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璀
(江汉艺术职业学院,湖北 潜江433100)
湖北作协作家李榕的《深白》(以下简称《深》)2007年发表在《飞天》第十期上,后被《新华文摘》2008年第三期转载,读罢此作,很自然地想到谌蓉的《人到中年》(以下简称《人》)(1980年发表在《收获》第一期),细读两部作品,一个主题,两种表达,在两部作品的互文性解读中,能有所启示。
《人》和《深》都是以女性医生为主人公,前者以陆文婷在病床上的回忆,后者以高飞日常的生活轨迹展现了她们人到中年的困境。
两部作品中都写到了作为医生的极度疲劳和对于睡眠的极度渴望。陆文婷在一上午做完三个手术赶回家的路上:“可是忽然,她觉得疲劳,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极度的疲劳,这疲劳从头到脚震动着。”这种疲劳竟使她在与丈夫谈话的过程中睡着了。
“高飞从没如此渴望过睡眠!一个晚上经历四次抢救,插氧管、上呼吸机、心肺复苏,面对四次糟糕的结果,纵是钢铁神经也会绷断。”这样的渴睡,使沈心叫了两次她竟然都没醒。
医生职业的特点,使她们对睡眠极度渴望,无法满足时,她们都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仿佛时时都能听到断裂的声音。
陆文婷的日常生活在医院和家庭中展开,也就是在作为医生的社会角色和作为妻子、母亲的家庭角色之间频繁转换:放下手术刀,拿起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当两种角色必须同时承担时,冲突就来临。在园园生病一节,陆文婷站在医院院子中,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茫凸显了这种冲突。
与陆文婷相比,高飞承担的家庭角色更多,她不仅是妻子、母亲,还是女儿、儿媳。高飞在一夜夜班回家后,却要应付热闹无比的一屋子人,连安然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更有失踪多年的父亲找上门来借钱,要求和她同住;婆婆对她生活的指手画脚,丈夫沉默寡言,对她意见的充耳不闻,都让她沉痛无比,在被丈夫“扔”出家门时,她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的两难困境,更让她生出“自己做人很失败”的感慨。
陆文婷的性格内向,酸甜苦辣,埋在心里,不张扬,比如面对孙主任的表扬,焦成思的感谢,她都淡然对之,觉得那是一个医生应尽的职责。这个形象素来都是从容、沉静的,尤其表现在她处理关系上,能使可能的矛盾冲突在无声中消解,因而形成了全文沉静的美学风格。第一次给焦成思做手术时,气势汹汹造反派冲进手术室,陆文婷端坐在手术凳上,从口罩下吐出几个字:“请你们出去!”,造反派被镇住转身走了;面对秦波各种不友好的盘问,她不顶撞,不怒形于色,只是耐心地回答;面对丈夫、孩子、朋友,她也不善言辞,而是用行动来化解矛盾,傅家杰在感叹自己老了的时候,她只是说:“我,我真不愿意你老……”,却大胆地提议让丈夫搬到研究所去住,安心写论文,弥补丢失的时光,自己承担所有的家务。
与此相对,《深》给人的感觉是自始至终的闹热,如文中高飞的感觉:头顶着一锅沸水,争吵不断,一开头写到一晚上病区的警报不断,不停地抢救,病人投诉医院;回到家里满满一屋子人,比抢救室还热闹,接下来与丈夫的吵与打,后因旁观者的加入而升级:声嘶力竭的叫喊,摔东西,被赶出家门;和欧阳婚前婚后争锋从未间断;在病房里因意见分歧和主任吵;沈心和她丈夫,欧阳和黄成无一例外地不是吵就是打,所有人都一触即发,浮躁和自我中心的时代元素在这锅沸水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疾病便以此组合进‘个人——疾病——社会’这个病理与社会三角形。疾病除了经验以外,伴随它的还有比喻功能,以揭示社会和个人的失灵。”两篇小说的医生主人公都同时又是病人,更能体现出一种隐喻意义。
陆文婷由医生变成了病人,疾病将个人与社会置入一种特殊的,亦即不是一般的关系之中,病人在患病时向社会谋取他在健康时得不到的权利,社会又反过来解除病人正常情况下所需尽的义务。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医院才注意到她家住房的狭小,工资五十六块半,十八年如一日的住院。以秦波为代表的高干给予了承诺:“你想吃什么,做什么,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们帮你解决,不要客气,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也看到了其中的问题:“像陆文婷这样的人才,怎么平时不关心,让她病成这样呢?中年干部,现在是我们的骨干力量,我的同志哟,要珍惜人才呀!”
