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论略：明夸和暗夸与谬夸及其他

王希杰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一、 引言：比喻和夸张与双关

夸张(hyperbole)和比喻(figure of speech)都是各种语言中普遍存在的、最常见而且必不可少的，三岁小儿也会打比喻和夸张，会脱口而出：“爸爸是大灰狼。”比喻和夸张都是古已有之的，与人类一同出现的。

比喻的生命在相似点。比喻分为明喻和暗喻。明喻(simile)用比喻词来公开声言是打比喻，比喻词是明喻的标志。暗喻(metaphor)是伪装的比喻，当作事实来陈述的比喻，因此暗喻没有比喻词。如果有比喻词，那就不是暗喻。“他是瞎子(聋子、死人)。”不是比喻，是事实的陈述。只有在特定的语境中，才是比喻句。所谓借喻其实就是暗喻，是暗喻的一种。

夸张的特征是言过其实，扩大或缩小事实，甚至无中生有，荒谬绝伦。夸张分为明夸和暗夸两种。明夸是公开声言的夸张，夸张者要求接受者不可当作事实，尽力避免被当作事实，仅仅是夸张而已。明夸被误以为事实，有的是表达者的表达不当，有的是接受者的阐释失误。暗夸是表达者要求接受者当作事实来解读的隐蔽的夸张，夸张者拒绝承认是夸张，力求避免接受者当作夸张来解读。谬夸有明谬和暗谬之分。

夸张和反语，笔者向来以为就是双关。因为都有表里两层意义，都要求在两层意义中进行选择。反语的特点是两层意义是相互对立的。夸张的特征是两层意义之间具有巨大的差(夸张差)。明夸和反语同双关一样，要求接受者舍弃表层意义(字面意义)，接受深层意义(话语含义，说写者的本义)。暗夸是逆反的双关，尽力掩盖说写者的本义，要求接受者把表层意义(夸张义)当作说写者的本义。夸张、反语和双关的共同点是：同时具有两种意义，要求接受者舍弃其中的一种意义，只接受表达者预期的那一种意义。

二、 修辞学上作为一种修辞格的夸张是明夸

夸张是一种修辞格。修辞学上的夸张格是以交际双方的默契为前提的。

说到夸张，人们(中国人)首先想到的是李白和他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李白是夸张的第一高手：

①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

② 地白气色寒，雪花大如手。(《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③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④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咏》)

⑤ 咏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⑥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侠客行》)

⑦ 谁道此水广？犹如一匹练。(《江夏寄汉阳辅录事》)

夸张是李白诗歌的修辞手法之一，也是成就他的诗仙称号的主要手段之一。夸张是李白的标志。李白的夸张是典型的修辞学上的夸张。

三、 夸张修辞格和文学创作手法的夸张

①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毫无疑问，夸张是李贺这首诗的创作手法。陈望道完整地引用李贺这首诗，某种程度上是把夸张当作文艺创作手法的。

修辞学不可能丢弃、排除文学的创作手法来讨论修辞学的夸张修辞格。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

② 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文十钱，只买了猪头肉、瓢汤烧饼，自家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

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

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

陈和甫的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

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家的钱，怎是我用你的？”

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

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这是文学创作的夸张手法，是无中生有的谬夸。因为不是扩大夸张、缩小夸张、超前夸张，因此被修辞学所忽视。文艺学家不可以说文学创作手法的夸张跟修辞学上的夸张修辞格不是一回事。文学是语言运用的艺术。文学创作手法的夸张就是夸张修辞格，是夸张修辞格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与深化。修辞学应当把文学创作手法的夸张纳入夸张修辞格。

四、 暗夸：曹操的八十万大军

《资治通鉴》上说：“曹操遗孙权书曰：‘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首。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权以示群下，莫不震惊失色。”(4)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五册第五十七卷，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89页。东吴文武大臣“莫不震惊失色”，曹操的夸张达到了他预期的表达效果。夸张在曹操的手中成了克敌制胜的手段。曹操的这个夸张不符合修辞学家对夸张的要求，而且是针锋相对的，曹操就是要孙权和东吴文武大臣当作实在的事实。

