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
八月,桂花走得急了一些。一些被风雨劝退,一些拴系在乡村额头,另有一些消融于酒坛,或委身于馍糕。桂香肆虐的日子,田埂与小路愈见婀娜,而空气变得分外浓重、雍容,体现出难得的仪式感。有一天,我看见小英哼着歌儿快步走过屋门前,回头望我的一刹那,笑容清澈、璀璨,三两朵敏感、细碎而轻手轻脚的桂花应声掉落,在空气中荡开一圈圈经久不息的涟漪。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惦记着,桂香借助歌声传递过来的那层亮光,柔和、幽微而又不失晓畅。这么多年过去,我才知道,喜欢桂花的人和我一样,仍然无法习惯犹若昙花般快速闪逝的光鲜时光,都还爱着那缓慢如蜗牛踟蹰的懵懂旧年。
——给故友毅
在你的身边,油菜花大片地开放。你将安静隐于其中。我听见你置放于春天内心的鼻息,多么平静、稀薄,恍如浮生一梦,虚空得令人怀疑。事过经年,大地依旧坎坷、辽阔,岁月依旧起伏、恒定,生命秩序依旧变幻、往复,不因某些個体生命消散而有任何改变。而花香与鸟鸣投进天空的歌唱,你一定清晰地听见。花开花谢,草生草灭——在某些时刻,你曾反复提醒过我,这就是最美的诗句。此时,油菜花大片翻涌,像你的再次发言,点亮我的关注。山脚下,碑庙镇市声嘈杂,碑牌河涛声依旧,高居这片朝南的山坡,你将幸福、苦难、爱恨统统扔掉,身边只留下安静,像胃腔留下纯净的水,安静得没有颜色。
借一缕阳光穿越。整个上午,一条条河流氤氲着高涨或弥散,谁也阻止不了它们虚假而顽固的白。缠绕,上升,漫游,或者飞翔……这些闲庭信步的动词被浓雾托举,或飞扬在山间,或沉迷于沟壑,温吞吞、湿漉漉的意境,短暂慰藉飞驶中战栗的心跳。在川东,山脉一条一条,刚柔并济,率性绵延;河水波澜不惊,将美好的流淌在内心放逐。当阳光到来,当汽车将现代文明忙碌运送,阳光同样照见——山坡上咩咩叫唤的羊群,屋门前放大寥落的背影,以及挖土机轰响的村庄、规整一新的土地、剧目落幕的土墙……至于更深一点的内容,比如歌唱、爱,比如万物与大地相连的血脉。在上午的川东,除了飞速而过,我们暂时无法深深打开。
1
打开一面镜子。时间陡然转身,你在突然衰老。白发,疾病,以及一生中遭遇的细节,突然亮在一个人的高处。如果有风吹动,这雪白的灯盏将愈见明亮。事实上,四周已经暗淡下来,镜子里的光华也在退隐。一种色彩,渲染最感悲悯的时刻。突然亮起来的灯盏,照见你无法将一盏灯点燃的尴尬和悲哀。
2
我没有勇气躲开镜子,更没有勇气从正面进入它的内心。如果灯光明亮,那么,它能一下子照见黑斑、皱纹,甚至自己见着也厌倦的各种表情。如果光线昏暗,那么,我只能与生活中的那些事物一起,成为多余。更多时候,我只好将一面镜子背在背上行走。
“啪”地一声,锁钩开启。旋转三十度,锁扣便脱离接触,回到固有的静默之中。木门缓慢打开时,发出一阵软绵绵的“吱——呀——”声,若性急一点,则是干脆、硬朗的“吱嘎”。尘土附着其上,说不清是最近这个下午、黄昏抑或某个掐指也算不过来的清晨留下来的。阳光从斜对面照过来,刚好为它们打上微红印记,一些差别明显的年月,就这样搅和在一起,整合了各自的脾性。相对于随时变幻的风向,黄铜实在笨拙太多,以至于念想、情绪慢了不知多少拍。带有汗渍的指纹,像通往某个故人、某段旧事的路径或密码。一小块黄铜腰身把守的通道,闭合与打开之间,意义深重,悬念重重。当锁钩猛然紧扣,“啪哒”一声,铁与铜的贴合,一道锈迹与另一道锈迹的碰撞,随着体温渐失,陷入无尽的焦虑与长久的惶惑之中。
它紧闭着,黄土填满整个空间,挡住外部空气和阳光进入。月亮自然也找不到趁虚而入的借口,但有的是白花花的银两,可供浪费三四十年时间来讨价还价,以深入考证并反复擦拭所谓的耐性。隔窗有耳,用于聆听满怀烟火气息的动静或意趣:猪催食,叫唤声习惯性怀有撒娇成分。老牛反刍,夜草一根根断裂,汁液顺着喉道返回蠕动胃腔,在短暂路途完成一阵阵墨绿色的流淌。当锅碗瓢盆开始交响,一天中的温度便收拢、发酵,孵化出明天的梦境。小脚母亲频繁走动,砍猪草,翻洋芋,拾掇农具,油灯抚慰年代的局促……在我面前,窗格木条深深楔入土墙,继续耽于开启。而它可以是海绵,挤干岁月的丰腴,将生动立体变成干瘪平面;吸附的潮气,为少年旧梦贮满远海的涛声。它也可以是传味器,母亲离开这么多年,她剥洋葱的刺鼻气味每一次递送过来,都令我情难自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