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犹如冷平河流淌的水,唱着家乡的情歌顺流而下永不回头。沉淀在大脑的很多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然而,埋藏在心底的童年记忆,却能逆流而上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初秋,一个人周末驱车前往老家,沿途都在修路,这是从县城修往田林县定安镇的二级路,在2019年初已经开始修建,因为雨季雨水多,而且很多地方在塌方,施工队做做停停,连路基都没修好,一路坑坑洼洼,路上堵车严重,平时3个小时的路程,早上8点多钟从县城出发,下午1点多钟才回到家。半路堵车,寸步难行,在路上已是饥肠辘辘。回到家时,二姐已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面。我与随尾过来看望的亲人嘘寒几句后,自己顾不上什么面子便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肚子填饱。
回家的感觉真好,父母去世后,二姐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父母一共生了5个兄弟一个姐姐,大哥 18岁那年正是小队撑工分吃饭的年代,就在我10岁那年大哥参军到部队。16岁的二姐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二姐在寨子中还算长得标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就有一波又一波的媒人上门提亲,但每一次提亲都被父母给婉言谢绝了,原因是家里四个弟弟年纪尚小,还在上学读书,不能撑工分吃饭。二姐听话懂事,父母自然不想让她离开,以后老了有人在身边照顾。既然不让爱女远嫁,不如托媒人招来一个能干重活的男人来,我们那地方叫“欧贵”,也就是“男嫁女娶”。“欧贵”是壮语音译过来的,在壮语中,“欧”代表着“要”的意思,“贵”代表着“女婿”的含义,也有“珍贵”之意,也就是把男儿“嫁”出去,把女婿招进家,婚礼由女方家操办,不收任何彩礼,男方不用改姓氏。这种婚俗与中国其他地方的入赘不一样,旧时代的入赘是男到女家成亲落户的情形,多是女家无兄无弟,为了传宗接代者招女婿上门。男到女家成亲落户要随女家的姓氏,被称为“倒插门”,人们常以“小子无能更姓改名”为题加横歧视。“欧贵”婚俗中,女方对男方的要求是很挑剔的。首先男方要品行端正,健康、勤快,有担当、有孝心,能孝敬双方父母。其次,男方在家有多个兄弟,这两个条件必须具备才能成为女方的首选。对嫁入女方家的男子,家长对其一视同仁,与女方家的兄弟平起平坐,并以兄弟相称,在家庭中承担同等的社会责任。无论在家庭或社会上,同样受到人们的尊重,享有和本家本族男子的同等地位。而入赘的男子很难有这种待遇。在我们寨子中有黄、李、覃三姓,全是清一色的壮族,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是招婿进家。在三大姓中可以相互通婚,大家相互包容、和睦共处、相互帮助。后来,二姐在媒人撮合下,把邻村的二姐夫招进家,共同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从家到二姐夫家要走5公里的山路。成亲那天,我也凑热闹去。从家里用二匹大马驮去“五色糯米饭”、“油团”等食品足够一个小寨子的小孩享用。我们刚进入村口,就被一帮调皮的小孩用木拦住,他们从山上采来“麻风草”放在上面。媒人上前借道,小孩就是不给,伸手过来要食物和“利币”(农村用红纸包的硬币),媒人理会小孩之意,便从兜里抓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硬币往空中抛撤,一群小孩子轰然散去抢了利币,迎亲队顺利闯过第一道关;准备进到寨子又碰上第二道关,黑压压一片的小孩正守住关隘,媒人把一包包的“油团”送了出去,又从口袋里掏出利币散落地上,一帮小孩又抢又拿,趁小孩子混乱之际,迎亲队闯过第二道关;要说迎亲队最难啃的就是第三道关了。当我们到达二姐夫的家门口,一帮青年就拿着几大碗酒等在大门等着对歌了。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一杯美酒啊
满满斟,
手拿提壶啊
敬亲人。
姊妹请喝这杯酒,
喝完这杯我来斟。
二杯美酒啊
斟满来,
双手捧上八仙台。
双脚站在金银地,
主家喜事我才来咧。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
迎亲队伍中的表哥炳朝,是寨中的八音队员。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见到对方那阵式也不服输,开口便唱。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親家煮酒是不差,
倒进碗头起酒花,
一碗两碗我喝尽,
害怕酒醉在亲家,