绝非夸张。如果孙权和东吴文武大臣都认为是夸张语，曹操的夸张就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就失败了，威胁毫无效果。当作夸张来解读的是周瑜和诸葛亮。《资治通鉴》：“是夜，(周)瑜复见(孙)权，曰：‘诸人徒见(曹)操书言水军八十万而各恐慑，不复料其虚实，便开此议，甚无谓也。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国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刘)表众亦极七八万耳，尚怀狐疑。夫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5)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五册第五十七卷，第2091页。周瑜指出，吴国大臣是把曹操的“八十万大军”错误地当作事实才产生了恐惧感的。周瑜认为曹操的“八十万大军”，乃是夸张。他用事实来尽力论证。曹操的夸张不同于修辞学的夸张的地方是，修辞学的夸张切不可让人误以为真，曹操的夸张却尽力避免被人看出是夸张，应当使人容易信以为真。按照周瑜的说法，曹操是把二十多万人马夸张为八十万的。曹操决不会夸张为“八百万、八千万”大军的。

修辞学忽视了、遗忘了曹操式夸张，拒绝承认曹操式夸张。文军《英语修辞格词典》说：“由于夸张是人们从主观出发，有意识地把事实夸大，以达到强调或突出重点的一种修辞法，所以它往往注重表达深切的感情，而不注重客观事实的记述。”(6)文军：《英语修辞格词典》，重庆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62页。曹操式夸张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但是，事实上，不入修辞学家法眼的曹操式夸张并不少见，而且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更是不可低估的。修辞学不可以继续排除曹操式夸张。

五、 明夸和暗夸的对立

承认并接纳曹操式夸张之后，夸张的世界是明夸和暗夸对立的二分天下。

明夸就是传统修辞学所说的夸张。丰台涅的《辞格》中说：“夸张法，是将事物作过度夸大或缩小的、在一个远高于或远低于原实际状况的程度上提示该事物。但是，那不是为了欺骗，而确实是为了导向真实本身；是为了以叙述难以置信之事而使确该置信之事得以明确。”(7)佐藤信夫著，肖书文译：《修辞感觉》，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0-221页。明夸是表达者自觉的夸张，是表达者要求当作夸张来解码的夸张，是接受者也绝不会当作事实来解码的夸张。张天翼《最后的列车》：“娘们儿的泪水在脸上沙土堆里开了两道河。”绝对不会有人当作事实的。人际的许多矛盾和冲突的来源之一就是，接受者把人家的夸张——明夸——当作事实来解读。陆龟蒙《吟》：“有时得句一声发，惊起鹭鸶和夕阳。”大吼一声，惊起鹭鸶不足奇，惊起夕阳只能是夸张，绝对不是事实。明夸具有强烈的修辞色彩，具有加强语势的作用。

豪言壮语是明夸，不可当真的。“(南齐高祖萧道成)每言：‘使我临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8)李延寿：《南史》，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65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明夸是审美语言的特征。明夸是文学创作的主要手段。小说、诗歌、相声、笑话、小品、戏剧(喜剧、闹剧)、动漫等都离不开夸张。明夸是吴承恩的《西游记》、拉伯雷的《巨人传》的生命线。明夸不是说谎与欺骗。运用明夸者没有说谎欺骗的用心。

明夸具有游戏功能，有娱乐性。中国小孩，谁不会拉钩上吊？“拉弓，放箭。一百年，不许变。开弓没有回头箭。”网上有比较复杂的成人版的“拉钩上吊”：

让你侧脸靠在我胸前侧耳倾听

勾勾手指头说好了不许耍赖皮

喜欢你身上的孩子气

最简单的承诺直到下个世纪

相信口头约定不会是童言无忌

Oh baby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一言为定

谁背信弃义 画个圈圈诅咒你

噢 其实我超级讨厌你

我的世界从此以后不能没有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一言为定 打了个喷嚏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够活到一百岁的，有几个？拉钩的人，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一百年之后？但是，不可死抠字眼儿。我在金陵中学读初一的时候，同学之间嘲弄逗趣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绝对不会想到头大的孩子下雨时真的不需要雨伞的。

明夸是社会文明的标志。客套话、礼貌语言、礼仪语言、外交语言、公关语言、广告用语等广泛地运用明夸，例如祝寿：“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祝贺新婚：“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地。”新书广告语：“30天搞定当众说话 让你一开口就成为热点 超演冠军刘媛媛亲授 北大才女90后”。

暗夸就是暗地里的夸张，是表达者要求接受者当作事实来接受的夸张。运用暗夸具有比较强烈的实用目的。明夸是审美性劝说性的，暗夸则是实用性功利性的。像暗喻比明喻更为复杂一样，暗夸比明夸更加复杂。

