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业炎
历史上,孔子形象主要有三种呈现方式:图画、雕塑和文本。在图画、雕塑中,孔子或为师,或为帝,或为圣,其相貌虽有“七丑”之说,但无怪异之称。而文本中的孔子形象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其相貌由简单、平凡趋向复杂、怪异,整体上突破了人体正常形态。比较而言,文本中的孔子相貌更具特色,更有研究价值,应给予重视。目前,学界对孔子相貌的研究,以画像和雕塑为主。虽有学者论及文本中孔子的相貌,但其论述多限于辨析体态、考证真伪,未深入探讨孔子相貌的演变、特点、成因、意义。因此,本文探究文本中孔子相貌的演变及其意义,以期对身体叙事研究有所借鉴。
因孔子同时代的图画、雕塑、典籍均未记载其相貌,故后世以不同形式呈现的孔子相貌皆可视为虚构。古人虚构孔子相貌的过程可分为三阶段:先秦是第一虚构期,汉代是第二虚构期,宋金是第三虚构期。自先秦至宋金,孔子相貌最终确立,被定格为四十九表。孔子由人蜕变为“神怪”,成为历史上容貌最复杂的异相圣人之一。
先秦是孔子相貌的第一虚构期,古人借助相术叙事确立了孔子相貌与前代圣贤之间的关系,构建出早期的孔子形象。据《孔子家语》《孔丛子》等文献的记载,此期人们常借助黄帝、尧、皋陶、舜、禹、成汤、子产等人的相貌来塑造孔子的圣人之相。譬如孔子“头似尧,其颈似皋繇,其肩似子产”(《孔子家语·困誓》),或者兼具“黄帝之形貌”与“成汤之容体”(《孔丛子·嘉言》)。黄帝、尧、子产等先贤的相貌信史无载,前人也鲜有论及,此类孔子相貌属虚构无疑。《孔子家语》《孔丛子》曾长期被视为伪书,但随着近代以来简帛文献的出土证明,《孔子家语》被确信为先秦旧籍,《孔丛子》前三卷也被视为可靠的先秦资料。(李存山:《〈孔丛子〉中的“孔子论诗”》,载《孔子研究》2003年第3期)又据《史记》《韩诗外传》中姑布子卿相孔子的故事,它与《孔子家语》中郑人相孔子的故事基本雷同,都塑造出集历代圣贤相貌特征于一身的孔子形象。姑布子卿是见载于正史的春秋相士,与孔子同时代,他相孔子的故事被广为流传。先秦时期此类“相孔子”故事开启了虚构孔子相貌的先河,在孔子相貌与圣人之间建立起联系。
此外,庄子、荀子对孔子外形也有记载。《庄子·外物》中孔子“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荀子·非相》中孔子“面如蒙倛”。考其所记,“倛,方相也”(《荀子·非相》)。上古,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周礼·夏官·方相氏》)以驱赶疫疠;故孔子面如魌,即貌丑。 合二者之言,孔子上身长、背偻、耳靠后、面丑。这些相貌在生活中比较常见,且《庄子·外物》的创作年代与《荀子》基本一致,都为战国末期,与孔子生活的时代相去不远。故二者的记载应有所据,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整体上,虚构是先秦时期人们塑造孔子相貌的基本手法,孔子相貌呈现为他者的集合体。
汉代是孔子相貌的第二虚构期,与先秦相比,汉代孔子相貌虽无前代圣贤之相,却变得具体可感、生动形象。先秦塑造的孔子,外形模糊,具有明显特征的身体部位较少。汉代塑造的孔子,相貌繁复而细腻,凡人体之部位,鲜有遗漏,大到身高,小到唇齿,面面俱到,刻画细致。汉人虚构的孔子形象主要集中在汉代纬书中,如《春秋演孔图》《春秋元命苞》《春秋汉含孽》和《孝经援神契》等。其中,《春秋演孔图》中的孔子相貌最为完整:
