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
我在这个小区住了十五年,看着小树长成大树,原本干净的墙面变得斑驳。只有树叶间的光影一如既往地落在地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区刚盖好那会儿,到处都是装修的声音,随后,它安静下来,进入漫长的生育期。刚买了婚房的姑娘,比鸡蛋花还要漂亮一些,她们的脖子花瓣一样柔白,身边跟着的是她们爱的或爱着她们的男人。这些男人让她们受孕,成为母亲,她们将生出新的少男少女。然后,他们长大,恋爱,搬进另一个小区,重复类似的故事。这是宿命,也是人类的绝技,爱永远无法穷尽,一个始终没有确切答案的天问,值得人类持久地探索,发掘出新的意义。新婚的少妇们,陪伴她们的先是她们的丈夫,他们拉着手在小区散步。这是铁城当时最好的小区,为了精确,可以加上“之一”二字。显然,他们感到满足且幸福。然后,她们大了肚子,嗷嗷叫过之后,肉乎乎的小崽子们来到人间。那些可爱的小肉球舒展开来,有了清晰的眉眼,说出童年的诗句。他们跟在母亲后面,从认识花草开始认识世界。男人们消失了,据说要从事人间的工作,以便养活一家老小。妇人、孩童和老人构成小区里活动的景观。等到小崽子们进了学校,小区里的狗多了起来,女人们牵着狗在小区散步,她们进入不情愿的中年。小区随之老去,昔日的荣光丧失,树木却更加繁荣起来。
十五年,我的房间,依然新鲜。我似乎每天都能发现它的新奇之处,就像我从女儿和儿子身上,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我常常想,也许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暮年,我的一生和它纠结,终有一天,我平静地离开。我并不悲伤,我的房间里有人。如果说每个人都像一个创世者,那么,这里便是我创造的世界。我选定它,作为我创世的起点。我住进来,像一只忙碌的工蜂。周一到周日,我不需要休息。妻子的到来,手里没有苹果,她给我她的灵魂和肉体。她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天和地就此分开,混沌的一切有了清晰的形状。我像是邀请到了一位伟大的客人,从此,每天可以跟她说“早安”。她充实了幸福的具体含义,并带给我两条美妙的注释。我们四个人,构成不合逻辑的整体,却又顺理成章。这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房间,它合法的产权属于爱,而不是那张恶心的红色硬皮本。女儿和儿子说,这是我的家,我的房间,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说得那么肯定,像是两个掌握了终极真理的人。我对他们说的话深信不疑,并认定这是我幸福的源泉。如果说我此前从未相信过神话,也不认为有绝对无私的情感,那么现在,我想它应该有。连我这样愚笨的人,都离它们那么近。我喜欢房间里有人,我也明白,孩子不过是暂住者,他们终将离开。我的妻子,若干年后,我可能会把空房间留给你。对不起,那并不是我所想。
我确实拥有足够的幸运。在我住进现在的房间之前,我只经历过短暂的,几乎没有波折的一个人的生活。和我同期来到广东的外地朋友,很多人一次次搬家,在一个个城市之间辗转。这可能关乎梦想,也可能关乎现实。他们所说的惨烈和悲壮,我没有经历过。他们所说的痛苦和羞辱,對我来说也很遥远。我的第一份工作来自朋友的电话,他说,你愿意到我们这里做编辑吗?就这样一个电话,将我划归了广东。从武汉开往广州的火车,一路穿过湖北、湖南,经过一段段密集的隧道之后,变得宽阔起来,我进入了广东的地界。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广东,此前,我来过几次。火车停在广州站,天色阴沉,身边的人忙着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他们背着大包小包,一堆的东西,人群拥挤着,像是急于离开封闭的车厢,走到踏实的城市中去。火车上恰好响起一段怀乡的歌曲,腾格尔的《蒙古人》,歌词清晰动人,“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辽阔的草原/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养育我的这片土地/当我身躯一样爱惜/沐浴我的江河水/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那一刻,我有一点甜蜜的惆怅。啊,我终于成了一个离家的人。等待我的是陌生的生活,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我将进入一个几乎没有熟人、没有朋友的城市。我将在那里,但我对那里几乎一无所知。从广州到佛山,坐在长途大巴上,注视着车窗外的珠三角,夜色中的珠三角,具有粗糙明亮的轮廓。香蕉林、荔枝和芒果,快速闪过的大榕树,制造着陌生的景观。我没有想过我该如何生活下去,我知道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等我,它将给我提供安身立命的微薄资本。我想的是我有点饿了,要去吃点东西,而我在那个城市唯一的朋友,他是不是在车站等我。