暗夸具有误导性。佐藤信夫说：“我们必须注意否定论和肯定论双方自明而默认的某种共同的大前提，这就是夸张法是撒谎的说法，并且在大前提之后仍然是默认谎言是难以饶恕的罪过这一共同小前提的。”(9)佐藤信夫著，肖书文译：《修辞感觉》，第148页。“如果可以将虚假直接称作谎言的话，那么夸张中的确包含了谎言。”(10)佐藤信夫著，肖书文译：《修辞感觉》，第250页。他的评论适用于暗夸，不适用于明夸，误导性、欺骗性属于暗夸，明夸没有误导性和欺骗性。暗夸的确可以看作是谎言，但是，不可以说，所有的暗夸都是谎言。曹操的八十万大军当然是一个谎言。明夸是不应看作是谎言的。暗夸运用十分广泛，出现频率特高。政治、军事、外交、经济、公关、社交、休闲、游戏、娱乐中，都离不开夸张。暗夸的误导性具有娱乐功能与欺骗功能。

明夸是动之以情，属于形象思维。暗夸属于心计，属于逻辑思维。暗夸具有策略性。暗夸是一种策略手段。

六、 从鲁迅论夸张说到夸张的载体

修辞学家论述夸张的时候，经常引用鲁迅的话。鲁迅在《漫谈“漫画”》中说：“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无缘无故的将所攻击或暴露的对象画作一头驴，恰如拍马家将所拍的对象做成一个神一样，是毫没有效果的，假如那对象其实并无驴气息或神气息。然而如果真有些驴气息，那就糟了，从此之后，越看越像，比读一本做得很厚的传记还明白。关于事件的漫画，也一样的。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有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11)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33-134页。鲁迅论述的话题是漫画，所举的例子却是李白的诗歌。为什么论述漫画却使用诗歌的例子？这是因为夸张是诗歌和漫画的共同的手法。诗歌(语言的，听觉的)的夸张和漫画(视觉的，图形的)的夸张，本质上是相同的，虽然载体有所区别。这就是说，夸张不仅仅是属于语言世界的，夸张同时是非语言世界的重要表达手段。岩画、图腾、面具、舞蹈、工艺品、身态语言等都离不开夸张。夸张也是身态语言的重要手段。夸张的表情、夸张的动作。身态语言中夸张也有明夸和暗夸之分。球类比赛中的所谓“假动作”，都是夸张的，而且是暗夸。只有在对手误以为真的时候，假动作才能取得预期的胜利。

《资治通鉴》记载：“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乃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12)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一册第五卷，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9页。孙子的夸张是运用非语言手段的夸张，目的是迷惑对手庞涓，这是战争策略，他成功了。庞涓之所以失败自杀于马陵道，就是因为他没有正确地解码，把夸张——暗夸——当作事实了。《三国演义》第一百回，诸葛亮变用孙膑的减灶法，运用增灶法，司马懿因此放弃追赶。

《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二回中，蜀汉丞相诸葛亮送魏国主帅司马懿一套女装：“中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谨避刀剑，与妇人何异哉！今遣人送巾帼素服衣至。如不出战，可再拜受之。”(13)罗贯中：《三国演义》，岳麓书社1886年版，第553页。这是激将法，运用的是实物，是非语言手段的夸张。

我们可以区分出两大类夸张：语言的夸张和非语言的夸张。即语言学(修辞学)的夸张和符号学的夸张，非语言载体的夸张可以叫作“符号夸张”。

夸张是人类的本能。夸张是原始思维的特征。原始艺术的特征就是夸张。极度夸张是岩画的特点，是原始舞蹈的特点。舞蹈的时候头戴各种动物头套是静态的夸张，夸张地模仿着各种动物行为的动作是动态的夸张。对非语言载体的夸张的研究是属于符号学的，从符号学的角度看，夸张应当包括语言的夸张和非语言的夸张。超市门前的橱窗里那些奇大无比的靴子、帽子、项链什么的，都是夸张。

从夸张的载体上看，夸张可分为：语言夸张和非语言夸张，即符号夸张。语言的夸张是语言学的修辞学的研究对象；非语言载体的，符号的夸张是符号学的修辞学的研究对象。两者虽然有差异，但是共同性是第一位的，可以分别去研究，也应当加以统一：语言的夸张和非语言的夸张都是夸张——扩大夸张。

