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阿爸在县城干活,离施甸一中不远,我一路找过去,在楼下喊他。不记得喊了几声,搅拌机的轰鸣声才停歇了,阿爸从一栋盖到一半的红砖楼里走出来。听我说钱用光了,他从兜里翻出钱,一张一张捻出,递给我。不记得拿了多少钱,只记得阿爸转身,朝红砖楼里走去。搅拌机的轰鸣声复又响起,轰隆轰隆轰隆。
这一年我读高一。
再次和阿爸到建筑工地时,我已经读大一。
天不亮起床,打着呵欠,但很快困意全无,多少有些兴奋。我和阿爸在昏暗的院子里洗脸,刷牙,各自推出单车,丁零丁零打响车铃,拐出还在沉睡的汉村,来到镇上的一处建筑工地。此时,太阳正慢慢拱出东山,照得西山顶一片红。
阿爸在二樓砌墙,我负责搬砖,从一楼搬到二楼。一块红砖重四五斤,每只畚箕里放不了几块。扁担压在肩头,汗水流了满头,走了才两趟,肩上的肉已是又酸又痛。
时间像是陷在了沙灰里,极其艰难地挪动着。不记得午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吃了些什么,只记得饭后几乎没有休息,就开始了下午的劳作。阳光更加猛烈,肩膀的疼痛趋于麻木,脚步的挪动也趋于麻木。我的内心弥散着一种近乎悲壮、近乎悲伤的情绪。
终于,黄昏来临了。
我们坐拢在工棚里的一盏灯下。一大一小两只铁盆,大盆里装满水煮青菜,小盆里装满白切五花肉。铁盆中间还有两碗调料,酱油、辣椒和小葱。搛肉,搛菜,蘸一蘸调料,塞进嘴里,再扒一大口米饭。从来不知道米饭这么香,从来不知道白切五花肉这么香,从来也不知道水煮青菜这么香。大家吃到半饱,方才舒缓了动作,轻松地谈笑。灯光下看,每一张脸都格外生动,在这一瞬间,我和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了一种亲人似的感觉。
我当时就知道,这会是我这辈子记忆极为长久的一顿饭。
阿爸告诉我,我一天的工钱是十二块。
这一夜,梦里我都感到浑身酸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楼下的开门声、刷牙声、泼水声,我知道,新的一天来临了,隐约听到阿妈说:“不喊阿辉了?”阿爸回:“让他多睡会儿吧。”我想要挣扎着起床,然而浑身酸痛,动弹不得。仄身在现实和梦境的缝隙,我听到阿爸推出单车,出了大门,丁零丁零打响车铃。
林木有枝摘自《中学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