车停在佛山汽车站,我打了个电话,朋友告诉我一个地方。他说,你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走出佛山汽车站,密密麻麻的摩托车让我有些惊慌,他们拉客时过于热情的架势让我感觉不安全。此后很久,每次上街,看到路口蝗虫一样密布的摩托车,我还是感到惶恐。它们呜呜呜地嘶叫着,像一头头被缚的怪兽,随时准备冲出去。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摩托车,它们的样子实在很丑啊。上了的士,我随手把包扔在座位上,告诉司机地方,力图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外出归来的人。我的年轻和陌生还是出卖了我,或许是我对窗外的好奇让的士司机确信我这是第一次到佛山,尽管我要去的地方是本地著名的宵夜档。上车前,朋友一再告诉我,打车过来最多十五块钱,我还是付了接近三十元的车费。这样的学费,当年凡是来广东的年轻人,谁没有交过呢?我也不能例外。在宵夜档坐下,见到朋友,我真的饿了。我们喝酒,聊着一路的见闻。奇怪的是我根本没有考虑我今晚住在哪里,似乎这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还是朋友对我说,今晚你去我家里住,明天下班后,我带你去租房子。喝了几瓶啤酒,再加上路上的紧张,见到朋友后,一放松下来,疲惫蜂拥而至。我对朋友说,我困了。躺在朋友家的床上,我睡得并不好,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像是我正在书写某个故事的开头。确实是在写一个故事,我想,这个开头即使说不上漂亮,至少也是让人放心的。它没那么好,却也不坏。它宣示,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成年人,而不是法理上的成年。我将拥有我的生活,属于我的,需要我独自承受。直到有一个人愿意像个疯狂的赌徒,在我身上投下所有的资本。这个人,我还不能确定。我醒得很早,站在朋友家的阳台抽烟,早晨的佛山,明亮又干净。朋友家的阳台养了一些肉乎乎的盆栽,我摸了一下,刺手。
报到,见过领导,和不同部门的同事见面。这个过程很快结束,我坐在了属于我的办公桌前。朋友说,你先看看杂志吧,熟悉下风格。我去资料室拿了一堆杂志,像在学校图书馆里一样悠闲地翻阅起来。我的第一份工作,文学编辑。这是一份广受欢迎的杂志,尤其是在珠三角,拥有让人惊叹的发行量。它将让我拥有一份还算体面的生活,不必为活着发愁。一天很快过去,快下班了,朋友给我发了个信息,下班我陪你去租房。朋友发信息给我之前,编辑部约好了饭局。我问朋友,时间够吗?朋友说,够的,租个房子,多容易的事。从杂志社出来,下到一楼大堂门口,朋友指着对面说,就租这里吧,上下班方便。那是佛山著名的城中村,华远村,我在佛山的三年,除开短暂离开过大半个月,都住在那里,两个不同的房间。
华远村有着丰富的内在结构,一条略宽的巷子贯穿东西,两边更窄的小路通往不同的楼房,这让村子具有鱼骨一般的构图。一走进村子,光线瞬间暗了,凉意涌来。楼房的阴影无处不在,阳光无法下潜至地面。沿着巷子,棋牌室、各色小餐馆、卖衣服鞋子的小店,杂乱地铺陈开来。路边还有卖烧烤的,卖臭豆腐的,手机贴膜的,卖小挂饰的等等,一派热闹的生活气息。和生活气息一起涌过来的,还有浓烈的打工味儿。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消失,他们古怪地融合在一起,和街对面的大楼形成诡异的对比。路边的墙上贴满了租房广告,朋友随机打了几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妇人站在我们面前,她看了我和朋友一眼,望着我说,你要租房子吧?朋友点了点头。妇人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巷子,站在一个矮小的门房前。涂了黑漆的铁门斑驳锈蚀,几乎成了花斑鱼的模样。楼道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妇人走在前面,一边跺脚一边说,房子在四楼。没有电梯,如果楼道的灯坏了,我得摸黑走到四楼。打开门,妇人说,你们看看合不合适。房间有小客厅,独立的卫生间,它居然还有一个不小的厨房。和楼道比起来,房间采光和通风都还不错。妇人指着对面的楼房说,我就住在对面那栋楼,有什么事,你打电话给我。朋友问我,你觉得怎样?我扫了房间几眼,有点犹豫。对我来说,房间太大了。住惯了学生宿舍,让我一个人占有那么大的空间,我还不太习惯。我对朋友说,是不是太大了?朋友说,大点舒服些,小了很拘束的,气味也不好。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朋友说的气味不好是什么意思。妇人也说,比单间贵不了多少,生活方便多了,你还可以自己煮饭。既然如此,那就它了。交过订金,妇人把钥匙交给了我。
