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
方力钧
1963年12月4日,生于河北省邯郸市1989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后成为职业画家
2012年,被联合国和平发展基金会聘为“和平大使”,任期两年
2013年,被聘为中国国家画院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主任
2004年至2016年,先后被22所大学院校聘为客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艺术家方力钧的最近一次的展览,是湖南省博物馆的“方力钧版画”,展览梳理了方力钧自1982年以来创作的数百件代表性的版画作品,反映其在不同阶段的艺术探索。
展览的海报是方力钧标志性的作品,无数张光头的脸,充满整个视觉。
艺术家方力钧的最近一次新闻是成为“抖音”的艺术顾问,艺术家一直认为自己的个人生活和艺术作品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在抖音上既有生活细节,又有作品内容。对他来说,使用抖音是基于一種朴素的分享愿望,“无害、好玩”是他的最初感受。
我们探访方力钧工作室的时候,天气还很凉,工作室厚重的大门打开,迎面所见是一排排巨大玻璃罐存储的枸杞酒。再往里走,茶几上摆着陈皮,炉灶上烧着茶,同时也有花生、核桃、栗子零散地在水壶旁边摊着。
这些食物烤熟了的“吱吱”响声和有点甜又有点烤焦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里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正在进行中的巨大的画,上面画着各种时髦的珠宝、口红以及艺术家曾经的餐厅里的菜,一如艺术家之前的作品,欲望铺陈得满坑满谷。
小幅的作品则是一张一张人的脸,用很简单的颜色,每一张面目都十分明确,是风格各异的人,又好像同一个人。
那位被称作大哥很多年的艺术家缓缓从这些脸中走过来,也像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跟酒里泡着的枸杞、炉子上烤的花生、茶壶里烫着的陈皮一样,活色生香的。
“只要开放了思维方式,把那些墙打穿,那么这些解决的方法就是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涌出来,绘画本身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Q此次北京画廊周在北京798艺术区举行,你怎么看798艺术区?
A 798是一个重要阵地。798给艺术创作,给艺术家,给热爱艺术的人,给社会的互通起到一个非常关键的作用。
798最初的时候是艺术家创作的地方,后来它变成了一个交通枢纽,等于它的功能转化了,画廊周有一系列的展览,其实是对大众起到了一个普及的作用。
Q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A我刚刚在长沙举办了自己的版画展,除此之外,每天做的事情一部分是画画,一部分是管理宋庄美术馆和档案库,还有一部分准备教材和自己的书。
我大概在1982年左右开始接触版画,从最初的兴奋期到后来中央美院学习版画,再到宋庄到达创作的高峰期。我创作的版画数量很多,尺度也很大,而且无论从公共收藏还是私人收藏挺受欢迎的,所以做这个展览也是责任,对支持我的人应该有一个交代。
Q你在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接触版画和陶瓷,现在作为一个成熟的艺术家,你对这些艺术形式的理解和认识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A这其中有很大的差异性,如果我们要寻找一个位置,要讲清楚具体的经纬度、海拔,这个位置就会十分明确,空间的广度和深度成为丈量的标准。
所以,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人的视线范围会不一样,看到的更多了,现在让你定位—个目标会非常清晰。另外随着对艺术、社会、个人生命的认识,人的层次也会不一样。最初接触材料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好奇而觉得好玩。后来随着慢慢地深入,你会发现它和其他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可能是一回事,甚至它可以是一个载体。这时候你再用这种材质来进行创作,它已经不仅仅是材质和材料本身了。
Q看你陶瓷的展览我还挺惊讶的,方老师终于开始研究陶瓷了。
A我小时候的学习是了解到陶瓷的基本知识和工艺,距离用陶瓷来进行创作差得很远。那时候集中在把陶瓷美术当成画画来对待,即便如此也萌生了陶瓷的情结。我这个人比较抠门儿,学过的东西或者花钱投资过的事情,总要派上用场才觉得不亏。
我去过很多次的景德镇,一开始也并不是想做陶瓷,那里好吃好玩风景也好,去的初衷是旅行。时间长了我才萌生了要做陶瓷的想法,现在一晃也差不多过去快10年了。
Q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让自己对画画这件事情越来越热爱?