亲家煮酒不马虎,
倒进杯头起珠珠,
一杯两杯我喝尽,
醉在亲家难招扶。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亲家富贵买贵壶,
买得金壶和银壶。
金壶打酒增光彩,
银壶打酒增福禄。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
在双方对歌正在高潮时,主人家把接亲队迎进了家,二姐刚进门,就跟在家里等候多时的男方父母和亲戚打上招呼,接着就是忙里忙外,高挑、弱瘦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白皙的脸蛋在一群男人的粗犷的吆喝声中泛起了红晕,仿佛已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下午,接亲队伍顺利回到家中,此时,鞭炮声骤然响起,一股股浓烟在田野的上空弥漫。二姐向姐夫撅撅嘴,二姐夫心领神会顾不上一天的劳顿挑起一副水桶就往外走,旁边的大婶指着大水缸对姐夫着说,不把这水缸装得满满的,今晚就不能跟新娘入洞房。旁边有人插话说,不给跟新娘入洞房,难道要跟您入洞房?引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二姐成家后,家里增加了一个撑工分的人,日子也过得宽裕多了。姐夫初中毕业,因为还是老家的计分员,所以,要两边做工。家里很忙的时候,父母总让我过去叫他回来。从我家到姐夫家要走进八、九里的山路,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这份苦差落到我身上,总让我脊背发凉。我一向胆小,且方向感不好,容易迷路。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我硬着头皮上路。离开家时,母亲再三叮咛,让我一路小心,并在我的帽子上一把针,将穿针线在针口两端连绕数圈,边绕边闭着气念咒语,这叫“藏命”,母亲说这样出门才不易失魂落魄。在母亲的精心安排下,一大早终于我鼓起勇气,踏上了访亲之路。森林茂密,路上阴阴的,我只能吹着口哨壮胆走,走走停停,边走边问。中午太阳照到头顶时终于找到了姐夫的家,姐夫说队里的事忙,让我先回去。我说迷路了回不去,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姐夫才答应把我送了回来。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走那么远的路。后来我常想,人,只要你迈出了人生关键的第一步,脚下的路就会不断延伸。
二
老家的房前,一出门就看见一大片田。一群鸭子正在刚收割过的田里觅食。蜻蜓也来凑凑热闹,在草堆里追逐、嬉戏,一会飞得高高的,一会又沿着地面飞行。从不远处不时传来“咚、咚、咚”的打谷声,秋天的田野,到处都充满了收获的美丽。
我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住了,家乡的风温暖而又凉爽。
吃过午饭,我打算前去拜访一位老友。姐说,今年碰上疫情,你们一家在县城过年,你有近一年的时间没回家了,赶快去看你的“保爷”吧!姐撂下话就忙她的活去,这让我顿时紧张起来,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面黄肌瘦,整天呆在家里无精打采,这可把我的母亲急坏了。因为家里穷,没钱带我去医院看病。后来家里来了个麽师,母亲叫二姐把那张八仙桌擦洗干净,然后请麽师就坐,他把我的生辰八字看了看说,这小孩壬辰日生,犯“关煞”,且命里缺“金”,需要找一个姓石的“保爷”,方可一生平安吉祥,无病无灾,福寿康宁。
我们地方有个习俗,凡是小时候给孩子看“八字”,命中有犯什么“关煞”的,八字先生就要叫此孩子喊什么“保爷”。“保爷”必须具有威慑力的人或物。喊人做保爷,要么喊杀猪匠之类的,要么喊物,就要喊参天的古树或千古不变的大石头。在人们心里,“大石墩”也就成了家乡的具有威慑力的保护神。祖祖辈辈都有人拜谢他们,喊他们做“保爷”。把上面的墩石头叫“保爷”,下面的石头叫“保娘”。每逢节气,都有人去那里拜谢,春节时期最为热闹。到那里,人们十分虔诚地摆上糖果、糍粑、豆腐,烧香化纸,作揖叩头,甚至鞭炮齐鸣。每一个过程都十分庄重,有的还要在烧香化纸的过程中,虔诚地念叨着一些祈求保佑的话。这种祭拜一般需连拜三年,第一年和第三年一般需纸,香,鞭炮,五样供果,五样点心。第二年只用烧纸,香即可。小孩一般要满三个月后,由大人抱着,去磕头。要有叩拜文书,没有的,大人可直接抱着孩子跪在保爷前,祷告:小儿叫某某,愿拜在保爷脚下,愿保爷保佑小孩一生平安吉祥,无病无灾。拜保爷的目的就是祈求身体像石头一样坚硬、长寿。
母亲听了麽师的话频频点头,我却不解其中之义。后来,母亲就把饭菜香纸等装在一个竹篮,拉着我来到后山的一块大石头旁,让我向石头作三揖,并呼石为“保爷”,同时将我的学名取为增加了一个“金”字。认为这样保爷会赐福于拜祀者,以弥补其生命中的不足,使其能健康成长。以后在每年的同一时日,均需携带供物前去拜敬。