孔子长十尺,海口尼首,方面,月角日准,河目龙颡,斗唇昌颜,均颐辅喉,骈齿龙形,龟脊虎掌,骈协修肱,参膺圩顶,山脐林背,翼臂注头,阜脥堤眉,地定谷窍,雷声泽腹,修上趋下,末偻后耳,面如蒙倛,手垂过膝,耳垂珠庭,眉十二采,目六十四理,立如凤峙,坐如龙蹲,手握天文,足履度字,望之如朴,就之如升,视若营四海,躬履谦让,腰大十围,胸应矩,舌理七重,钧文在掌。胸文曰:“制作定世符运”。([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77页)
至此,历史上完整而具体可感的孔子形象首次出现。除“修上趋下,末偻后耳,面如蒙倛”身体特征外,汉代人虚构的孔子相貌与先秦迥异。究其原因,汉代舍弃了借先贤相貌来虚构孔子的手法,主要采用形象比喻或具体描述的方法来刻画孔子。因此,汉代的孔子相貌也就少有黄帝、尧、皋陶、舜、禹、成汤、子产等人的身体特征。此外,《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春秋演孔图》《礼纬含文嘉》中孔子有“圩顶”之相,即头顶四周高、中间低。这一怪异相貌,先秦文献均无记载,当为汉人杜撰。自汉代始,圩顶也成为孔子相貌的重要标志。
宋金是孔子相貌构建的第三阶段,此期孔氏家族将先秦和汉代两期虚构的孔子相貌合二为一,定为四十九表,载入家谱,孔子相貌基本定型。金代孔子第五十一代孙、世袭衍圣王孔元措在宋代《祖庭广记》的基础上编撰《孔氏祖庭广记》。他于《先圣小影》篇详列孔子“四十九表”之相,将孔子“人、兽、神”合体的奇异相貌推向极致。据《路史》,四十九表之名出自《世本》,但在《路史》之前的一千多年间,未被提及。且《路史》所引不足“十表”,与四十九表之称不符,又未见载于先秦文献。故《世本》是否有四十九表之名有待商榷。据《孔氏祖庭广记》,孔元措撰写的《先圣小影》源自《祖庭广记》中的家谱,并非杜撰。谱学之兴始于六朝,唐代修谱之风盛行。但宋代之前,世家大族的家谱通常由官方编撰,并以档案的形式保存在官府,内容简朴。宋代家谱编撰私人化,由“奉敕修订”走向“家自为说”,由此呈现出“言不纯雅”的特点。孔氏家谱的编撰始于北宋元丰八年,北宋宣和六年孔传撰《祖庭广记》,这两次编撰仅时隔39年,且未发现在此期间有异于二者的孔子相貌记载。鉴于此,笔者认为,孔氏家谱四十九表是在北宋徽宗宣和六年之前将近170年间形成的。它直接借用了先秦和汉代时期的孔子相貌,最初出现在以抄本传世的家谱中,后被《祖庭广记》采用而得以载入《孔氏祖庭广记》,或有增益。孔氏四十九表如下:
先圣长九尺六寸,腰大十围,凡四十九表:反首,洼面,月角,日准,手握天文,足履度字(或作王字),坐如龙蹲,立如凤峙,望之如仆,就之如升,耳垂珠庭,龟脊,龙形,虎掌,骈肋,参膺,河目,海口,山脐,林背,翼臂,斗唇,注头,隆鼻,阜胦,堤眉,地足,谷窍,雷声,泽腹,昌颜,均颐,辅喉,骈齿,眉有一十二采,目有六十四理,其头似陶唐,其颡似虞舜,其項类皋陶,其肩类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其胸有纹曰:“制作定,世符运”。(《孔氏祖庭广记》)
与《春秋演孔图》相比,《孔氏祖庭广记》删除了孔子“修上趋下,末偻后耳,面如蒙倛”之貌,增添了先秦孔子的历代圣贤之相。它囊括了先秦和汉代两个时期虚构的孔子容貌,既突出了孔子形象的奇异性,又强调孔子的神圣性,是前代孔子相貌的集大成者。至此,孔子相貌的演变基本完成。此后,明代于慎行修《兖州府志》时,在孔氏四十九表的基础上,作订正、增补,重订孔子四十九表。于氏表删除了孔子的前代圣人之相,清代张澍本《世本》继承了于氏表的这一特点。张、于二人的四十九表,降低了孔子相貌的奇异性与复杂性,损之有余,益之不足。因此,笔者认为,孔氏四十九表才是孔子相貌构建的顶峰。
自先秦到宋金,在古人的不断虚构下,一个相貌愈加清晰却更为失真的孔子形象被塑造了出来。
孔子相貌虽长期变动不居,且日趋繁复;但概括起来,有三大特点:箭垛化、相术化、神化。