A这不是凭空的,就像是做汽车保养一样,该加油加油,该换机油换机油,该换轮胎换轮胎,探索的是花费多少时间,通过什么样的路径可以让自己的效率提高,收获更多。
教材对于我来讲是工作方法上的指导方案,这是很重要的。理解艺术首先得有一个清晰的定位——绘画是对全人类起作用的。所以我们要还原回绘画在整体社会或整体的人类知识的背景下,占什么位置,占多大比例。
从人的整体知识背景来看,绘画就不再是一个孤岛了,任何一个岛都要服从于它周边的整体的气候条件。几乎所有的招生简章都会强调我们是零基础开始培训,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零基础的,这里讲的零基础只是说把你其他的知识和经验排除在外,不允许别的知识和经验进入到绘画这个程序里面来。
而我恰恰相反,我要调动所有的知识和经验、材料去做一件事情。这时候,绘画就变得非常简单。所以我们把思维调转一下,我们用强大的知识背景和经验来对付非常弱小、非常不堪—击的绘画。
心理和绘画是一个非常大的话题,是非常复杂的,它可以形成很多小的主题。现在全世界很多的地方都已经很流行用艺术来做心理治疗,艺术不仅仅是—个表象,它是对人的心理暗示,是心理活动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领域,或者一个媒介。可能讨论起来比较难,但是我很感兴趣,特别想看看能够讨论出什么眉目来。
Q你自己是怎样保持创作热情的?
A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它一方面是地表上面的这种繁华——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盛大的时尚party,更重要的城市建设在于它地下的公共系统。比如说排水道、电力供应、煤气供应,它如果没有这些这个城市一下就瘫痪了。
对于一个艺术创作者来讲,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这些地下的供应系统,要储备能量,又要适时地输送能量,这些能量要完成转化,成为我们最终在博物馆或者在美术馆里看到的作品。
当我们看到作品最终挂在墙上的时候,它只是繁琐巨大工程的最后呈现,很像我们在战场上看到获胜的战士在清点战利品,大家如果只看到这一点,会觉得打仗很轻松,仅仅是在别人身上摘下军刀,摘下勋章就可以了。殊不知对整件事情的把控、后勤保障、路径,现场战术,各个方面的这种筹划和准备才是最重要的工作。
“如果你有太强的好恶,排除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这种人性的表现,那么人性就变得很不好玩了。”
Q在你的工作室看到这么多的人脸,这是最近阶段创作的内容吗?
A画朋友的头像开始其实是副产品。我的主要工作不是在画人的头像,只不过是当时觉得作为一个画家,对自己的这种亲朋好友视而不见,好像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就想在自己的主要创作的工作之外,画一点朋友的肖像,表达一下对朋友的情谊。
但是现在我基本上只画这些朋友们的肖像了,陌生人的头像或者形象很难进入到我的画面中,这个变化挺有趣的。因为我算过账,画画最重要的是选择题材,选什么样的题材让你觉得特别踏实呢?
人的—生,最受教义、得到喜悦最多,受伤害最大、最有痛感的其实都是来自于人,尤其是熟悉的人,人对你的生命影响最大。人也是你储备最多的素材,你放着周边的人的形象不画,去画梅兰竹菊、长江黄河等等各种各样的猎奇性的素材,我觉得有点亏。好比说你付了很大的价钱,别人只回报给你这个价钱的万分之一或者百万分之一的对等价值。
我们不能把全部的人生用来去关注对于我的生命来讲没什么重要性的题材或者物品,所以我至少需要一个对等的价值交换,对我生命有多重要,就应该在我工作中占多重要的位置,所以这样才能够实现别亏太多。
Q你肯定有重复画一个人的时候,比如说你20年前画过他,然后20年后又画他,你怎么看时间对于这些人的变化?
A这好像不是我习惯思考问题的方式。我在面对单独形象的时候,我更多的是一种对细节的记忆和回忆。因为这些人和那种图式化的形象不一样,比如一个模特或者—个从杂志上面这个扒下来的一个形象,我觉得这个形象有意思,可以弱化,这时候形象对于我来讲,它的意义仅仅是一个图示。
但我的这些朋友们太生动了,在一起经历过很多的这种有好的、不好的、有恶心的、有恶作剧的,有幸福的,有特开朗的,然后又有什么别扭的,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感情之后,你再来画这个人,他已经完全是超出了图像式的形象,它其实是一种纵向的理解,而不是一个平面化的視觉。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讲,最重要的是把平面绘画的样式,转化成为一个纵深式的理解。如果要是能够有这样的变化,作为艺术家应该是很幸福的。
Q你对朋友有怎么样的一个甄选标准?你会不会有一些忍不了的人?会不会憎恶什么人?对什么人会充满感情?
A这个话题对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的方式。可以没有什么憎恨的人,这是一个人生观的问题,就是人生你到底想收获什么?人活一辈子每个人的理想是不一样的。
人仅仅能收获理想的一部分,不可能都够得到,有的人是取纵深化的某一个层次,有的人是有意的、有的人是被动的,他必须有所选择。
但是生命本身无论你拥有任何的财富、地位、身份、地域无论怎么样变化,其实它都是作为诱饵存在的,引诱来你对于人性的理解,对人性的好奇,对人性的判断、论证,最终达到你对人性的欣赏和享受。
人的最基本的一点就是生命是有限的,最重要的是把时间给予谁。所以这种选择不是人的理想,而是实际发生的,是无法替代的。
Q最近有没有哪些人你很感兴趣?