从房间出来,手里握着钥匙,我有点恍惚。就这样?这么简单我就把自己安顿下来了?朋友说,我带你去卖旧货的地方看看,要点什么你买点什么。旧货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都是暂住的人,凑合着即可,过于讲究似乎没有必要。花了不到二十分钟,我订好了所有我要的东西。看看时间,从下班,到租好房,买好房间里的配套用品,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这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以为生活会比这复杂得多。编辑部的饭局热烈,席间主编问我朋友,搞定了吧?朋友说,可以了。这是唯一一句关于我生活的对话,也许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来人往,知道安顿下来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如果说偶然,比如此刻,我无法描述我的沮丧。请原谅这次不恰当的插入,我昨天写下的文字丢失了。和文字一起消失的还有我当时的感受和情绪,即使复写,它也已经变形,它可能彻底改变了这篇文章的走向,接下来写下的,将是另一篇完全不同的东西,到底哪个更真实,更贴近,我无法证实。我痛恨这种偶然。)我想到命运,不过是偶然罢了。如果不是某一天,我偶然打开了榕树下的网页,偶然看到了一篇文章,我就不會拥有一个广东女孩。如果,我没有约武汉大学的朋友喝酒,如果他没有告诉我,他在我将来工作的杂志上发表了一个小说,拿了一千多的稿费,我就不会给这个杂志投稿。那么,我就不会接到约我过来工作的电话。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到广东工作,我想我应该去北京,难道我不是一个理想青年吗?改变,如此轻易,它甚至没有留下思考的空间,我安然接受了它。
像楼道里的黑暗,住进房间的第一个夜晚,我感到孤独,也有恐惧。我约朋友喝酒,喝到半夜。摸黑回到我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这么大的房间,像谎言一样不真实。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我的广东女孩。周末,她来看我,帮我布置了一下房间,添置了一些她喜欢的小物件。吃过晚饭,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我焦灼地拉着她回了房间,似乎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一进房间,我抱紧了她,脱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床上,用力地操她。她还是个女孩,没有成熟的性欲,她抱着我,像是为了给我宽慰。她一定没有和我类似的情绪。对她来说,家在不远处,这里不过像旅途中的客栈,她不需要在这里获得安全感。我不同,虚无感正在猛烈地侵犯我,对我来说,这里什么都不是,我像一条离家千里的丧家犬,这个房间不过是临时的避难所。我和她之间,还没有获得坚固的证词,也没有合法的形式感。即使她拿着这个房间的钥匙,她也不过是这个房间的访客。这个房间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她不是这个房间唯一的访客。
