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沉默的“哑”裔

陈冰

3月20日，民众手举“停止仇恨亚裔”的标语在美国亚特兰大集会。

最近一段时间，美国接连发生大量针对亚裔的暴力行为和仇恨犯罪。根据“停止仇恨亚太裔”组织（Stop AAPI Hate）统计，从2020年3月19日至今年2月28日，全美共发生3795起针对亚裔的袭击事件，比前一年高出了1000多起。

而在2021年，仅仅才过了3个月，亚裔仇恨事件，就发生了503起。其中40%以上，都针对的是华裔美国人。

3月9日，纽约一名83岁高龄的亚裔奶奶无端遭受到歹徒的暴击，歹徒无缘无故地将拳头砸在了老奶奶的脸上，直接导致老人晕倒在地。

3月12日，有两名来自中国大陆，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在美国加州洛杉矶县雷克伍（Lakewood）过马路时被车撞上，不幸身亡。目击者表示，事故发生时司机非常鲁莽，撞上两名受害者后并没有立即停车，而是拖行大约100米后才停下。

虽然不知道这两位女生的事故是否与亚裔仇恨犯罪有关，但在这个敏感的时期，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僅仅四天之隔，3月16日，美国再次发生一起令人震惊的血腥枪击案！

来自佐治亚州的21岁男子罗伯特·亚伦·朗（Robert Aaron Long）进入亚特兰大市西北郊的杨氏亚洲按摩中心，他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要求服务，而是掏出手枪，瞄准、射击……在造成4人死亡、一名拉美裔男子受伤后逃离现场，继续行恶。

随后在东北郊的金色温泉，罗伯特再次留下了3具被枪击至死的女性尸体。

就当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发现了第8名死者——来自街对面的香薰水疗中心——又一名亚裔女性遇难身亡。

就这样，罗伯特持枪进入3家按摩店内，共造成8人死亡，1人受伤，其中有6名受害者为亚裔女性，分别是4名韩裔女性和2名华裔女性。

针对凶手的动机，佐治亚州地方官员却表示，罗伯特暗示自己患有“性瘾”（sexual addiction），袭击那些按摩店是为了发泄自己性瘾。他认为只要杀了这些按摩店勾引他的女人，就能够痊愈。他将这些女性认定为“需要消除的诱惑”。

在案发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警方发言人吉姆·贝克（Jay Baker）同情凶手的一席话，更是让人觉得是在为罗伯特的“疑似”种族主义仇杀开脱：“凶手那天过得很糟，他忍无可忍（was fed up），最终失去了耐心，于是就动手（杀人）了……”

事后人们发现，原来这名警察本人就是种族歧视主义者。在他的脸书上，曾经晒出过好几套反华T恤，而这家供应歧视T恤的商店老板，是另外一名前警察。

系统、结构化的歧视情绪，让这场枪击案，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必然，也再度点燃了亚裔压抑已久的愤怒，全美多地暴发抗议活动，人们举着“停止歧视亚裔”等标语，要求根除白人至上主义与系统性歧视，呼吁各族裔团结反抗。

歧视性执法

实际上，亚特兰大按摩店枪击案发生的当天，亚特兰大警方还对在杨氏亚洲按摩中心的顾客——一位墨西哥裔男性冈萨雷斯进行了歧视性的执法。

当天，这名来自墨西哥的庭院设计师和妻子德莱娜来到杨氏亚洲按摩中心。按摩店老板带着两人去不同房间等待，冈萨雷斯坐下没多久，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枪响和尖叫声。在惊恐中，冈萨雷斯躲了起来，等到枪手离开后跑出去。他还没见到妻子，就被冲进来的警察迅速拷住双手，当作罪犯对待。

冈萨雷斯告诉他们刚刚发生的事，说他的妻子就在店里，他要去看她。但警察们置若罔闻，把他推到店外盘问，不让他进去。

逃出来的幸存者有好几个，冈萨雷斯是唯一一个被拷住盘问的。而他的妻子德莱娜不幸中弹，她没有当场死亡，而是在店里因伤势过重，渐渐死去。

这段时间，冈萨雷斯先是被押在台阶上，之后拷在巡逻车上。他不停地高喊：“我的妻子呢？我妻子在哪里？”但没人回答他。

在隔壁精品屋工作的亚历克斯·阿科斯塔（Alex Acosta）认识这对夫妻。看到冈萨雷斯被拷住，大吃一惊，赶紧过去告诉警察这男人的妻子在里面，他需要见她。一名警察很冷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然后就再没更多动作。因为，警察就是不相信一个墨西哥人会有白人妻子。