七、 从鲁迅论夸张看夸张与诚信

论说夸张，中国现当代修辞学家经常引用鲁迅说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有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成‘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鲁迅在这里提出了夸张的诚信问题。鲁迅说的是传统修辞学中的夸张，仅仅是明夸。暗夸，例如曹操的“八十万大军”，不在范围之内。我们在《修辞学导论》中说：“夸张，一方面要有诚意，夸而有据，夸而有节，不可把夸张变成胡说八道；另一方面既然是夸张，就不能让人当成事实来解码。李白写道：‘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夸张是有理有节的。……人们一眼就知道这是在夸张，绝不是事实！……但是，假如诗人说：‘白发三尺长！’‘白发三丈！’‘燕山雪花大如豆！’‘燕山雪花大如手！’读者就可能会误以为真的有这样的事情的。这就是交际的误会，或者叫作‘交际短路现象’，这当然是不好的。”(14)王希杰：《修辞学导论》，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16页。我们这里的论述显然是以鲁迅的论断为出发点的。修辞学上夸张的特征是不可让人误以为真。修辞学家认为，夸张被误以为真，是失败的夸张。

鲁迅说因为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有一点诚实在里面”，是合适的可接受的夸张。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因为广州当然不下雪，“那可就变成笑话了”。我自己过去是坚信不疑的。现在看来，事实并不如此。具有一定的语境，“广州雪花大如席”不一定就必然是笑话。因为夸张也可以无中生有，甚至是荒谬绝伦的。例如汉乐府诗《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可不是笑话，而是夸张，绝妙成功的夸张，人们是绝不会当作笑话来看待的。事实上，许多成功的夸张是毫无事实依据的，是绝对荒谬的。夸张不局限于事实的扩大或者缩小，可以无中生有，毫无事实、毫无逻辑，仍然是夸张，甚至是好的绝妙的夸张。而且不能认为毫无事实、毫无逻辑，就是无诚信。事实的有无跟诚信其实是两码子事情。曹操说“八十万大军”，言过其实了，但是他毕竟是有好多万大军的。然而也不能说曹操说“八十万大军”是建立在诚信的基础上的。

日本修辞学家佐藤信夫说：“真正为了骗人的谎言，必须讲得不像谎言一样，即使夸张过头，也会不让它的过头这种事情败露，即煞有介事地完成，否则就起不到谎言的作用。夸大广告之所以受到责备，原因就是因为它装出不是夸大的样子，最终，在善良的消费者看来，不觉得是夸大广告。作为不道德的夸张，是以绝不表现为夸张为特征。”(15)佐藤信夫著，肖书文译：《修辞感觉》，第226页。他讲的是暗夸的特征，不是明夸。佐藤信夫实际上已经把暗夸纳入修辞学了。他讨论的夸张是包括暗夸的广义夸张。套用佐藤信夫的话来说：真正的暗夸、成功的暗夸必须说得不像夸张、不是夸张，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真正的成功的暗夸要求对方承认、相信自己是诚信的。我年轻的时候，旁观过一种扑克牌游戏：吹牛。吹牛即夸张。其实是暗夸，明明是吹牛(夸张)却要对手当作非吹牛(非夸张)，即当作是事实；明明是事实，却偏偏要对手当作是吹牛(夸张)。成功的奥妙是，装作诚信的样子，引诱对手相信你是诚实的。

八、 谬夸与归谬法

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都是由某个事实作为夸张原点的。夸张原点跟夸张后点之间存在的差就是夸张差。郭沫若的《天狗》：

①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②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的脊椎上飞跑，

我在我的脑筋上飞跑。

“把全宇宙来吞了”？天狗存在于宇宙之中，岂不就是把自己也吞了？“我在我的脊椎上飞跑，我在我的脑筋上飞跑。”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思维混乱，荒谬绝伦。扩大夸张乎？缩小夸张乎？超前夸张吗？也许不如说是：“谬夸”。

谬夸是古已有之的，流行而且很讨人喜欢的：

③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

④ 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云，

五两碳烟六两气，

七两火苗八两光明，

火烧龙须要九两，

冰溜子烧灰要一斤，

井里的塌灰要斤半，

长虫汗毛要七斤，

苍蝇心来蚊子胆，

兔子的犄角蛤蟆鳞，

四楞鸡蛋要八个，

三搂粗的牛毛要九根，

天鹅绒毛织手巾。(二人转《杨八姐游春》)