箭垛式人物是胡适在《读楚辞》时提出的概念,一般是指同类情节或某种性格在人物身上的集中或强化。事实上,人物相貌的箭垛化(即具有某种共同属性的相貌特征汇集于一人)在文学中也比较常见。在此,以古代小说中武将形象为例来解释人物相貌的箭垛化现象。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等身体特征是勇武的标志,在小说中这些身体特征往往集于一人,用来强化武将的勇武特质。可见,这种人物相貌上的集中,本质上是为了强化人物的某种属性,此手法在形式和作用上与传统的箭垛化无异。事实上,箭垛化人物相貌在古代小说中广泛存在,在武将之外,君王、书生、美人、和尚、道士人物形象都或多或少地呈现出箭垛化的相貌特征。因此,箭垛式人物还应包括人物相貌。孔子相貌是古文中人物相貌箭垛化的早期代表和典型,集众人之表征于一身,成为箭垛式人物。《孔丛子》《史记》《孔氏祖庭广记》《夜航船》等典籍中的孔子都身兼“众貌之长”,是黄帝、尧、舜、禹、皋陶、成汤、子产等人相貌特征的“不同组合”。黄帝、成汤、子产等人,或为传说中杰出的氏族首领,或为顺天革命的开国领袖,或为治国有方的贤臣。他们德才兼备,深受后人敬仰,被视为圣贤。孔子在相貌上成为诸多圣贤的集合体,成为箭垛化的圣人。由此大而化之,凡人物相貌由简单到复杂的增益演变都可被视为箭垛化的表现。在此意义上,孔子四十九表的形成过程即是人物外貌箭垛化的过程。经后人不断增益,孔子的外形特征由最初几个增加到后来几十个,成为历史上相貌最复杂的箭垛式人物之一。古代人物相貌的箭垛化始于孔子、老子,盛于历史演义小说中的王侯将相,箭垛化成为古代小说人物相貌的重要特征。因此,孔子相貌的箭垛化特征具有开创性和影响力。
相术化是指孔子的相貌能反映其性情、才德或命运。古人在塑造孔子时常用具有相术文化意蕴的词语,如《韩诗外传》中姑布子卿的相术判语,它赋予孔子相貌特殊的功能,进而解释孔子的命运:
姑布子卿曰:“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喙。从前视之,盎盎乎似有土者。从后视之,高肩弱脊。循循固得之转广一尺四寸,此惟不及四圣者也。”子贡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汙面而不恶,葭喙而不藉,远而望之,羸乎若丧家之狗。子何患焉?”子贡以告孔子……子曰:“赐,汝独不见夫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席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明王,下无贤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从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
姑布子卿认为,孔子得四圣相貌,但有“败相”,“高肩弱脊”不及先贤。因此他虽有圣人才貌,但生不逢时,“羸乎若丧家之狗”。这从相术角度解释了孔子不得志的原因。再如《兖州府志》卷六《圣里志(上)》中形容孔子的词语:“月角”“龙形”“耳垂珠庭”等,都是相术用语,屡见于相书,是贵征。它们暗示了孔子相貌所具有的圣贤内涵。此类词语还有月角、日准、骈肋、参膺、河目、海口、昌颜、均颐、骈齿等。简言之,在相术文化的参与下,古人塑造的孔子相貌包含了众多相术密码,相术成为解读孔子形象的重要切入点,这赋予孔子相貌浓郁的方术气息和神秘色彩。
