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鑫飞
(安徽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李公麟(1049-1106年),生于仁宗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字伯时,号龙眠居士,舒城人。《宣和画谱》载:“文臣李公麟,字伯时,舒城人也。熙宁中登进士第。父虚一,尝举贤良方正科,任大理寺丞,赠左朝议大夫,喜藏法书名画。”李公麟自幼耳濡目染,受其父感染熏陶,不仅学识广博,而且对书画有着浓厚的兴趣。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二十一岁中进士,后任泗州录事参军。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经王安石门人陆佃推荐,为中书门下后省删定官,于此期间,得以与苏轼、黄庭坚等人结交。元祐九年(公元1094年),任御史检法。李公麟为官长达三十载,不刻意攀附权贵,不参与政治斗争,闲暇喜欢结交文人、僧人、隐士,向往田园山林之乐。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归去来兮图》,通过七段画面,配合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文字,生动地表现了陶渊明归隐的生活状态。这虽然是其绘画题材之一,但由此画我们可以隐约窥探其心灵深处对山水田园的向往及隐逸之心。
《文心雕龙·时序》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一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孕育出一定的文化思潮。李公麟的隐逸思想也与当时“抑武兴文”的政治背景和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背景相关。
宋太祖赵匡胤兵变夺得政权后,通过兵将分离、内外相继、杯酒释兵权等一系列措施,废除不少原有的军政职务,由文臣掌权实行军政统治,通过一系列抑武政策强化君主专制和巩固中央集权,这些政策客观上使得更多文人士大夫加入到官僚政治中,同时获得较为优渥的政治待遇。
“宋承唐制,抑又甚焉。”在隋、唐的基础上对科举制进行改革和发展,广开科举考试,建立了比较完备的科举立法。由于科举名额增加,更多的人跻身士人阶层,使得文人士大夫这一体系不断扩大,促进了宋朝的文人氛围形成,李公麟也于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中进士。北宋文人在数量及质量上都发生了变化,甚至出现了“冗官”现象。北宋文官的政治地位的提升和生活状态的改善,为隐逸思想提供了客观条件。
宋代文人在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背景下对三教义理的融合,使文人士大夫在不同阶段不同环境下都能得到充足的精神支持。宋代同时拥有儒家“治国、平家、齐天下”的积极入世思想,也有道家“顺其自然,恬然自适”的人生观和佛家“随缘任运、超然脱俗”的处世态度。在现实中,儒家提倡的积极入世可能会很难实现,因此可以成为调控心境的重要手段就是道家主张的顺应自然,佛教提倡的自我解脱和随心使他们能够以旷达的人生态度超然处事。不妨说,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隐逸心态养成的哲学基础,其思想背景是儒释道“三教合一”。
对北宋文人士大夫而言,隐逸并不是去做隐士,也不一定要去隐居,而是他们在特定的环境下自主选择的潇洒淡泊的人生志趣和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这种态度通过长期的生活和心理积淀中逐渐影响了他们精神世界的许多方面。
北宋有很多隐士,文人与隐士的交游比较密集,文人士大夫纷纷以“居士”为名号。如李清照(易安居士)、苏轼(东坡居士)、欧阳修(六一居士)、李公麟(龙眠居士)。李公麟闲暇喜交僧人、隐士,其绘画题材也常与佛教相关。
如《维摩演教图》,画中的维摩诘不再是古印度修行者的样子,而是一位北宋文人参禅悟道的居士形象,在家修行,既能享受到世俗的乐趣,还能体味“出世”的超越。借《维摩演教图》维摩诘演教之景,传达了李公麟宁静淡泊,悠然自得的精神追求,可见参禅悟道对李公麟的影响之深。
宋代又是党争异常激烈的时代,激烈的朝野党派争斗使得此时期的文人对政治渐生厌倦,因此产生归隐的愿望。苏轼在《行香子》中写到:“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便反映了这种心态。李公麟在苏轼与王安石两者之间的新旧党争中左右为难,李公麟求学之初,受王安石新法思想影响,且一直致力于推行新法,而后官至中书后省门下删定官,结识苏轼,与苏轼为忘年交。故而,李公麟在两者间饱受折磨,对政治斗争心生畏惧,对仕途不再抱有希望,隐逸思想也逐渐产生。