一名警察很冷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然后就再没更多动作。因为，警察就是不相信一个墨西哥人会有白人妻子。

冈萨雷斯至少被拷了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真正的枪手冲进另外两家按摩店，杀害更多的人。在找到真正的罪犯后，警察终于把冈萨雷斯放了。也是在释放后，他才听到德莱娜已经身亡的消息。因为精神创伤太大，冈萨雷斯悲伤到无法开口说话。他们夫妻俩还有一个才8个月大的孩子，冈萨雷斯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了。

在冈萨雷斯的遭遇被报道后，网友们对美国种族主义的认识上了一个新高度。有人一针见血做了总结：“这种案子我看的真是太多了。美国警察的标准操作是，当他们来到案发现场，不知道谁是嫌犯时，先把最近的那个有色人抓起来。”

除了冈萨雷斯33岁的妻子德莱娜和保安兼杂工保罗·米希尔斯意外身亡，按摩院枪击案其余6名受害女性分别是——

杨氏亚洲按摩中心的女老板谭晓洁是亚特兰大小有名气的女商人。49岁的她来自中国南宁，曾在弗罗里达当美甲师，每天努力工作攒钱。靠着多年积蓄，她开了两家按摩店，其中一家就是杨氏亚洲按摩。直到去世前，她每天都要工作12个小时，梦想退休后能环游世界。

管贤廷来自韩国，今年51岁，曾经靠在美国小学教书赚钱。她也是一名单身母亲，独自一人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他们说她不仅仅是母亲，更是朋友。允英爱是按摩店的普通员工，每周日喜欢带着儿子们去食品店购物，做传统的韩国料理。44岁的冯道优在几个月前来到杨氏亚洲按摩工作，据谭晓洁的朋友说，她是个安静友好的人。

74岁的朴孙振大部分时候生活在纽约，几年前为了和朋友们住得近，搬到亚特兰大。她帮助朋友管理一家按摩店，为员工们提供午餐和晚餐。老奶奶做这些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找点事干。69岁的金孙车也是按摩店的员工。结婚50年的她有孙子孙女，但年纪大了仍然闲不下来。她的家人透露，老人喜欢跳舞，也喜欢工作。

杨氏按摩的顾客们都说，那里提供的都是正常的按摩服务，老板谭晓洁很专业，有按摩师资格证。她也会定期给员工们上培训课。“她们都是勤劳的生意人，努力谋生。”住在隔壁的肯·巴特勒（Ken Butler）说，“她们不是做非法生意的，都是诚实善良的人。人们一提到‘亚洲按摩店，就会把它想象成某类场所。其实，那就是普通的按摩。”

耶鲁大学研究民族问题的社会学家格蕾丝·高（Grace Kao）告诉媒体，多年来美国社会对亚裔女性有着糟糕的刻板印象，认为她们性感、顺从，而按摩店是她们提供特殊服务的地方。“这是一种深深根植于美国的帝国主义和战争历史中的性别种族主义，而流行媒体保持着它继续下去。”

在美亚裔，忍无可忍

就在亚特兰大按摩店凶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又有一名73岁的华裔老奶奶在旧金山街头遭到一名白人男性青年的袭击，面部受伤。这名男青年在袭击了一名83岁的亚裔老头之后，又将目标对准了73岁的亚裔老太太。事件出现的反转是，两只眼睛被打得出血的华裔老太随手抓起木板将男青年“反杀”，被揍得血流满面的他最后被警察抬走。而无辜被打的老太太却产生了严重的应激创伤，再也不敢出门……

左图：73岁的华裔老奶奶在旧金山街头遭到一名白人男性青年的袭击，面部受伤。右图：老奶奶奋力还击，击伤暴徒。

《杀死伊芙》女主吴珊卓现身“停止仇恨亚裔”活动，拿着喇叭对人群呐喊：“我为我是亚裔感到自豪！ 让他们听到我们的恐惧和愤怒！”

隔三差五亚裔就遭到袭击的事件让在美的亚裔明星们再也坐不住了。

李小龙女儿、美国制片人李香凝（Shannon Lee）发推呼吁大家“停止仇恨”“停止仇恨亚裔”！

向来积极为亚裔发声的韩裔演员金大贤也在社交媒体上剖析道：“针对种族的犯罪并不仅仅是孤立事件。如果你的心里已经埋下仇恨，那你就是这个问题的一部分。而那些有能力提供帮助却袖手旁观的人，你的沉默就是助纣为虐。”