神化是孔子相貌的又一重要特征,它是指孔子相貌具有宣示神意的功能。孔子相貌的神化特征体现在身体的特殊纹理上,包含三层意蕴:神性、神职和“代神立法”。“手握天文”是孔子神性的体现,它说明孔子是应天而生的圣人,以“天文”示天意。“足履度字”是孔子神职的体现,孔子不但有神性,且肩负度化众生的职责。由神性到神职,孔子由人上升到宗教神的高度。“制作定世符运”的胸纹体现出孔子“代神立法”的职能。在度世之外,凡后世王朝更替、帝王兴起的符命皆决于孔子。孔子以符命的形式为后世帝王加冕,“神授君权”,赋予世俗王权合法性。正如《孝经·钩命决》云:“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丘为木铎,制天下法。”孔子成为王者之神和历史的掌控者、立法者。古代具有“制天下法”相貌特征的圣贤,孔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此外,繁复细致也是孔子相貌的特征,古人塑造出孔子四十多个身体部位的外形特点,极为复杂、精细。孔子相貌的演变及其特点的形成与古人塑造孔子形象的目的密切相关,即孔子相貌有其特殊叙事目的。
孔子相貌的演变及其特点的形成,是内因和外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内因是儒家“自神其教”,外因是统治者神道设教。二者相辅相成,造就了特殊的孔子形象。因此,孔子相貌承担了多重职能,在儒家道统构建、儒学神学化及王权合法性证明等方面具有特殊意义。
在儒家道统构建方面,一方面,孔子之相是儒家道统的“圣相”呈现模式,它按时间顺序依次叠加先贤相貌来彰显圣人之道的传承次序。这种“图像化”的道统传承模式,成为儒家道统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已有明确的道统意识。孟子视圣人为百世之师,能感应后世。他尊师孔子,提出了一个由尧、舜、禹、皋陶、汤、伊尹、莱朱、文王、太公望、散宜生、孔子依次传承的圣人道统。扬雄也认为,圣人之道不绝如缕,后来者踵武前贤,相继为师。“学之为王者事,其已久矣。尧、舜、禹、汤、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其已久矣。”(《法言·问神》)儒家早期的道统体系上溯黄帝或尧、舜,但都下宗孔子,孔子成为儒家道统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孟、扬二人的道统观是理论上的道统构想。孟、扬之外,早期的儒者也试图用“图像”的方式来表达儒家的道统传承。《孔丛子》中苌弘相孔子、《史记》和《孔子家语》中郑人相孔子、《韩诗外传》中姑布子卿相孔子的故事,都包含以相传道的目的。如苌弘在观察孔子圣相及言行后,称赞孔子是天降圣人,将正尧、舜、文、武之统纪。(《孔丛子·嘉言》)这些相术故事建立了一个历时的图像化的圣相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孔子之相位列最后,且异于他相,是前代圣人之相的“总汇”,一相综摄众相,具有继往开来的意义。通过比较可知,先秦两汉时期儒家道统有理论和圣相两种表述方式,孟子、扬雄等人提出了儒家道统的理论学说,其他一些儒者借孔子相貌建立了儒家道统的“圣相学说”。二者本出一源,相得益彰,共同促进了儒家学说的建设和儒家思想的传播。
另一方面,唐宋时期儒家道统意识再次兴起,道统说有了新进展,孔子地位大幅提高。尤其是宋代,孔子已处于独尊地位。(《河东集·答臧丙第一书》)孔子由原来的“中间环节”转变为“核心环节”,地位高于他人,具备了“教主”身份。与此相应,定型于宋金的四十九表,也通过孔子相貌的构建呼应了这种道统观。四十九表融合了先秦时期孔子所具有的众圣之相和汉代人神化了的孔子相貌。它既体现了历代儒家圣相前后相继的传承世系,又在相貌上将孔子由人升格为神,使孔子的地位高于他人。孔子地位的提高与四十九表的形成过程是一致的,即儒家道统理论的再次建构与孔子相貌的再次塑造基本同步,二者关系密切。一则,儒家道统的再次构建和孔子地位的飙升为孔氏家谱的修订及孔子形象的重塑提供了理论支撑;二则,借助孔氏家谱的神圣性和影响力,四十九表具备了印证儒家道统传承次序的功能,在信仰上不容置疑。