谬夸古已有之，而且就在我们身边。例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等到三十晚上出月亮的时候吧！”“烧糊了洗脚水啦！”“煮熟的鸭子飞啦！”

谬夸有明谬和暗谬之分。要求接受者不要信以为真的是明谬。颠倒歌、说谎歌等是明谬，因为是绝对不要他人信以为真的。心知肚明自己的言论是无中生有、荒谬绝伦的，但是却偏偏要人们信以为真。美国政客，一再公开宣扬中国派出几十万人到全球、到美国去传播新冠病毒。美国总统特朗普公开宣传直接注射消毒剂来预防新冠病毒。他们心中完全明白是荒谬绝伦的，但是却要受众信以为真。这即是暗谬。

《辞海》：“归谬法 通过从一个判断导出荒谬的结论而否定该判断的方法。即先假定被反驳的论题为真，并由之导出虚假的结论，从而确立该论题为假。”(18)《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88页。列宁说过，真理向前走半步，就是谬误。把原先论题加以扩大或缩小，就可能把原先的论题(即使是真)变得荒谬绝伦，从而否定了它。这是一种非常简单易行的否定对手论题的方法。明人赵南星《笑赞》：

王安石向苏东坡言：“扬子云大贤，其仕王莽，校书投阁之事，必后人所诬枉，《剧秦美新论》，亦好事者所为。”东坡说：“正是，我也有些疑心，只怕汉朝原没个扬子云！”(19)王利器：《历代笑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80页。

把他人的谎言加以扩大，使之荒谬绝伦，让说谎骗人者露出狐狸尾巴，这是许多不识字的老百姓都会的事情。归谬法是笑话、相声、小品、民间故事最常见的搞笑手段。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人们之间，特别是亲昵关系者之间，夫妻情侣之间是很常见的。孕妇问丈夫：“你想生个啥？”心不在焉的丈夫：“啥都行。”孕妇说：“那好。我就给你生个小马猴子！”妻子问：“今晚吃什么？”丈夫回答：“随便。”妻子说：“好，你就吃你自己的那双拖鞋吧！”

九、 夸张的功能

德国爱德华·傅克斯在《欧洲风化史：文艺复兴时代》中说：

漫画最好地、可以说是从根本上表现了时代的意向。……

漫画的本质无疑是夸张。

……罗浮宫收藏的鲁本斯那幅辉煌的名画《乡村节日》，是历史上最大胆的漫画之一，着力表现了乡间节庆疯狂纵欲；事实上，乡间节庆无疑不是这样的。

然而，正是这样的画特别真实。这真实同夸张并不矛盾，而恰恰应该归功于夸张。画家在夸张的时候，摒弃了一切能够引起误会的外衣，发掘出现象的核心。依YANYU靠在数量及质量上强调对象的主要部分，基本规律成了活生生的东西，真实的本质发掘出来了，而且是那么鲜明，人们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不能擦肩而过。再高度的近视也会看到画家究竟画的是什么；最迟钝的心智也会明白现象的内在秘密。这一切都是靠夸张才达到的。所以，真实并不存在于中庸，而正存在于极端。(20)爱德华·傅克斯著，侯焕闳译：《欧洲风化史：文艺复兴时代》，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

傅克斯强调漫画中夸张抛弃了非本质的次要的东西，摒弃一切可能引起误会的东西，就能够发掘出事物的本质。这对语言世界的夸张同样适用，同样很重要。修辞学家看重的是夸张加强语势与提升审美效应的功能，忽视了夸张的解释功能。夸张能够更好地揭示事物的本质。狙击手的瞄准，摒弃目的物之外的一切，即摒弃一切非本质的次要的东西，缩小夸张到零；最大限度地扩大目的物，目中无物(非目的物)，眼里只有一个“他”(目的物)。夸张是揭示事物本质的重要手段之一。

修辞学家强调的是夸张的加强语势的功能，重视的是夸张的审美效应。加强语势主要指扩大夸张。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话上张皇夸大过于客观的事实处，名叫夸张辞。……大抵由于说者当时，重在主观情意的畅发，不重在客观事实的记录。我们主观的情意，每当感动深切时，往往以一当十，不能适合客观的事实。”(2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128页。《辞海》：“修辞学上修辞格之一。运用丰富的想象，廓大事物的特征，把话说得张皇铺饰，以增强表达效果。”(22)《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54页。所谈论的都是扩大夸张，显然是忽视了、忘记了与扩大夸张相对并列的缩小夸张了。这个论断“以偏概全”，是用扩大夸张来代替所有的夸张了。事实是扩大夸张只是夸张中的一种，不是夸张的全部。