A都是我身边的人。每一个人都是在肩负责任的:有的是社会责任、家庭责任,有的是自己的特定的身份所能够照顾得到的。
还有就是地域,有多大的本事你也是围绕着身边的这些人生活的。职业的关系你们会关心得更广阔一些,你们的世界可能会更大一些。像我们说到底是一个体户,基本上是属于个人行为,所以他对世界的反应和社会的互相的关系都比较简单,只是一个人和周边的这种关系。
Q你怎样理解艺术创作这件事?
A是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是靠画画,靠搞平面的视觉艺术活命的。那么我们对饭碗有多少认识?其实我们做得很少,经过这么几十年的切身实践,对于怎么吃这碗饭,有了一些认识,技术上的、认识上的、路径方法上的知识,所以我想把这些知识系统总结一下。
我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回老家带那些想考学的学生。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奇怪,我们传统教育的那些技法特别复杂。
比如画苹果,我让这些孩子们用铅笔,在纸上面画了一个苹果,正常画完苹果就结束了,但我觉得可以通过苹果贯通式地解决很多问题。
我让大家用黑白再画这个苹果,这些同学没有任何障碍,他只不过把铅笔换成水粉,画得还是一样的好。
然后画完之后,还可以进一步,换一种颜色,用棕色、用红色、蓝色、绿色,选择一种颜色来画苹果。最后我要求他们用红色画苹果,因为苹果本身就是红的,于是这个苹果画得越来越好。
把这一切都完成之后,我引导他们看反光的颜色,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判断,随便拿颜色在反光处捎两笔,反光也有了。每个人都很高兴,他们觉得原来色彩很简单,不用按照我们传统的那套方式去解决色彩的问题。
Q学生往往更加充满激情。
A我最大的能力能够教他们20多天,从他们基本上不会画画,到他们画单件的东西比我画得更好。孩子们在刚刚掌握绘画技巧的时候热情很高,但是我已经超过了这个阶段,所以我对这个东西失去了热情,根本就比不过他们。所以到了20多天的时候,天花顶了,我就没有办法能够教他们更多的东西了。
那时候我是无意识的,只是直觉上觉得好像不应该那么麻烦这些孩子,那么欺负孩子,应该让孩子能够多得到一些成就感。到今天我开始思考学画的思路,能不能把它系统化,把它表述得更有逻辑,更清晰,也更容易被接受呢?
说到绘画的方法,如果你完全理解了绘画的造型,那么剩下的部分还是要交给时间,交给每一个人。
Q在你的工作室里,最舒服的时间是什么时间?最舒服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A还是尽可能地做一个舒服的人。最舒服的姿势是躺着,如果让你整天躺着的话,背后肯定能长虱子,长臭虫,所以都是比较而言的。
尤其是艺术家的这种工作方式,就很难再分清楚是工作还是生活,除了会朋友之外,我都在工作。
这是一个时间、生命、阅历等等的积累的过程。年轻的时候,更多的是靠直觉,当你有一定的经验之后,如果你有一定的反省、总结的能力,能够保证你在正确的道路上努力奋斗。很多人只讲奋斗,但是不注意方向,在错误的方向使劲奋斗的话,只不过会让自己早死一点。
Q你刚才说到责任,你支持过很多年轻的艺术家,现在所有人管你叫老大,你觉得身上的担子怎么样?
A首先佛教里面有一句话叫做滥善恶之首,上帝都管都管不了的事情,一個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从我们的年龄的角度去看,年轻的时候多一些困难,多一些磨练,可能是更好的支持,如果为年轻人提供不应该提供的便利、宠着惯着,对人来讲可能是最大的灾难。所以我觉得这个是一个伪命题。
每一个人的生命会有每个人的生命的轨迹,你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也关在鸟笼子里面,好好地喂养它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呢?
老师如果是一种职业,里面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老师如果是一种像我们理解的一定是这种我们按照师道尊严的也好,按照传统的理解也好,老师就是德高望重的。
但是所有的这种规定某—个名词或某一群人的这种想法,我觉得都是挺奇怪的一件事情。
Q你什么时候开始坚定想成为一个艺术家?
A我从来没有坚定地成为艺术家。如果进入到一种特殊的时期,我可能是在街上捡破烂,或者从事给人家拉板车的职业了。
Q你怎么看作为艺术家个人与时代的关系?
A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只有顺从时代,如果你还有点多余的力量的话,顺从时代的过程当中,自己找找乐就好了。
2020 488×1098cm 木刻版画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