在儒学神化及王权合法性证明方面,汉代儒学与王权紧密结合,儒学承担了宗教的职能,并由此被神学化,神学化是汉代儒学的主要特征。在儒学神学化过程中,孔子相貌的作用不可忽视。神化儒学需借助孔子圣相来实现,而孔子圣相又是儒学神化的一部分。二者相辅相成,共同为王权合法性提供了理论支撑。
首先,经谶的合法性和神圣性取决于孔子。据纬书,经谶出自孔子,如《孝经右契》云:
制作《孝经》,道备,使七十人弟子,向北辰星而磬折。使曾子报《河》《洛》,事北向,孔子衣绛单衣,向星而拜。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纬书集成》,第1001页)
将经谶归于孔子是汉代人解释经谶由来,尤其是谶纬由来的基本观点。既然经谶出自孔子,其合法性和神圣性也取决于孔子,即孔子神圣,后经谶合法、神圣。故有孔母“梦感黑帝而生”(《纬书集成》,第576页)孔子之说,孔子是黑帝之后,乃为玄圣。圣人异相,孔子为帝子,必有异表。在古代文化中,异相——圣人——经典三者之间常存在着某种联系;儒学神学化也遵循着这种规律,由孔子相貌的神圣特征来证明孔子具有神性,进而赋予经谶神学色彩。因此,神化孔子相貌成为儒学神化的关键一步,这也是纬书不遗余力虚构孔子相貌的重要原因。汉代人虚构的孔子相貌特征,大都为神化孔子服务。为了更明显、更直接地在孔子相貌和经谶之间建立联系,汉儒精心设计了孔子“制作定世符运”的六字胸纹。这既神化了孔子的相貌和孔子本人,又直接点明了经谶的来源及其神圣性。在其他神学中,异相与神圣之间的关系常是显性的,而异相与经典之间的联系则常是隐性的。汉代儒学将孔子相貌与经典的关系定为显性关系,这强化了孔子相貌在儒学神学化中的作用。
其次 ,神学化的儒家学说和孔子相貌在论证刘氏政权合法性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先秦王权更替、继承是沿着黄帝、尧、舜、禹、汤、文王这一家族世系展开的,统治者有一脉相承的高贵血统。这决定了先秦王权政治的基本原则,即出身状况决定了权力的取得是否具有合法性。汉代统治者刘氏原系闾巷小民,刘氏王权违背了传统政治法则,不能“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汉书·董仲舒传》)。为此,汉武帝追问三代受命之符,试图以天降符命来代替血统传承,为汉政权合法性辩护。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对汉武帝的符命观从理论上做了正面阐述。符命说兴起,符命成为汉代王权的护身符:
儿发薪下麟示孔子,孔子趋而往。麟蒙其耳,吐三卷,图广三寸,长八尺,每卷二十四字,其言赤刘当,起曰周亡赤气起,火耀兴,玄丘制命,帝卯金。(《搜神记》卷八)
此类刘氏代周的符命神话在汉代广为流传,是汉王朝开国神话的一部分。在这些神话中,刘氏当兴是核心内容,孔子是天意的传达者和符命的制定者。“制作定世符运”的六字胸纹为“孔丘制命,帝卯金”的政治神话提供了理论依据。可见,汉代人为孔子设计的六字胸纹,隐含着精致的政治叙事,其根本目的是通过编造玄圣制命的神话来建立新的天命观。这有助于消解传统血统政治观念的影响,进而赋予汉王朝正统的政治地位。自此,孔子及其相貌被纳入历代学术、宗教、政治叙事中,后世学者多关注孔子学说与学术、宗教及政治的关系,忽视了孔子相貌在这方面所具有的特殊作用和价值。
总之,古人虚构的孔子相貌承担着多方面的职能,从而成为传道的“工具”。自孔子始,以“相”传道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化的重要传统。在孔子之外,老子、黄帝、尧、舜、禹、文王、武王,乃至后世诸多帝王及宗教首领的相貌都在虚构中肩负着传道的职能。故由此推而广之,从相貌角度解读身体与学术、宗教、政治的关系在文学、文化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