美剧《办公室》的印度裔创作人敏迪·卡灵（Mindy Kaling）表示，“够了，已经够了！以亚裔兄弟姐妹为目标的暴行令人作呕，但看看最近几年见怪不怪的仇视亚裔的讲话，这样的事件其实并不让人意外。”

紧接着，亚特兰大、纽约、波士顿、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等城市都举行了超过30场反对种族歧视的抗议活动。一直被视为“模范少数族裔”“沉默一群”的亚裔，罕见地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再次将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问题暴露于世人面前。

3月20日，在賓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市街头，举行了“停止仇恨亚裔”集会。凭借美剧《杀死伊芙》而成为金球奖首位亚裔最佳女主角获得者的吴珊卓冲在了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对我们社群中的许多人来说，这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次，我们能说出我们的恐惧与愤怒，我真的很感激每一位愿意聆听的人。”吴珊卓手持喇叭对人群喊道。

“我知道我们社群中的很多人现在觉得很害怕，对此我很理解。有一个赶走恐惧的办法，就是和社群团结在一起。”她呼吁每一个人都挺身反抗暴行，“如果你看到有这样的事发生，你愿意帮我吗？如果你看到我们的兄弟姐妹需要帮助，你愿意援手吗？作为亚裔美国人，我们必须明白，我们只需要向我们的兄弟姐妹伸出手，并且告诉他们‘帮帮我，我在这里。”“我是亚裔，我骄傲。”吴珊卓说。

3月21日，数千民众在纽约曼哈顿联合广场集会，各族裔民众涌入公园，谴责种族歧视和仇恨犯罪，齐声疾呼“我们忍无可忍”，高喊“反对亚裔仇恨”口号，表示少数族裔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改善面临歧视的环境。据称，当天在场民众有超过半数为首次参与类似游行。

而在华盛顿，白宫北面的麦克菲尔森广场也举行了“保护亚裔/亚太裔小区”集会游行，吸引数百名各族裔人士参与。在佐治亚州议会大楼外，也同样有数百人集会，高举“我们不是病毒”和“停止仇视亚裔”等标语，抗议针对亚裔的仇视犯罪，希望亚裔社区能同心协力，为案件死者和所有被白人至上主义伤害的受害者争取公义。

西方仇视亚裔犯罪增加

在美国亚裔的怒火越烧越旺之际，《今日美国报》和益普索集团3月21日公布了一项联合民调。民调结果显示，有1/4的受访者在近几周“见证”过有人把新冠疫情怪罪到亚裔头上的情形。同时民调还发现，有43%的人认为特定组织或个人应为疫情负责，其中大部分认为应该由中国负责。益普索美国公共事务总裁对此表示，美国有人不停地把疫情怪罪于中国，拿中国当“替罪羊”，因此得到这种结果并不意外。

《今日美国报》提到，自疫情暴发以来，全美各地针对亚裔的语言和肢体攻击的报道猛增。“我朋友去了趟超市就被欺负了，”一位有泰国血统的洛杉矶医护工作者说，“我感到愤怒，还有焦虑。”

美剧《新闻编辑室》的演员、有一半越南华裔血统的奥立薇娅·玛恩在社交媒体呼吁：“这些暴力袭击和谋杀源源不断发生，请帮帮我们。帮助我们能安全地待在我们的国家。”据她说，她的一位朋友的母亲近期在纽约的一家面包店外被人袭击。

与此同时，美媒报道称，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也不只是美国的问题，而是呈现全球性增加趋势。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西方针对东亚和南亚裔的仇恨犯罪显著增加。

3月19日，警车在美国纽约唐人街巡逻

在英国，伦敦警察局的仇恨犯罪统计数据显示，与2018年和2019年同期相比，2020年第一季度针对华人或者东亚人和东南亚人的仇恨犯罪上升了300%。2020年6月至9月期间，发生了200多起针对东亚人的仇恨犯罪事件，与上年同期相比增长了96%。6月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英国的华裔中，有四分之三的人曾经遭到带有种族歧视的辱骂。

在法国，代表全国40多个亚裔团体的组织“照顾所有人安全”估计，2019年，巴黎平均每两天就发生一起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去年10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新一波防疫封锁措施后，晚间就有亚裔被打到肩膀脱臼。

西班牙政府2019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在西班牙生活的亚裔中，有2.9%是仇恨犯罪的受害者。尽管此类针对西班牙国民的犯罪行为被记录在案，但这些数字并没有按种族细分。西班牙政府尚未公布2020年的数据。