一个人思想的形成与变化,往往离不开周围人的影响。李公麟早岁登科,长在仕途,所交多为一时俊彦。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或多或少会有归隐之心。在李公麟交往的众多人中,王安石与苏轼对其产生了重大影响。王安石虽然在政治上力图改革,有积极进取的济世之志,但也存在着息心归隐的另一面,尤其是在其政治上失意之后。王安石的诗词中频频流露出归隐之情:“黄尘投老倦匆匆,故绕盆池种水红。落日欹眠何所忆,江湖秋梦橹声中”。(《壬子偶题》)熙宁七年以后,王安石官场失意,退居金陵,曾与李公麟同游,并赠诗四首。而这一时期,王安石写了大量表现田园风光的诗词,时常流露出隐逸之趣。这一点对李公麟不会没有影响。苏轼进入仕途后,身不由己卷入新旧党争中,熙宁七年(1074)密州途中表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沁园春》)退避之意溢于言表。从苏轼现存的与李公麟相关的文字来看,李公麟与苏轼的交往,至少始于元丰末至元祐初期间。苏轼早年亦有进取之心,但政治失意使得苏轼开始向往山水田园生活。晚年时期,苏轼的归隐之兴更浓。苏轼在放归阳羡后写下:“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菩萨蛮》)这几乎是明确的表态。与苏轼交游的李公麟,也受其归隐思想的影响。总而言之,与李公麟交往的同僚,归隐之心潜移默化的影响。
《宣和画谱》载:“从仕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山林,故所画皆其胸中所蕴”。隐逸思想始终伴随着李公麟,这种思想必然会在其作品中有所反映,《龙眠山居图》、《归去来兮图》都是李公麟富含隐逸情怀的作品。
《归去来兮图》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画面以长卷形式选取原辞中表述的典型诗词意象,描绘成七幅画,同时将辞文分为七段抄录在旁边,延续了中国早期叙事性绘画图画与文字交替出现的图式。李公麟对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有着自己的见解。《宣和画谱》记录到:大抵公麟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公麟画陶潜《归去来兮图》,不在于田园松菊,乃在于临清流处。李公麟在绘制《归去来兮图》时并不仅仅着眼于田园松菊这些传统景物,而是在于超脱世俗的意境。李公麟将每个场景单独作画,每幅画面中都展现了陶渊明恬静、平和的姿态。从一定层面来说,这幅作品真切的展现了李公麟理想化的生活状态,流露出他潇洒淡泊寄情田园生活的胸襟。苏轼在《书林次中所得李伯时归去来、阳关二图后》一诗中写到:“两本新图宝墨香,樽前独唱小秦王。为君翻作归来引,不学阳关空断肠。”表达了对李公麟作品的赞赏。黄庭坚《题归去来图》诗云:“日日言归真得归,迎门儿女笑牵衣。宅边犹有旧时柳,漫向世人言昨非。”在李公麟的画中读出了陶渊明归隐后的喜悦。《归去来兮图》所表达的隐逸思想是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理想生活的艺术化表现。在宋代文人群体中以李公麟、苏轼、黄庭坚等人为代表,虽不能享受田园生活,他们依然能够在官场纷争中拥有“归园田居”的淡泊心境。而李公麟的其他作品如《莲社图》、《山庄图》,既是对隐逸思想的回应,也是内心“压抑”后情感的宣泄。《归去来兮图》的出现,正是这种情怀的流露。
李公麟所作《归去来兮图》及其他表现隐逸情怀的作品在当时就受到了苏轼、黄庭坚等名流的赞赏,在后世则广为流传,被人们视为珍宝,也引起后世画家的共鸣与效仿。北宋夏倪在《次韵题归去来图》词中赞美李公麟笔下所绘陶渊明风度不凡、南宋周紫芝在《题李伯时画归去来图》一诗中对李公麟的《归去来图》亦是评价颇高。
此外,陆游《跋归去来、白莲社图》、刘子邵《跋李龙眠渊明归去来图》等,无不显露出这一时期文人们对李公麟描绘的归去来这一类作品的爱重。
从画史资料来看,李公麟《归去来辞图》的图式在南宋以后仍然被很多人借鉴,但也有改变布局形式在其基础之上稍做变化的人。如贾师古、何澄、钱选、赵孟頫、陈洪绶等后代画家都有这类题材的作品传世。
厉鹗《南宋院画录》卷三云:“贾师古《归去来图》一,笔法古雅,绢素精好,殊可爱玩,亦自龙眠翻出,宋绢中之不易得者。”
元代画院画家何澄作《归庄图》沿袭了李公麟长卷式的表现形式,分段描绘了渊明辞官回乡后生活的场景,不同之处在于没有以诗文进行分割画面。赵孟頫作《陶渊明归去来辞图》没有延续李公麟长卷式的表现形式,而是选择其中一个场景进行描绘,重点刻画陶渊明脱俗的人物形象。通过作品的比对,元代画家大部分借鉴了李公麟的艺术范式,但在细节处理上已经有个性化的成分。
明代宫廷画家马轼、李在和夏芷所作的《归去来兮图》。三位画家继承南宋院体画风,师法马远、夏圭,删减了山石、树木等背景,加强了人物的主体性与故事性。
综合来看,以“归去来辞”为主题的绘画,是在李公麟艺术范式的基础上,经过历代画家的融会贯通,自立新意,形成了诗词入画的典型。在一定意义上这些主题绘画不仅是陶渊明隐逸情怀的写照,也是对文人士大夫追求独立人格与自由个性的思想升华。李公麟以所影响的这些后代画家的作品,从整体上展示了这一主题绘画的发展轨迹,对于认识和研究“隐逸”思想及其在中国山水画和人物画发展中的价值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