加强语势的功能是夸张的“强化功能”，与之相对的是夸张的弱化功能，这常常被忽视了。扩大夸张具有强化功能，缩小夸张常常有减弱语势、避免刺激的委婉功能。明明是受伤，却说是“挂花、擦破皮”。明明是癌症，却说是发炎。明明是死亡，却说是“长眠、安息、走了、老了”。大量的委婉语都是缩小夸张构成的。《汉语修辞学》中论述“婉曲”时的一个用例是：“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这是缩小夸张。“蔺相如的实际意思是：如果你不击缶，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你的卫士是无法保护你的，我就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让你我两人的血一同喷溅出来吧！”(23)王希杰：《汉语修辞学》第三版，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58页。为了避免过度刺激，蔺相如采用缩小夸张来减弱刺激性，因此是婉曲修辞。

夸张能制造言外之意，这就是夸张的异化功能。《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里：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旁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曰：“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24)曹雪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42页。

“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这个说法太离奇。一只木瓜居然上千年完好如新？不可想象。曹雪芹并不要读者完全相信，所以是夸张。曹雪芹是别有用心、别有含义的。这是夸张的异化：言外之意。曹雪芹是无中生有的，他这种无中生有的夸张的言外之意是：秦可卿是赵飞燕、杨贵妃一类的性感尤物。

十、 编码与解码：修辞学与阐释学

夸张是修辞学的，也是阐释学的。在修辞学中，夸张是编码策略。既然是一种策略，那就是编码者的有意为之的行为。在阐释学上，夸张是解码的工具。明夸建立在编码者和解码者的共同的默认点上。暗夸是编码者和解码者处在相互对立的地位上。夸张的解读需要有庄子提出的“得意忘筌”的精神：“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25)陆永品：《庄子通释》，中国社科出版社2006年版，第444页。运用荃(蹄)和言同鱼(兔)和意来解释夸张，字面意义(表层意义)是荃(蹄)，夸张者的本义是鱼(兔)。对夸张，接受者第一是区分夸张和非夸张，第二要区别明夸和暗夸。

《西游记》第十四回：

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讨茶吃？”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26)吴承恩：《西游记》，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页。

孙悟空是实话实说，不是夸张。唐三藏却解码为夸张(吹牛、说谎)。原因是唐三藏是凡人，此时对不是凡人的孙悟空知之甚少。夸张的正常运转需要交际双方具有某种共同的默契点。此时候，唐三藏跟孙悟空之间缺少这个共同点，这是唐三藏解读失误的根源。因为孙悟空主观上没有夸张的意愿，因此这不是夸张。夸张是说写者有意为之的行为。因为认识的原因说出与事实不相符合，或扩大或缩小事实的话，那不是夸张。夸张与非夸张的争辩是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情。有说话人不承认是夸张的：“你太夸张了！你又夸张！”“我真的一点也没有夸张。我要是夸张，我要是有半点夸张，我把我的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你就是夸张！你要不是夸张，我就不是人。”有时候，一句随口的夸张，听话人硬是当作事实，死死地抓住夸张的言辞，坚决不放过对方。语言矛盾升级，冲突尖锐化了，后果往往是不堪设想的。

被误以为夸张是写实，把夸张言语解码为写实，责任在接受者。《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王充《论衡·艺增》：“齐虽炽烈，不能如此。”王充的批评是不妥当的，这样要求夸张是不可接受的。杜甫《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

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乎？……此亦文章之。”王国维在《学林》中说：“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存中《笔谈》云：‘无乃太细乎？’观国案：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岂有万丈余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围二千尺者，姑言其高且大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

人的耳朵特爱听好话，许多好话即是夸张语。好话是文明礼貌的内容之一。谁不对人说好话？哪个不爱听好话？关键是千万不可把好话当真，切记：夸张不是事实。问题是好话听多了，就误以为真了，便自以为自己非常了不起的了。