在澳大利亚，洛伊国际政策研究所3月发布的报告显示，过去一年超过三分之一的华裔曾觉得遭受冷遇或异样眼光，近二成的华裔曾因华裔身份受过肢体威胁或攻击。

《时代周刊》引用澳大利亚前反种族歧视专员、现任悉尼大学社会和政治学教授蒂姆·索夫马赛的话表示，“历史告诉我们，少数族裔在疫情大流行期间往往不会过得很好。”“少数族裔很容易成为替罪羊。而流行病可能会释放出对某些群体存在的潜在敌意。”

种族歧视难解

数据显示，相较于2019年，2020年美国种族歧视仇恨犯罪，整体下降了7%，但是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却暴增了149%。亚特兰大的枪声再次击碎了美国多元文化的外壳，暴露出根植于社会深层的种族主义问题。

3月19日，美国正副总统拜登、哈里斯访问亚特兰大，与当地亚裔议员和团体领袖举行了约80分钟的会面，随后在埃默里大学发表全国讲话。拜登和哈里斯对枪击案遇难者表示哀悼，并强烈谴责了“隐藏在公众视线之外”的种族主义祸害，呼吁美国人团结起来反对仇恨。

拜登说，亚太裔美国人被攻击、被指责、被骚扰，成为替罪羔羊;他们受到的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人身攻击，甚至被杀害。任何美国人在看到这种行为的时候都应该站出来，让仇恨在美国失去安全避风港。

拜登还暗指前总统特朗普曾多次将新冠病毒源头指向东亚国家，激化了社会矛盾，但他没有直接提到特朗普。“我们一直知道语言会带来后果，这是‘冠状病毒。”拜登说。

两天前，白宫新闻秘书珍·普萨基在记者会上说，毫无疑问之前特朗普政府的“破坏性言论”导致了美国社会对亚裔的威胁加剧。

亚裔是美国选民中人数增长最快的群体，其政治影响力也在不断提高。亚裔占佐治亚州总人口超过4%，而这一比例在1980年还不足0.5%。2020年大选时亚太裔选民在佐治亚州的投票率达到历史新高，投票人数有14万人，比2016年几乎翻了一番，增速远高于该州的黑人、白人和拉美裔选民。

其中70%亞裔选民把票投给了拜登。最终拜登在该州以微弱优势获胜，成为1992年以来第一个赢得该州的民主党候选人;民主党也成功拿下该州两个参议员席位，成功获得参议员控制权。此外国会亚太裔党团的规模也刷新了历史纪录，其中大部分是民主党人。

佐治亚州华裔女性民主党参议员欧晓瑜（Michelle Au）表示，亚裔群体在美国政坛越来越活跃，但人们有时候却不愿意听他们说话。“歧视和暴力问题激化只是一个古老现象的新篇章。”她说。

3月20日，一名女孩手持鲜花参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县阿尔汉布拉市举行的“停止仇恨亚裔”烛光仪式，抗议针对亚裔的暴力和仇恨犯罪。

拜登当天宣布支持《新冠仇恨犯罪法案》，主要内容是建立一个可供举报仇恨犯罪威胁的线上系统，并要求有关部门审查现有的联邦、州和地方“仇恨犯罪”相关法律。拜登表示，该法案将加快政府对在疫情期间激增的仇恨犯罪事件的反应。该法案由纽约州民主党众议员孟昭文（Grace Meng）在去年5月首次提出，但未能在上届国会获得通过。

此前，在任职的第一周，拜登就签署了一项行政令，要求政府谴责和打击针对亚裔的“偏见、仇外心理和骚扰行为”。当时拜登曾给出承诺，说自己要在上任100天后，解决系统性种族歧视的问题。但从实际情况来看，现在已经过去了2个月的时间，却没有什么进展，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愈演愈烈。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疫情和特朗普政府的一系列错误言论正在加剧种族问题的解决难度。通信软件Telegram在亚特兰大枪击案发生后发起了一项调查：你是否为近期针对亚裔的攻击感到震惊？得票率最高的答案是“这是对疫情的正当报复”，得票率高达84%。

所以《纽约时报》说，无论是遏制出于种族动机的暴力行为，还是在控枪、仇恨犯罪、心理治疗、背景审查的相关议题上，拜登都没能迅速兑现其承诺，相关法案往往会因两党分歧而在国会搁浅。

可以说，亚裔的愤怒不仅指向激增的“仇恨犯罪”，更是对美国系统性种族主义发出的怒吼。若不能从根本上清除“种族主义病毒”，“仇恨在美国不应有安全避风港”永远只会是一句“政治正确”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