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山
春夏之交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晨风过后,天上就有了些小块小块的云朵,由散乱渐渐变得密集继而演化成厚重,天狗似的漫天窜动。
今天是司徒司令员最后一次进山。昨晚他就趁油锅里的余热把干粮备妥当了。干粮自然是养脾的米和补心的麦,还有与清炖羊肉汤相配食用的凉皮子,有油有盐,吃起来不用菜,味道鲜美可口,还有冬吃保暖、夏吃消暑、春吃解乏、秋吃祛湿的功效,只须山涧林丛的一杯水就可以了。
做完这一切,该躺下喘口气了,身子骨却不争气有些不适起来,他捶捶腰自言自语道,才晴了几天哪,这鬼天气,燕儿坡村出村路怎么样了!
腰痛叫人无法入睡,司徒把缝满中草药的布带紧紧贴在腰部,但还是疼痛难忍。他的腰脊像一条在皮肉内断了节的骨链,几次在梦中似有魔鬼拿刀在切割,醒来吓人一身冷汗。人真的抗不过病魔,说不定哪天一个趔趄就爬不起来了。人总归是要死的,他从小就发誓死了也要把骨灰埋在军营。军营养育了父亲,养育了自己,养育了自己的家属,也养育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娶妻生子,那小家伙又白又胖,上幼儿园就会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挺逗人喜欢。家属早些年被儿子媳妇接到了城里,住着高楼,吃着海鲜,满世界的花花绿绿让她乐不思蜀。
如一粒草芥落在了岩石缝里,司徒就这样逆来顺受地生活了一辈子。祖籍在东北那疙瘩的白山黑水间,大军进军西北的时候,他三十岁出头的父亲是个挎驳壳枪的团长,随着大军进山剿匪,追到准噶尔盆地西北边缘,眼看一枚手榴弹就要爆炸,离父亲不远的一个连长危在旦夕,父亲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将连长扑倒在地。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掀起的土疙瘩将他俩溅了一身,那个连长得救了,父亲却负了伤,一小块弹片永远留在了他的腰间。接着上级指示他们所在的部队就地转业,组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虽说其使命是劳武结合、屯垦戍边。连长有一双镀金怀表,据说是打鬼子缴获的战利品,临别时将其中的一块送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小司徒还没有出生,直到一个多情的湖南妹子才跟父亲先结婚后恋爱,父亲快到知天命之年才有了他,这块怀表一直珍藏着,父亲把脑袋丢在了新疆,这件宝贝也没有丢,弥留之际由母亲把怀表传给了他这个小司徒。
也许是承袭了父亲多舛的命运,小司徒十八岁毅然走入军营做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巧合的是他在当团长时也和父亲一样落下了腰痛。当时是他下连队观摩指导一场掷弹训练,一个新兵蛋子过于紧张把手榴弹投到离自己只有十多米的地方,为了保护在场的战友,迎着死神的威胁,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飞溅下来的碎片,结果被一个铁疙瘩砸中了腰部,当场就晕倒过去了。一个了无新意的老故事竟然在司徒身上重现了,醒过神来他接到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改任县人武部部长。
十年过去了,没有因为腰痛而沮丧,没有因离开集团军而沉沦,司徒以无比忠诚的信仰、超出常人的坚毅和敢打胜仗的才干,创造了由县级部长升任军分区司令员的神话,只不过由青藏高原调到了滇西边防山区。
滇西地形复杂,受亚欧板块与印度板块相撞交接影响,地质史年代发生过激烈的火山运动,大面积隆起成山,局部断陷,沉积形成多级夷面与山间河谷断陷盆地,海拔相差悬殊,是一个典型的老少边穷山区。军分区发起“131”工程,即“一个专职武装干部带领三个民兵帮助一个贫困户脱贫”,三十年薪火相传,当司徒到任的时候,仍然还有三千多户“山顶洞人”,二十多万人未能解决温饱。
