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雀 陈鱼丸
上海人朱伯明一辈子都闲不下来。即使73岁了,他每天仍然保持着上班时的作息,甚至比退休前还忙。
现在的朱伯明,是网络上有名的“老法师”。如果你打开搜索引擎,搜索朱伯明的玩具诊所,一张照片会先蹦入眼帘——一位白发老人全神贯注地坐在桌前,左手举着放大镜,右手拿着镊子,身旁摆满了旧毛绒玩具、针线盒、剪刀和七零八碎的工具。
位于天宝西路252弄的这间拥挤的老公房,是朱伯明住了一辈子的家,现在也是他的工作间。每天上午9点,他准时坐下,打开台灯,放大布娃娃残坏的部位,一寸寸地做修补。玩具修复师是他退休后的新身份。每天,来自天南地北的顾客从网络上发现他,送来心爱的伙伴让他修复。朱伯明的手机里有300多个顾客朋友,他逐一给他们备注了名字。备注“32岁儿子猴哥33岁本人姑娘”的,意思是,33岁的姑娘有一只陪伴了她32年的猴子娃娃,她把它认作儿子;而叫“某某某儿子走路功能开发”的顾客要求朱伯明在修好熊猫娃娃后再安装一个传感器,让它也能走起来。
手机也是朱伯明的生产工具。每当接到委托,朱伯明要先跟客人仔仔细细地沟通一番:哪个部位不能动,是否清洗,是否上浆,鼻子什么样,眼睛什么样……他会让客人尽可能细致地描述,用笔将要求一条一条写下来。之后便连续几日做修复工作。
第一步是清洗灭菌,一只塑料大脸盆是娃娃的“浴缸”,他搬一张小板凳,坐在盆边细细地洗。娃娃经不起太阳暴晒,他就把洗好的娃娃悬挂起来,用吹风机慢慢烘干。
接下来,要给娃娃配布料和毛绒。有些娃娃岁数太大,要找到二三十年前那种形态的毛绒非常困难。朱伯明这时就要跨上自己那辆老自行车,一连几天,跑商场、批发市场和玩具城。最后一步,是至关重要的补充棉花和缝制。他操作得很谨慎,时不时与客人通视频确定方案。
“再胖点还是再瘦点?”“鼻子这个位置行不行?”他一边将镜头对准娃娃,一边问,随时调整。顾客追求的是一份自小便有的感官回忆,摸时的手感,闻时的气味,通通得对。修复娃娃最难之处在于面部。毛绒娃娃有神态,也许皱着鼻子,也许挑着眉头。在主人眼里,娃娃会讲话,会开心,也会哭泣,喜怒哀乐都能通过五官表现出来。“小孩子日夜抱着娃娃,与它对话,搂着它睡觉。它的一颦一笑,小孩子都十分熟悉。”
朱伯明对客户群有一个大致的画像,来修娃娃的人以“70后”“80后”为主。“70后”伴随着改革开放成长,居民生活水平提升,孩子们开始拥有毛绒玩具。更多的是“80后”,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从小拿娃娃当兄弟姐妹,很宝贝,不让人碰,甚至舍不得清洗。
朱伯明修复的第一只玩具,是儿子的娃娃。那时,他天天上班,没有时间陪伴儿子。作为补偿,他给儿子买了很多毛绒玩具。有一天,朱伯明打扫房间,发现有一只北极熊已经很破旧,熊嘴都断了線,便顺手收走。儿子回家没看见熊,翻来覆去地找,念叨着:“我的明明不见了。”朱伯明这才知道,北极熊是儿子最钟爱的、天天抱在怀里的玩具,他甚至为它起了名字。
于是,朱伯明抽空把熊修复一新。但儿子不买账,说“这不是我的明明”。
这让朱伯明体会到,娃娃和主人之间紧密的联系。修复娃娃的目的不在于使其焕然一新,而是还原娃娃在主人脑海中的形象和状态。朱伯明明白了,每一个毛绒娃娃都有自己的形态和特殊的标志。打个比方,大家都知道脸部对称才美观,可如果在主人的记忆里,娃娃的嘴有点斜,那么,修复成对称的,便是失败。他给自己定下了“修旧如旧”的原则。
渐渐地,朱伯明修娃娃的手艺在熟人圈子里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把损坏的旧娃娃托付给他。他退休后,这门手艺就发展成了主业。
客人越来越多,有法官、律师、狱警、工程师……各行各业,五花八门。一位单亲妈妈说,她在儿子年幼时离异,为了弥补儿子缺失的温暖,送给他一只娃娃,儿子如今已经考上硕士,成长中的每一天,他都要和娃娃聊会儿天;另一位女士送来修复的是一只毛绒猴“猴猴”,“猴猴”是20多年前一个默默爱慕她的男同学送给她的,后来,男同学意外去世,“猴猴”成了留在世间的纪念;一个移民澳大利亚的客人,要朱伯明修一只掉了鼻子的玩具狗,他在当地是个农场主,曾苦觅生产这只玩具狗的厂家,甚至想把整个厂子买下来;一位女士的乳胶洋娃娃,是当年父亲去广州出差花80元钱买的,那时候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40元。
朱伯明用游标卡尺记录数据
