
清末某些禁赌的文告中,对演戏禁赌之于社会秩序的重要性,说得非常清楚。“欲除匪类之啸聚,当以禁戏禁赌为第一要义,欲为禁戏禁赌设一思患预防之法,当以责成董保暨营汛佐贰衙门先行探报为第一要义,棍徒搭台演戏搭棚聚赌,其为首者,必运动于一月之内,或数十日之先”。事实上,不仅唱戏,每遇重九、冬令等时令节日,赌事即速升温。“江西各县积习和沿,每年重九后赌厂大开,刘盘龙一流人相率趋之若鹜,迩者菊花香里各赌徒重蹈故辙,旗鼓大张。”南昌县江云卿明府出示规定:“倘敢始终藐杭仍前赌博,则是甘蹈刑法自外生成,一经访闻或被告发,定当按名签拘尽法惩治,决不稍为宽贷”;在省城,“值冬令之际,宵小尤易混迹,惟赂局娼户烟馆实为托足之所”,总理保甲总局按察使多次出示严禁。上海租界也不例外,报载“每届冬令,英法两租界之木椀场牌九摊等赌不知凡几,新老两闸亦有数处”,成为官员重视治理的对象。
此外,每届农产品收获之时,也是禁赌的重点。一般来讲,新丝出市、新谷登场、新棉上市,农产品大量卖出,人们手中短时内金钱集聚,另外,忙碌了一年到了收获季节结束,基本上就是所谓的农闲时光,所以大量人员从事赌博活动,闲杂人等趁机设局抽头,不法牟利。在众多农产品中,丝织品价格高昂,每年新丝上市之时,成为禁赌工作的重心。光绪十年,报载“向有无业游民,每遇新丝出市之际,贿通文武衙门各差役汛兵勾引赌棍在离县数里之遥开设摊宝等,赌场不下七八处,引诱无知愚民入其设中,初则罄囊倒□,继则剥衣典质,卒至妙手空空,无颜返里,流入窃盗之中,覩厥情形,伤心惨目”;宣统元年,仍有“新年新丝上市之际,各乡赌场林立,更有各航船及特雇船只设局聚赌以欺骗乡民者,害民殊甚,原贤良长官竭力严禁为幸”之报道。
稻谷和棉花也是重要的大宗农产品,每遇新棉上市新谷登场,赌博活动更为猖獗,所以一般每年秋季,禁赌工作也更为频繁。“新谷登场,各赌痞隐觑乡民收获有资,复将逞其故智,巧为陷阱,亟应严行拿禁。”光绪年九月,上海县正堂发布禁示:“现值棉花上市早稻登场,访闻各乡镇不法赌棍复图开场诱赌,侵夺民财,该赌棍等屡惩勿悛,愍不畏法,本县惟有随时随地拿获重治”;光绪三十二年十月,松江府太守重申禁赌禁令,“现当新谷登场新棉上市之秋,愚民有钱在手,彼棍徒多方诱惑,借各庙神诞为名妄称酬应演戏,因而大开赌场,酿成隐患,不可不重申禁令”。光绪二十四年十月,江南提督李寿亭车门查得“迩届秋谷登场,乡民粜谷得钱,有等赌徒勾串枭匪光蛋专在乡僻之处聚赌抽头藉此渔利,民间胼手胝足之资付之一掷,甚至卖男鬻女家散人亡,且赌输急迫致成盗贼,而客匪亦藉此停留为害地方莫此为甚”,为此札饬标下驻将转饬城汛守备各武员严密查拿保卫闾里,“并颁发告示一通严行禁止”。
从禁赌的地点来看,主要集中于公共领域,烟馆、茶肆、会场、戏场都是禁赌的密集区域。时人常将“烟赌”并称,视为人民之大害,“欲为民谋利,先应为民除害,民害以烟赌为最极宜,同时施禁,诚无先后缓急之可言也!”而赌博之害,更甚于烟害。“今日之厉禁,莫如烟赌二者……烟之流弊,使民为饿莩,赌之流弊,使民为盗贼,二者相较,赌害尤烈。”两者关系密切,不仅在危害程度相当,而且烟馆为赌博提供了重要场所。清末,聚集烟馆赌博最为常见,禁赌法令中烟馆禁赌即为重点。光绪五年,怀宁县正堂发布禁示:“洋烟赌博为害最深,亟官互相劝戒各务正业,所有城厢内外大小烟馆以及私行开赌之处,务各遵照定限一律闭歇,如敢抗违,定即提案分别严究驱逐以靖地方”;在地方官员的禁赌条陈中,多次将烟馆禁赌列位重要事项。茶肆作为重要休闲场域也是禁赌的重要对象。在《申报》报道中,不乏在茶肆之中抓赌的案例。此外,会场、戏场经常成为聚赌区域。“趁会场戏场之热闹,偶尔执牛耳以号召田家子,名曰露天赌博,大半皆无赖,又多作伪以欺人乡党,自好者不为讵。”宣统二年,“福山赌局之盛甲于全省,一至春日到处山会,每一会场赌局多至百余家,每家皆须纳官钱京蚨三十吊四十吊不等”,县令探悉情形,出示严禁。