接力扶贫,义不容辞。他为此身着迷彩,带领他的扶贫队翻山越岭,走村串寨,帮助土苗群众盖房、修路、致富,一干又是五年。昔日的小司徒渐渐变成了大司徒,变成了地方党委会的戎装常委,变成了连续三次被省军区推荐为军职后备干部考察对象。将星在望,眼看马上就要了却父亲止步于将门的遗憾,可就在这时中央军委决定深化国防和军队改革,习主席宣布军队再次裁减员额三十万,军官作为部队的中流砥柱,这次又首当其冲。司徒旋即给省军区党委致信,表示坚决服从部队建设大局,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今天就是他解甲归田的日子,可还有一件事令他牵肠挂肚。
这件事就是燕儿坡村的出村路,路不长,只有五公里,可村民出村难似登天,攀岩走壁要花两个多小时。司徒记得当时进村走访,乡亲们放鞭炮迎接,还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腊猪蹄款待他。不合常理的热情让他一头雾水,朴实的村民说出了心里话:能否给他们修条出村路。
路难行,高山蔬菜、乌龙核桃、滇红茶叶运不出去。燕儿坡村民卖猪,猪价还抵不上雇人抬猪下山的工钱。
我们不能让山区人民落后在全面小康的门外,咬紧牙关也要给你们修一条出村路!司徒司令员含泪表态。
然而,正在动土开工的节骨眼上,司徒转业的命令下达了,包括省军区司令员在内的好多老上级和老战友都为他感到惋惜,连他父亲舍命救下的那个连长也给恩人之后打来电话,说他可以用老将军的名义托人为司徒办理留下的手续,可司徒油盐不进,说值此军队改革的关键时刻,一个领导干部能否把听党指挥由口号变为自觉实际行动,就是要敢于在涉及切身利益面前为党分忧。唾手可得的少将军衔让了,当初表态修路的人就要走了,燕儿坡村这条出村路是修还是不修?
“司令员,你今天还要去燕儿坡村吗?”门外站着方参谋长。
“当然,信任源自承诺!”司徒朗声回答说,“老百姓最怕空头支票,军中无戏言,我司徒即使转业了也不能有诺不践。”
司徒说罢,疾步走出就和方参谋长登车出发了。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进山,就在他所在军分区,对军分区进山参与扶贫的认识,也有一个逐渐升华的过程。就是这个刚调到军分区的方参谋长曾经向他“放炮”:“军队只有打仗和准备打仗两项任务,时间、精力和经费都耗在扶贫上,岂不是不务正业?”
怎么是不务正业?共产党坐江山都有七十年了,改革开放也有四十余载,一部分父老乡亲的贫困生活还在代际传递,习主席已然作出“精准扶贫”有关指示,人民军队不能袖手旁观。司徒反问道:“武装工作的根基在群众,假设你是家徒四壁的民兵,还有心思搞武装工作吗?”
不止是“内忧”,还有“外患”。山里百姓生活节奏慢,不少人安于现状,存在等靠要的思想。两年前,司徒率工作队进村走访,看到一栋房子几近垮塌。一打听,这家经济困难没钱修房,工作队赶紧送去砖沙。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司徒他们前脚刚走,这家人就把建房材料给卖了。“131”工程如今更注重拔掉“心里的穷根”。去年,司徒力主军分区建立了“脱贫登记”、“脱贫回访”、“效果评估”等十二项工作机制,杜绝“只管扶上马,不管怎么走”。还向群众征求建议二百三十多条,制定《“131”精准扶贫实施细则》,把贫困对象锁定到每一户、每个人。
司徒记得,他刚到滇西边防山区工作的时候,方参谋长还没有调来,扶贫队长是后勤保障部的一名副处长,姓高,也是从集团军转过来的干部,跟着司徒在高寒山区打转转,腿肚子跑肿了,脚板跑起了血泡泡,跑不动了就跟司令员仰面躺在半山腰上直喘气,说我不行了,坚持不下去了。我是城里人,在集团军里我是机关兵,根本没下过连队,这个鬼地方都是穷山恶水,没什么值得留恋?你肩膀上马上就要种上金豆了,想个办法把我调走吧,我才不想一辈子窝在这里啦。
司徒忍不住问,听说你还是个党员?