后来,几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险些丢了性命。一次上山守牛,差点被马蜂蜇死。逃过这些劫难,可能都是我的“石保爷”在保佑。不管是真是假,我觉得“石保爷”就是我的保护神。
我草草收拾了一些水果、香纸来到保爷的前面,虔诚地拜了三拜,把自己想说的话在心里默默叨念着,祈求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念着念着,我的双眼不禁潮湿了起来。这几年都在外过年,没有空去拜望我的“保爷”,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总感觉到愧疚与自责。
三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辛勤付出的父母,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拜敬完保爷,我抽身来到母亲的墓前转转,放眼望去,坟上长满了茂密的毛草,四周长满了各种无名小花,真是一花一草一世界,生死一别两重天。掐指一算,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25个年头,我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经历过无数的人和事,没有母亲的陪伴,不管是成功与失败,也不管是幸福与磨难,总是一个人在默默承受。累了,歇一歇;伤了,舔一舔。
是啊,阔别家乡多年,家乡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昔日的羊肠小道已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横跨南、北两岸的“岩庭桥”上车辆穿梭、人流如潮。各个寨子的新楼,如雨后春笋,栉次鳞比,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母亲是一位平凡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共养育了6个子女,在靠工分吃饭的那个特殊年代,缺衣少食,要把6个孩子拉扯长大实属不易。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除了给我求保爷之外,很多伤风感冒、发冷发热之类的小病,全是母亲用土“秘方”给治愈的。我每次头痛发烧,母亲总是认为落魂引起的。于是,准备几炷香、几张紙钱和拿自己一件衣服或一帽子,到三叉路口处,进行喊魂,插香和烧纸钱后,把衣帽在袋装香烟上绕数圈,一过绕一边叨念道:“嘛魂,魂快回来啰,在哪方也要回来,在哪里也要回来,在天边也要回来,来跟爸妈哥姐弟妹在一起,嘛魂”念完,拣一块小石头丢下水即回家,回到家门时向屋内叫一声:“魂回来了没有?”屋内父亲就大声回答:“回来了!”
母亲进门后立即将我的衣帽放在其枕头下垫睡。有时候是在早上煮饭,饭刚上气时,取我的一件衣服或帽子,绕着腾腾上升的热气绕数圈,边绕边念,呼叫我的魂回来,念完之后就把衣服或帽子放在我的枕头下,母亲认为这样远方的魂就回来附身,病就会好转。每次听到母亲虔诚的呐喊和呼唤,我就会情不自禁掉下眼泪。也许是一种“心里暗示”的作用吧,这些小病就这样慢慢好了起来。这样无奈的“招魂”呼唤,陪伴着我的童年,母亲的一言一行,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灵,融进了我的血液里,让我梦萦魂绕,终生难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寨子里已开始升起了袅袅炊烟。我从山上回到村口,一帮小孩在赶着大群的山羊回来,看上去至少有二百来个,把整条道路都堵住,我不得放慢脚步想和他们闲聊。这帮小孩子,我竟然一个也认不得了。我不由想起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识也罢,不识也罢,对我来说已不那么重要了。回到家里,二姐正在忙着准备晚饭。我说,姐当初要不是爸妈执意“欧贵”留你在家,现在爸妈走了,我就找不到家了。姐在洗菜,笑了笑,她把水龙头拧得很大,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我什么也听不见。
入夜,又起风了。寨上的太阳能路灯亮了起来。家乡的早晚温差变化较大,一家人围拢在火塘边,边吃火锅边闲聊,从外出务工、农业生产、小孩上学到留守儿童等话题,无所不谈,聊着聊着鸡打鸣了,大家才渐渐离去。梦中,我又梦见自己跟着母亲带着簸箕到冷平河边抄鱼,什么沙巴虫、石巴子、泥鳅、河虾、鲤鱼、鲫鱼等样样都有,收获了满满一大桶。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覃世衡,1967年9月生,男,壮族,广西隆林县人,大学本科,隆林县文联副主席,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