值得一提的是,在清末,教育机构及周遭区域也逐渐成为禁赌的重要区域。除考寓外,贡院、府学、学堂及其周围,经常有赌博情事。前文所述,考寓赌博缘于闱姓,渐而广之,考寓周围成为聚赌场所。“每届考试之时,校士馆左近各居户冒充考寓设局聚赌,最为风俗人心之害,再当府试,此等赌馆竟多至百余家,旗鼓高张,输赢甚巨。”寍郡宗太守就曾三令五申严禁考寓开赌,光绪七年临近考试之际,“太守虑其乘机玩禁,故复行出示晓谕徧贴街衢及各考庽门首,并派委员认真访查”;光绪二十四年,江西省城“高家井贡院背传家坡,南昌县前新建县前陈家桥杨家厂府学前天后宫萧公庙城隍庙前亦有聚赌情事”,保甲总巡宋廷梁“除督率各分局随时查拿外,合行出示严禁”。宣统二年,武昌“各学堂走读生寄宿旅馆,每多明目张胆,肆行聚赌,甚至在堂住宿学生亦或沾染习气”,提学司高学使“通札各堂管理员责成勤加考查,严为防范,如查有学生在外聚赌情事,应立即开除学籍,照章追缴学费”。
晚清时期,不仅赌博的形式增多,赌博的群体和人员亦有扩大,除无业游民等游手好闲之辈外,商人、匠人、士兵、学生等都是禁赌对象,旗人和官员亦同属禁赌序列。其中,无业游民是赌博的主要群体,也是禁赌的首要对象。光绪五年,报载“扬城习俗凡茶馆内有一种无业游民,专以跌钱为生涯者,手提筐篮内盛食物或玩物以与人赌,凡物值百文者面为胜否则负”,扬州太守发布告示严禁;光绪三十三年,苏松各属乡镇赌风甚炽,“其开赌之人,亦无非贩私伙党藉此勾引地方痞棍及无业游民入伙为匪”,苏州巡抚出示晓谕“并通饬各属各营一体认真查拿解县惩办”。甚至租界也不例外,光绪二年,就有“赌博之风渐盛于洋场也日甚一日,法界之赌仅不过无赖小人设赌摊于新街各处道路之旁,与之赌者亦不过无业游民与乡村蠢人而已”之报道,成为治理的对象。
除无业游民外,中小商人、手工业者、体力劳动者也是常见的禁赌对象。沿街铺户是新年赌博的热衷者,“诸色人等皆以掷骰斗牌为盛,居家铺户在所不禁”。同治十二年,报载“新年风俗,各铺户藉用状元筹玩耍起见,以致掷骰摇摊大博输赢”,邑尊亲自巡查严禁;光绪六年,“扬城教场四面皆系茶社为诸色人等聚集之所,小本贸易者亦遂丛集于此……日以赌博为乐”,保甲总巡出示严禁,“倘或不遵,即行提究”;光绪五年,“轿夫于无事之际,动辄就地斗叶子戏以为乐”,县主命差拘获当街重责,并逐询在逃者姓名饬差按名往拿重办。光绪二十三年,“工匠因歇工在外,因而在商处偶为叶子戏消闷”,被巡防局当场拘获,带回局中升堂研诘。
兵营里的士兵、学堂里的学生,甚至寺庙里的和尚都会进入禁赌的序列。光绪七年,吴淞操防之兵轮船兵目水手有赌博情事,以致“悮碍差操”,两江督宪刘制军特行兵备道衙门就近查禁;宣统三年,杭州城“地痞差役串通包庇藉此渔利,而新军各营目兵遂亦被诱入局”,浙抚明令严禁赌博;宣统二年,武昌高学使访闻“省城各学堂走读生寄宿旅馆每多明目张胆肆行聚赌,甚至在堂住宿学生亦或沾染习气”,特通札各堂管理员责成勤加考查严为防范,“如查有学生在外聚赌情事,应立即开除学籍照章追缴学费以挽浇风而端士习”。同年,新闸青岛路观音庵住持僧世仁纠合同类二十八僧及流氓等七人在庵聚赌,事为捕房侦悉,由捕头督率通班中西探捕前往兜拿拘获并罚洋充公示儆。