党员怎么啦?我不贪不腐不嫖娼,想进大机关去锻炼莫非就愧对了党和人民军队的培养啊?高副处长牛眼一瞪,倒显得理直气壮,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谁还像你生活在乌托邦,在这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埋头苦干?人才可以流动的咧,好时代好政策你还不知道享福?
一席话说得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司徒凝目远眺,远处沟壑纵横,岩层千姿百态,大风在群岩间激荡回旋、凄厉呼啸,如同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但这些类似于魔鬼般的奇观美谈,怎么也锁不住司徒的视线。
看到高副处长竹筒倒豆子的直率样,司徒就把肩上的水壶取下来,丢到他怀里。水壶里的液体荡出一种跳动的声音,引诱着高副处长大口大口作牛饮。
高副处长喝罢,将空水壶扔在地上。
司徒把它拾起来,用衣袖揩了揩水壶壳上的灰尘,仍然将它背在肩上。然后,不经意地掏出剿匪连长留给父亲的那块镀金怀表,让林间筛下的太阳斑立时闪耀出迷人的光泽。
高副处长接过他的珍藏宝物瞅了瞅,耐着性子听他讲罢得表的前因后果,大惑不解地问,原来你父亲是老革命呀,还为抢救老首长负过伤?你是标标准准的红二代,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后台,难怪只有四十多岁就是大校了?年富力强,前途无量,你不当将军对不起戎马一生未能授衔的父亲哪。
这些背景都无须多说,对牛弹琴的话说了也没用。司徒没了言语,把那块怀表对准太阳,让它那七彩光泽在表圈内映成一轮满月般的环形。
高副处长侧过头来,用目光在司徒盛满虔诚的脸上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很快停滞在他那根散发着中草药味的布腰带上。他想伸手去摸摸布腰带,又心存几分敬畏,伸出的手极不自然地缩了回来。
司徒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说你别小看这土办法,滇西的中草药可治百病哩。你不信?来,你来看我腰上的伤疤。
高副处长壮了胆,上前给司徒脱去上衣,嵌在他腰上的伤疤立刻暴露在阳光下,乌黑光滑的疤痕足有碗口大,像面破碎的镜子发出暗淡的光,直照得高副处长脸上生出几分愧疚来。
司徒说,你用手指头压压这儿,这里面还有一小块铁片在作怪,十八年了,它一直在吸我的血,害得我这把老骨头总直不起腰。
司徒最终还是没有把高副处长留下来。高副处长是走上层路线直接从军分区调到大机关的。司徒那些天进了深山老林,回到军分区不见了高副处长,就叹了一口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前年伴随着第一声春雷,横断山脉滇西纵谷南端响起了开路炸石的轰鸣,穷山恶水一下子便成了城里人眼中的世外桃源,回归大自然让滇西山区的旅游成了时尚,红男绿女蜂拥而至。
也就是在这一天,司徒意外地收到了寄自部队某监狱的一封来信。
司徒一惊。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进入信息化时代,他好久好久没有收到过什么私人信件了。再一细看,信件不是假的,真是寄给自己收的。他急急忙忙拆开一看,原来是那个活在他记忆中的高副处长写来的。
高副处长在信中告诉他,自从与他不辞而别调到大机关后,他就秉承某个“大首长”的旨意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最终触犯了法律被军事法庭判了重刑。身陷囹圄,他总是常常想起他和司徒在滇西山区奔走扶贫的日子。
另外,高副处长还告诉他,他在铁窗内发现了一镀金怀表,与司徒经年珍藏的一模一样。
司徒看到这里又是一惊,只觉得腰部遭到致命一击,好半天没有醒过神来。
炸山开路的石炮就在远处隆隆轰响,刹那间燕儿坡村和整个滇西山区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