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娜
垂钓是我和父亲之间的游戏
在寂寞的河流和湖泊之上
往往复复甩竿、提竿
收获前务必保持沉默的忍耐
——这来自童年的教诲,被风吹动的浮标
浸透了我长久的劳作
无数诱饵已被吃尽
灼烫的心,在海中一次次变得冰冷
我还在变幻莫测的洋流中垂钓,父亲
我还没见过一首诗腾起巨浪
它的尾鳍,如何用汉语写就
垂钓,比起向海中掷石头更需要意志
那些哭泣歌吟,那些嚎叫与怒吼
星群老去,船只速朽
眼神平静的父亲,在岸上回答着垂钓者的使命
再往深处驶去,去往风暴的中心
没有人再赞颂古老的希冀
我会听到,闻所未闻的庞杂声响
——它诉说着,我一生所垂钓之物
不过是,我的心
被心爱的人亲吻一下
约等于睡在72 支长绒棉被下的感觉
遥远的印度,纺织是一门密闭的魔法
纺锤砸中的人,注定会被唱进恒河的波涛
炎炎烈日的南疆,棉铃忍耐着
我想象过阿拉伯的飞毯
壁画中的驯鹿人,赤脚走在盐碱地
只为习得那抽丝剥茧的技艺
——遗忘种植的土地,如何理解作物的迁徙
身着皮袍的猎人,披星戴月
走向不属于自己的平原
豫北平原,被手指反复亲吻的清晨
一个来自中国南方海岸的女人
脱下雪纺衬衣和三十岁的想象力
第一次,触摸到了那带着颤声的棉花
怎么能展览心事,在满是赝品的博物馆
一个声音在暗处说,“忘记你见过的一切”
历朝历代的纹饰珍藏着每一根线条的记忆
我找到过打死结的部分
古代那么多能工巧匠,奔走于作坊与画室之间
在器物中哑默的人,在一张素帛的经纬上面
怎么能铺展心灵,对着流逝
——他们能理解一个诗人、一个相信炼金术的后代
还能通过肉眼甄别瓷器上的釉彩
我们拥有相同的、模糊的、裸露的时间,和忍耐
也许,还拥有过相同的、精妙的、幽闭的心事
相互压缩的钟表,每跳过一格
就有一种真实冲破坚硬的铜,锈成晶体
赝品摆在赝品的位置上
不理会人们的目光,带着传世的决心
水流到恰克图便拐弯了
火车并没有途经恰克图
我也无法跳过左边的河,去探望一个住在雪里的人
听说去年的信死在了鸽子怀里
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
这不算其中一个
听说恰克图的冬天,像新娘没有长大的模样
有阳光的早上,我会被一匹马驯服
我迫不及待地学会俘获水上的雾霭
在恰克图,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镜子啊
驮队卸下异域的珍宝
人们都说,骰子会向着麻脸的长发女人
再晚一些,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经书的响动
你就要把我当作灯笼袖里的绢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变成灯盏
由一个游僧擎着,他对你说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图便再也不会回头
你若在恰克图死去,会遇见一个从未到过这里的女人
一个人读到孩子,笑了一下
一个人读着悲剧,神色凄惶
有人清了几次嗓子
在不同的声调中,我听到了他们的所愿
跟他们在市井中的所愿一样
跟他们在床榻、银行、荒野中的所愿一样
人们朗读,有时像在探视监狱
钥匙在其他听不见的人手上
有时,停顿就是关闭一座危城
没有更饱和的空气传递想象的旋涡
人们很少跟踪自己的声音
很少理解自己的呼吸在别人体内发烧
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敢想一想逃亡
想一想杀戮。他们朗读时
克服着坠落的快感
轻一点,再轻一点,以不误入别人的地狱
有人在朗读前,要求喝一杯冰水
有时,他不能得偿所愿
一个人托着腮,口齿含糊
一个人读到灵魂,不由往身后张看了一眼
你到达的地方,东南方向
长眠着一位我喜欢的作家
我测算过那些经度和纬度网罗的春天
她的灵魂干渴
却再也不需要更多的传记
在那里,你、我,和她一样
可以从任何自然的事物中获得完整的形体
一个傍晚,你要雕塑我的嘴唇
一座塔楼远离墓园
你让她从我喷泉般的语调中复活:
咖啡树林、受伤的狮子、三支来复枪……
文稿在烛火中燃尽
谁继承了这痛苦而热情的天赋
我又一次在空中目睹那动荡之地
一动不动的容颜
她走过漫长的峡谷,和你一样
肉体像日光一样工作
去辨识每一种香料根茎、花朵、树皮的差异
在这里,死亡满足了所有人的幻象
在这里,富有和贫穷是等值的
她在我头顶举起树荫
呵,我从来不曾相信墓志铭中的谎言
雨水却盛满中国南部的咸味
“不,不要再开口祈祷”
你说,美用不着石碑上冷冰冰的纪念
河水的反光,让我有片刻的晕眩
人们那些可怕的念头、过度的怯懦
摇晃着船只
我盯紧水中的光芒
我和她一样,并非是人类中最虔诚的信徒
在你离开的第十一个昼夜
我就发明了一个新的地理坐标:
她穿过市集、修道院、农场、穷人的窗台
在悬崖边上站了一会儿
扭头对我说出了那个词——
大雪封山,一个钟情于鲍叔牙的人
必定也钟情于雪的清洁
当贤者像一个疲惫的使徒
走过宫殿、庙宇和困顿的街市
他需要一扇冰凉的窗户,推开重复的诗行
孤独是最后的牵挂
一个留守鲍山的人,必定也徘徊在寒冬的尊严中
登楼谢客
他在低矮的光线中翻阅先人的生活:
光明如雪的时刻
举棋不定的时刻、心似刀割的时刻……
他在纷扬中活过了许多人的一生
他与过往的自己和未来的知己频频相遇
他走进雪里,以为是百年前那一场
雾中的山叠在一起,是一副完整的器官
每座山都有秩序地起伏、吐纳
当其中某个想要站立起来,逃脱大脑中的雷达
它们便撕心扯肺地动荡
将峡谷的利爪钉向深渊
群山涉水多年而不渡
蜂巢引发耳鸣,这寂寞忽远忽近
春天随之带来痼疾
迫使大地拧开胶囊中的粉末
相互传染的痒
让它们遍体花束,如象群的墓冢
它们一动不动
无数光阴降临而无处停栖
无数雨水落向深涧却无可托付
我们在雾中看山,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