比较而言，暗夸比明夸更难解读。暗夸的解码是一个大问题、一件麻烦的事情。

十一、 强烈的感情与夸张

修辞学家非常重视夸张同强烈感情之间的关系。夸张是强烈感情的产物，也是强烈感情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但是必须注意，强烈的感情往往妨碍正常的理性思维。情人和诗人都是疯子，就是因为情人和诗人被强烈的感情所驱使不能正确地理性地思维，一味胡乱夸张，就像疯子一样。就是说，让强烈的感情驱使他极度夸张，而且把自己的荒谬绝伦的夸张当作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在自己盛怒之时，不在重大问题上作出任何决定，是非常明智的。战争小说、武侠小说，聪明的统帅(将军)往往故意激怒敌人来达到战而胜之的效果。

强烈感情往往导致以偏概全。阿Q的逻辑：“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勾引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有勾当了。”(27)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99页。以偏概全就是夸张。“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是强烈感情的产物。强烈的感情是经验主义的土壤。例如：“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都不是个东西！”“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没有女人不欺骗男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我从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坏的人！”“你一辈子没有说过一句真话。”“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不是人！”“地球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再不跟你说一句话的了。”“我要相信你的话，我就不是人！”这些话都是相当危险的，是火药桶。

强烈感情驱使之下的无限上纲上线，而无限上纲上线就是极度夸张，是非常可怕的。许多时候，一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屁大点儿的东西或事情导致谁也想不到的悲惨的结局：情变、婚变、兵变、民变、政变。

十二、 夸张思维法

夸张是小商小贩的经营技巧。农贸市场里，摊主经常说：“三块一毛。一毛就不收了，免啦。”

夸张是一种思维方式。“四舍五入”：四舍是缩小夸张，五入是扩大夸张。

“例不十，法不立。”这是学术严谨的口号。这其实是夸张。质疑：仅仅用十个例子就建立一条规则，可这是非常危险的。有十个例子(事实)作为基础的规则不一定就是真理！辩护：为了证明一盒火柴都是合格的，难道必须把每一个火柴都来划拉一下？海关检验必须把进出口的每一件货物都检验一番？根本不可能，也毫无必要。

夸张不仅仅只是一种修辞技巧，也是生活的法则、科学研究的方法、各项工作与操作的方法。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离不开夸张法。

夸张其实是人类思维的法则。归纳法的基础是夸张。人类的生存与进步绝对离不开归纳法，尽管归纳法是有局限的。一万只乌鸦是漆黑的，无法保证一万零一只乌鸦居然是雪白雪白的！但是，人类不能没有归纳法。夸张思维法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所谓经验主义，就是夸张主义，把自己所经历的有限的事实扩大化、经典化、绝对化、神圣化，而且甘心情愿地做其奴才。

夸张是发明创造之友。任何发明创造都必然跟某种夸张联系着。

十三、 正夸与负夸

如果把夸张分为正夸和负夸，那么，“一天等于二十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正夸。正夸张是身心健康的好方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时时刻刻夸张那不如意的“八九”，那如何活下去？适当夸张“一二”如意事，是快乐的人生观。善于运用正夸，是心理健康的保证，是事业有成的元素。“祖宗十八代！”则是中国颇为流行的负夸。迫害狂、妄想症是负夸。负夸张是一种疾病。“自己老子天下第一。”“看自己是一枝花，把他人当作豆腐渣”者是常见的夸张病人。极度自卑就是重症，严重的甚至可以导致自杀的后果。

自高自大也是夸张疾病。关羽死于夸张疾病。不是“大意失荆州”，是夸张病导致关羽失荆州丢了头颅。关羽失败与极度夸大自己、极度藐视对手、喜欢听恭维话、爱戴高帽子有关，是把他人对自己的夸张言语当作事实、麻木不仁、麻痹轻敌、大意失荆州、大意丢了脑袋的代表人物。《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

礼毕，(曹)操不命坐。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

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

衡曰：“愿闻。”

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诸、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淳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

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诸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诏，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淳可称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

操怒曰：“汝有何能？”

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

曹操夸耀自己的手下人，虽有溢美之辞，但是他的夸张并不过分。祢衡对曹操手下文武百官，极度丑化夸张，贬得一文不值。对自己极度美化夸张，几乎到了吹牛皮的地步。《三国演义》的作者一味美化祢衡，京剧《击鼓骂曹》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平心而论，祢衡是不值得肯定的，更不可赞美。祢衡的可悲下场几乎是难以避免的。被祢衡百般戏弄的曹操居然容忍祢衡，其度量好像真的是“宰相肚里可撑船”。曹操容纳祢衡，不杀祢衡，原因在于在曹操的心里，祢衡只是一只蚂蚁。