修复的娃娃越多,朱伯明越能体会到,对主人来说,每一个娃娃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贝。每个娃娃特有的灵魂和气质,他也瞧得出来。比如一只布偶兔子,肚子上的白毛脱了一整片,那可能是因为主人经常摸它,寻找慰藉。
10年来,来到朱伯明诊所的娃娃,已经超过300个。有顾客对朱伯明说,你拯救了一类人。这越发让他感到责任和随之而来的压力,动手就更加精细和审慎。
有一回,他光是调整一只娃娃的眼睛高度,就调了整整3天,心理压力大得几近崩溃。最后,他反复调试了两个半小时,把眼睛的位置调低了0.03毫米,那神态,一下子就对了。客人心满意足。
修好了32岁的猴哥,他逗那个33岁的姑娘,“现在他老婆开心了,帅男人回家了”——猴哥的老婆是一只毛绒兔子,姑娘给配的娃娃亲。
老人和姑娘都有颗童心。猴哥刚被送来时,姑娘舍不得,一个劲地安慰猴哥:“不要怕,不要怕,在这里做好手术就可以回家了。”
朱伯明也搭腔,对猴哥说:“不要怕,医生爷爷在这里。”
一位顾客写下评语:“朱伯明的玩偶诊所就像一台童年的时光机,带我们远离成年人繁复的世界。”
朱伯明身材高瘦,短发花白,戴细边眼镜。他穿着老式的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毛背心,素净工整,一副老技术人员的模样。他过去在研究所工作,退休后,延续了对科学技术的兴趣,喜欢拆装半导体收音机、彩色电视机,后来成了音响发烧友。就连脚下的皮鞋,都是他自己发明制作的空调鞋,鞋侧安装了由感应芯片和锂电池组成的发热装置,能调节温度。
他住在老楼里,老公房30多平方米,一户和一户挨得很近。入夜,老年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抽烟、打牌。朱伯明不喜欢这些,他躲在工作间里捣鼓自己的活计。他的家里总是安安静静的。
朱伯明与40 岁的“小熊”说话,“小熊”拥有了一个和40年前一样的鼻子
上了岁数后,朱伯明的近视上又添了老花,度数相抵,反而感到眼神愈发好了。破损的娃娃摆在手边,他穿好针,用缝纫剪刀截断线头,动作稳当、细致。有时候修着娃娃,他就忘了时间。
岁数见长,朱伯明也开始感到有点力不从心,这让他有些惆怅。但他喜欢客人们收到修好的娃娃后给他发来的感谢信息。那些泪流满面的表情,激动喜悦的语音,让他也受到感染。现在,他每个月只修两三个娃娃,注入更多的耐心,慢慢地、精心地完成工作。
他已经退休12年了,没想到自己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他人。这样的欣慰之情,远远胜过了岁月带给他的焦虑。
人老后,世界的变化好像更快了。2015年,朱伯明才给自己换了部智能手机。刚开始,他也弄不清怎么用智能机发图片、录视频,和客人沟通,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输入。
公开统计数据显示,中国2.54亿老年人中只有6000余万人是网民。另一条常被引用的数据是,有近3/4的老年人不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上网,甚至没有智能手机。老年人在数字生活中格格不入的新闻屡屡引发热议,那些“老年手机无法使用健康码”“老年人不会使用手机叫车”标题下的主人公,一般被描述成孤弱无力的形象。2021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提出,帮助老年人更好地融入数字化生活的重要性——“推进智能化服务要适应老年人需求,并做到不让智能工具给老年人日常生活造成障碍”。
朱伯明是主动想跟上时代浪潮的那一类人。1997年,他50岁,还在研究所工作,申请了一台奔腾Ⅱ的主机,自己购买了显卡、内存卡等散件,装配了一台电脑。
换了智能手机后,他越学越快,应用商店里的互联网App他挨个儿都下载了来用。
一位学者撰文称,数字化参与可以减少老年人的孤独感,“能够上网的老年人被社会排斥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因为修复娃娃,朱伯明的退休生活变得热闹非常。過年了,年轻的顾客朋友寄来特产、礼物,拜年短信在除夕夜响个不停;感冒了犯咽炎,年轻的男孩听出来了,反复叮嘱他注意身体。
娃娃会旧,人也会变老,但有些东西可以越修越新。“年轻人的压力非常大,我修复娃娃,也是在帮助他们缓解压力。”这个古稀老人想拥有更多的年轻朋友。
(星 河摘自微信公众号“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