清末官场赌博蔚然成风,尤以中下级官员为甚,养尊处优之旗人更不例外。在广东,时人曾感慨“为之爪牙者,若书役,若绅訡,若约保,何一非放赌效尤种子?”光绪二十七年《申报》报道了查禁“大员赌博”之案例,其中涉及“某书院山长,某太史及某制军某方伯,已故某廉访之公子各一人,现当某差之候补道暨广东候补道各一人,前苏州卫守备某守戎”等;光绪三十二年,松江府戚升淮太守严禁官场赌博,饬令职员“倘不悛改,则是弁髦王章,本府惟有执法从事”;福州城有镶蓝旗武举清成在提署前嵩山境庙中聚赌,警务局司马周绍书查知,饬分巡官张幼庵等督带差兵往拿将其扭获,并擒赌徒数人到局惩办;光绪三十三年,政治馆通饬禁赌,“无论文武大小官幕绅商士庶人等,自本年正月为始如再玩违抗旨,经本部院查出,官员实缺现任者立予撤任,各营伍局卡供差者立予停委,其各署幕友有犯亦立予辞退”。
媒体报道中的清末禁赌,主要是以官方为主体展开的,而禁赌的举措,以颁发禁令、颁布告示为主。事实上,有清一代,禁赌的律例一脉相承,无论庶民还是职官,各色之人赌博均按律惩治。《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大清律例》《钦定六部处分则例》等法令,规定了从事赌博活动所受的惩处。如光绪十六年十一月报载:
定例赌博不分兵民,俱枷号两个月,杖一百;偶然会聚开场窝赌及存留之人抽头无多者,各枷号三个月,杖一百;若经年累月聚集无赖放头抽头者,初犯杖一百,徒三年,再犯杖一百,流三千里;仔留赌博之人,初犯杖一百,徒二年,再犯杖一百,徒三年;邻佑通同徇隐,杖一百,得财者准照枉法从重治罪,其串党驾船设局诱赌一二次者,照开场诱赌例,杖一百徒三年,三次以上及再犯者,发云贵两广极边烟瘴充军,船户知情分脏,照为后论,再犯与犯人同罪。
按照清代禁赌律例,赌博具体惩处有枷号、笞杖、徒监、流放、发配、充军等多种,屡教不改的惯犯,最重者为烟瘴充军;对官员来说,则有罚俸、降级、革职等。尽管中央颁定的律例中关于不同人群和类型的赌博惩罚有着不同的规定,但具体到各个地方,只是提供了一个基本的原则和导向,而地方官员一般“参酌其间”,在遵循律例基础上具体处理。媒体报道各级部门的禁赌谕令、告示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按例”“照例”,措施上更加具体。马抚丞丕瑶曾用十家联坐之法办理,禁赌后私开拟科以十家联坐;鄞县县令将赌徒“笞责一千五百板,该图地保笞责二千板,各予枷号俟满月后责释,其余诸人俱暂押”;博野县令“除将赌者从重承办外,并将房主照容留匪徒治罪,屋宇查封入官”;法界会审公堂曾采取“罚洋五元充公免究”的惩罚措施;京师察院的做法则是“拿案枷责,并送交刑部严行治罪”。
可以看出,清末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部门对于从事赌博者惩罚措施不可谓不严,但从“屡禁不止”“愈演愈烈”来看,禁赌的效果并不明显。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主体自身。大量官吏参与赌博,禁赌工作大受影响。更重要的是,具体执行的官吏及军队、警察、地保等庇赌谋利,成为这一难题的症结所在。参赌者动辄千金,禁赌者藉此牟利。尽管大清律例对抽头渔利、知情不报、纵人入赌等违法行为规定了程度不同的惩罚条例,但这一现象依然十分严重。光绪三年,报纸披露:“大抵地方官到任之后,必先出示禁赌,此示一出,胥差伪为奉谕查禁也者,而藉此以为收受陋规之地,既饱其囊,则即明目张胆昼夜轰赌,亦无有过而问者,胆愈壮而兴愈豪,人愈聚而党愈众,其流弊遂不可究诘矣,此其积习非独直省,各州县为然也,即京师亦有之,友人有自都门来者,言及彼处赌风之盛,流毒之甚,诚有令人髪指者”。收受陋规之事在执行禁赌中时有发生,即便京师亦不例外。