正夸张和负夸张是从话语的社会效果的角度来区分的。正夸所发挥出来的是正能量。正夸张是克敌制胜的手段，是通向成功的桥梁。战斗者、乐观者、革命者的夸张是正夸张。“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无产者获得全世界，失去的只是镣铐。”作为心理治疗的手段的夸张是正夸张，善于利用正夸张有助于积极健康地生活。对暗夸的评价取决于运用者的目的与它在社会生活中的后果。“美丽的谎言”是社会文明的表现，是正夸张。

负夸张是具有负面效果的夸张。中国最典型的负夸张是：“十八代老祖宗(祖奶奶)”，可笑无聊卑劣之极。周天籁《亭子间嫂嫂》中亭子间嫂嫂(妓女)说：“他们也不要谈，介便当，我们大家去问问看，我是不是六姨太？你说我是姘头，操伊拉娘三千代，你看轻我到直梗地步。”(28)周天籁：《亭子间嫂嫂》下册，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649页。恐吓辱骂就是常见的负夸张。鲁迅说：“恐吓辱骂不是战斗。”诈骗是负夸张，损害他人利益，败坏社会风气，毁坏社会安定。大敌当前，夸大敌人的实力，缩小自己的实力，这是负夸张。失败主义者、悲观主义者、逃跑主义者的夸张是负夸张。诈骗恐吓辱骂泼妇骂街的夸张也属于负夸张。赵括是“负夸”的典型。司马迁《史记》：“赵刮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秦国间谍说：“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结果是：“刮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29)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614页。赵括的夸张是负夸张。

人生需要正夸。正面诱导自己、鼓励他人：“我(你)很优秀！我(你)一定成功！鲜花属于我(你)。”好教师对差生经常采用正夸教育法。夸张是心理治疗的手段。善用夸张是成功的人生中不可缺少的。夸张是一种人生的智慧。

十四、 阿Q和阿Q主义

阿Q的最大特征是“精神胜利法”。所谓阿Q主义，就是指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不如人的时候，就抬出祖宗来自我安慰：“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这是夸张。当他被人欺负了，不敢反抗，就自轻自贱：

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什么东西？

阿Q以如此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又得了胜，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30)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90页。

阿Q精神胜利法的奥秘是夸张。阿Q精神胜利法被看作是中国的国民性。彻底颠覆摧毁阿Q精神胜利法，恐怕是不容易办得到的。其实，阿Q主义似乎也不必完全彻底地加以否定的吧？阿Q精神胜利法是否还有点存在的价值？在某些时候、某些事情上，适当地、少许地来点儿阿Q，也许有点儿好处，似乎也不可拒绝与反对的吧？有时候，忘记、丢弃失败与耻辱，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过分纠缠失败和耻辱，并不永远是好事。

十五、 结语

夸张加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夸张是人际关系的润滑油。“别客气，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屁大一点的事情，你可别当真。”“芝麻大的一点事，你可别放在心里。”“我们可是割头不换的铁哥们。”“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人与人之间最频繁的最亲密的最美好的最刻骨铭心的关系和情感，都离不开夸张。

夸张不仅仅是修辞学家的。修辞学家不应当固守在、封闭在修辞格的象牙塔里。

修辞学家不应当排除文艺学家。修辞格的夸张和文学创作手法的夸张原本是一回事情，不必不可继续各立门户分庭抗礼老死不相往来。

修辞学是一门学问，但是不可太贵族习气。不可排除口语，不可排斥普通人的日常语言。普通人口里的夸张跟修辞格的夸张不应当对立与割裂。它们本来是相互联系着的，应当加以统一。

以语言为载体的夸张与运用非语言的各种符号为表达载体的夸张本质上是一回事。语言学的修辞学的夸张和符号学的修辞学的夸张理当统一起来。

夸张有增强语势的作用和审美功能，但是这只是夸张功能的一个部分。

夸张是属于每一个生活着的人的。没有夸张几乎就没有丰富多彩的人生。没有了夸张人生也许就会失去令人向往、心醉的色彩。

夸张的研究，修辞学家应当走出修辞学，但是又要坚守着修辞学。走出之后，理当不忘初心，还应当回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