谌蓉以陆文婷的病人身份向社会提出了问题:她怎么会病得这么重?以引起社会的关注,表明了作者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与陆文婷身体上的疾病不同,《深》着重刻画了高飞心理上的疾病,正如文中所言:“也许她的心早已发炎,久病不愈,慢性炎症。”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讲,她的性格乃根源于她创伤性的童年经验会“使心灵遭受非常高度的刺激,以致无法用接受吸纳的方式或调整改变的方式,都不能以常态的方法来适应,结果最后又使心灵的有效能力之分配遭受永恒的混乱……”这说明早年的创伤性经验对一个人的人格形成的重要影响。高飞的母亲对她期望过高,严厉到了冷酷的地步,自己工作不得志,便强迫高飞学习她充满恐惧的医学专业;自己曾遭丈夫抛弃,便排斥高飞身边的所有男性,甚至灌输给她这样的信念: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使高飞在与男性的交往中充满了恐惧,文中提到了好几处:“上大学的时候开新生欢迎晚会,舞曲响起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一个男生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来邀请她,她吓坏了。尽管母亲并不在身边,她却恐惧得头都没敢抬,对方的一双匡戚的球鞋笔直地停在她面前很久很久,她的头恨不能埋到地底下,莫名地心疼起来。她内心的恐惧感无限放大。”她的前夫欧阳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
“孩子的成长是结合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外在形象的结果,而是通过把母亲的良知对他(她)的感染建立在他(她)自己爱的能力上,把父亲的德行对他(她)的影响建立在他(她)自己理性的判断能力上。成熟的人生活中杂糅着母亲的良知和父亲的德行,尽管两者看上去互为矛盾体。如果一个人只秉承了父亲的德行,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因为过于苛刻而缺乏人性;如果这个人只具备了母亲的良知,那么这个人就会有失去自我判断能力的危险,并因此阻碍自己个性的发展。”高飞从小缺少父爱,母爱也带着异化色彩,既不像一般母亲给予她生活上的安全感,也不像代父的母亲引导她应对在未来世界面临的问题,因而形成了她这样的个性:没有自信,安全感,不知怎样去接受爱和爱人,自我禁锢,也很少真正走进别人的内心,她只能以自己的感受去理解别人,使她在性格上不成熟,走向失败的人生,正如文中她自己一再所说的“做人很失败。”
“‘互文性‘这一范畴表明每个文本都有存在于与其它文本的关系之中,事实上,与文本及其生产者相比,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重要得多,即有的文本为其它文本的创造与阐释提供上下文。”同时,文本和作者、读者都构成对话关系,将这两篇主题相似的小说作为互文性的文本来看,对于作者的创作以及读者的鉴赏都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从创作上看,谌蓉以“为人生”为己任,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陆文婷更多的是“问题”的承担者,从她的身上反映了女性知识分子在工作、生活中的多重压力和困境。由于问题小说的现实针对性,小说收到了很好的启蒙效果,但是“问题”的清晰度远远高于“形象”。李榕在创作谈《幸福的含义》中有言:“有位作家曾经说过:一个小说家虚构一些故事,在故事里面询问世界。在《深白》里,我想探问的是凡俗人生幸福的含义。”她的指向是凡俗的人生,是平常百姓生活的宣泄与呢喃,而不再是重大的社会问题,成为了一种单向度的写作,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提到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丧失了尖锐的对现实的批判精神,从而成为单向度的人,《深》有这一倾向之嫌。
恩格斯在致考茨基的信中说:对于这两种环境中的人物,我认为您都用您平素的鲜明的个性描写手法给刻画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位人。正如黑格尔所说:是一个“这个”。因此,任何丰满的人物形象都是社会性与个性的结合体,单一的偏向任何一方都会造成形象的单薄与欠缺。
从读者方面看,人到中年的困境,大多数人都会遇到,《人》将矛头直指社会现实,发出“救救知识分子”的呐喊,将希望寄托在他救上,《深》则将病因指向个人,喊出“救救自己”的呼声。
但透过文本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出,这种单一的自救与他救都是很微弱的。陆文婷的悲剧当然有社会的原因,但她个体的弱点也不容忽视。陆文婷是沉静的、从容的,但同时她也是隐忍的、孱弱的,对待不良力量,她有逆来顺受的倾向,缺乏积极的反抗精神,如对秦波刁难的态度。“我的理想、我的审美标准不是伟大或渺小,首先是正常和健康。而陆文婷的‘忍辱负重’中因为蕴含奴性,因而也就有不健康性。”因此,知识分子的解放,自身也要积极争取,有的解放不是靠制度、政策能够奏效的,它深植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面对困境,只有破除这种无意识,更多的陆文婷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高飞与陆文婷有着相似的经历,但陆文婷展示的是人性的高贵与无私,高飞表现的却是心灵的迷茫与困惑,这不能不说是社会原因使然,“事实上,文化环境不仅为个人经验增添份量和色彩,而且归根结底,决定了它们的特殊形式。”高飞能在不算晚的时间通过身边的人事真正了解了身边的人,并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白,虽简单,岁月却将它洗礼得愈加洁净与纯粹,爱情固然飘渺,却无处不在;亲情哪怕淡漠,仍能重新温暖;友情纵使脆弱,却彼此支撑。但更多的人生活在一个缺乏关爱的社会,每个人关注的更多的只是自己,爱也是一种能力,在一个无法培养爱的能力的社会,面临的必然是爱的枯竭与变质。
透过两个文本告诉读者,在面临困境时,既要有自我拯救的勇气,也需要有反思社会进而改造社会的担当,只有这样,病人才会真正的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