从媒体报道来看,收受贿赂包庇纵赌之事几乎与禁赌谕令告示等量齐观,尽管三令五申,铤而走险者不乏其人,其中尤以地保为最。“庙会拦摊聚赌多至百余处,乡间亦多有赌摊哄诱乡愚入局抽头渔利,地保知情,得规容隐,凡堕其术中者,小则废时失业,大则荡产倾家,玩法害民,莫此为甚。”地保既是基层禁赌最直接的执行者,也最有可能成为“纵赌者”。关于基层保甲在禁赌工作中的重要性,《申报》曾有评论:
惟有重保甲,遴选贤良方正之人以为社长,使社长选牌长,牌长选甲长,不必拘于一图必选一社长之说,盖正人固不易得,或一图中有正人数人,或数图中竟无一正人,是以一县中不过选十余人以为社长,使社长各管邻近若干图,而有司每月请见社长一二次访问民间风俗,凡社长之言,无不听从,且方正之人,当以宾客目之,不得给以谕单,同于差保之例,如有公事,当用书柬更使甲长每月出结与牌长,牌长出给与社长,社长出给与有司,皆注明本月有无赌钱,如有赌钱,甲长报牌长,牌长报社长,社长报有司,立刻提究,如有隐匿等情,惟牌甲长是问,如是,则上下联为一气,不致被差役地保蒙蔽矣!
官员自身未必不想风清气正,而幕僚、胥吏、差役等才是“得规”的主体,使得禁赌工作困难重重。“盖赌徒无论在城在镇,必与衙门役吏勾串通,同贿以银钱使之庇隐,故视官宪若纸糊泥塑毫不在心,即或地方官偶尔认真密令掩捕,而役吏既受其贿,早已将消息通知,是以缉捕之役未来而博徒之踪已去。”“官长虽无得贿情事,而家丁书役多有分肥,因而上下其手,势焰障天,以致官宪之耳目不明,言之仍□无益。”光绪元年,《申报》披露了民众赌博屡禁不止之“弊中之弊”:“县尊不能广为听覩,而舞弊者得规保庇,毫不在意,反以诱赌为渔利之计,藉县场之熟,通同爱护,将如之何?”此报道进一步指出,治法要在治人,“须令各图各团保甲切实具结,兼令值图值团差役具结,一经亲行察出重办,此等保差永不准其充役,其赌鬼永远监锁不准具保”。
清末禁赌法令不可谓不严,问题在于执行过程中各色人等“得贿”“得规”,法令难以落地,成为禁赌工作的“弊中之弊”。赌博之风愈演愈烈,“弛禁”之议甚嚣尘上。光绪十年中法战争期间,两广总督张之洞以兵费浩繁电请弛禁粤省闱姓以济饷,得到朝廷同意。此后,全国各地弛禁之风大盛。光绪二十一年,两广总督谭锺麟提议禁赌,“厥后财政日艰,赌风尚未尽绝,于是疆臣始有弛禁承饷之举”。从“弛禁”再回“严禁”谈何容易,一直到清朝覆灭,广东都是赌博的重灾区,也成为舆论禁赌的焦点。“弛禁”状态实际上是“得规”“得贿”的“合法化”和“公开化”,成为清末禁赌工作中的“顽疾”和“不治之症”。
注 释:
①《论闱姓》,《申报》1875年7月23日,第1版。
②《昨报纪示禁赌博一则率书其后》,《申报》1897年7月18日,第1版。
③《麻雀牌时代》,《敝帚千金》第11册,1906年2月24日,第54页。
④《发贴江督禁赌麻雀之文告》,《申报》1910年2月24日,第18版。
⑤《江督禁赌麻雀之严厉》,《申报》1910年5月8日,第11版。
⑥《禁停彩票说》,《申报》1880年8月12日,第1版。
⑦《代粤绅唐君策收养流乞章程》,《申报》1875年1月23日,第2版。
⑧《议禁彩票》,《申报》1880年5月7日,第2版。
⑨《彩票盛行》,《湖北商务报》第44期,1899年2月,第14-15页。
⑩《纶葡领事查禁吕宋票并及新样圈套赌事》,《申报》1884年1月15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