我认识一个重庆女孩,她害羞,不爱多说话。她对我说,她父亲在深圳打工,每年寒假,她会到广东过冬。我对她说,你来佛山玩吧,很近的。她说,再说吧。突然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回学校了,可以顺路过来看看我。接到她时,她正站在华远村对面的大楼门口,剪着男孩子似的短发,染了惹眼的金黄色。她很少说话,多半时候在听我说。她好奇的神态,让我觉得我正在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第二天,我送她去车站。她的车晚点,坐在候车室,她一直低垂着头,有点难过的样子。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情绪笼罩,像是爱情汹涌着来到我身边。车站离别的气氛,渲染了恰到好处的激情。犹豫了一会儿,我对她说,别走了。她有点惊讶,拿着车票的手翻来覆去。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将车票扔掉时,广播通知她坐的车已经进站,开始检票上车。广播将她拉回现实之中,她说,对不起,我要走了。此后,我再也打不通她的电话,她删除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这个房间。也许会,她在这里留下了她的汗水和泪水。这些青春的物质,带有不同的情感属性。
这个房间还来过一位我没有见过的访客。有天,我下班回来,发现门锁坏了,推门进去,衣柜里的衣服翻得到处都是,连书架上的书都被扔在地上。至于床头,更是一团混乱。在诧异中,我给另外一个住在华远村的同事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嘴里叼着根烟说,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呢。他问,丢东西了吗?我说,好像没有。他又问,你钱放家里吗?我说,也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没什么,收拾一下,换个门锁。他甚至没有提到“报警”二字,也许这一切在他看来太过正常,根本不值得在意。换好锁,出去宵夜时,喝了点酒,他笑说,快过年了,都在想办法找钱,找到你门下,也是见了鬼,什么都没有。人家没把你电脑砸了算是脾气好的。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另一桌的一对男女小声说,看见了吧?女的做小姐,男的天天打牌,一到晚上送女的上钟,两口子。又指着另一桌的几个年轻人说,你那里说不定就是他们做的。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要活下去。喝了杯酒,我原谅了没有见过面的访客。这些被人视而不见的难民,构成潮水流动的最底层。
但这依然不是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访客。我还记得一张模糊的女孩子的脸,她摇着头说,你就是个混蛋,你没有教养,你父母没有教给你做人的道理。也许我真是个彻底的混蛋,她的辱骂没有伤害我,甚至,没有在我心里激起应有的波澜。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她给我写邮件,发照片。我明白她的意思,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她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她说要过来看我,我一直在拒绝,找各种理由。我看过她的照片,我知道她的工作,我對她没有爱,甚至没有欲望。她还是来了,还给我带了一袋她家里种的花生。见到她,我更加确信了我的判断,我和她之间,什么都不适合发生。大半个下午,我在想应不应该给她找一个酒店。她还是进了她不该进去的那个房间。第二天,她要下午才回去上班。我陪着她漫无目的地闲逛,她几次牵住我的手,又被我放开。后来,她也感觉到了,不再牵我的手。那一刻,她一定有种强烈的羞辱感。一个女孩,攒了两个周末的假来看一个男人,却被这个男人如此轻慢。而且,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有肌肤之亲。在她感受到羞辱的同时,我也痛恨自己,可耻的欲望,让我成为一个下流的人。送走她,我把她带过来的花生扔进了垃圾桶。甚至,为此,我还专门下楼,走得很远,像是要扔掉一颗猛烈的炸弹。几年后,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邮件。显然,她已经忘记了她对我的辱骂,我对她的轻慢,在邮件里她说怀念我背部的皮肤。这是一句充满暧昧色彩的话,那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讲?我不知道。删掉那封邮件,我一部分青春也被删除。
那几年,也许我活得确实像个混蛋,没心没肺,也不顾忌天地间的道理。对我来说,生活并不复杂,食色而已。我有些朋友,被现实吊起来捶打。他们在城市间辗转,接受命运的凌辱,他们有着和我不一样的痛苦。我有一个朋友,他有着极其丰富的经历。即使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也从未羡慕过他。他给我描述过桥洞下度过的夜晚,三天没有吃饭的煎熬,身无分文的恐惧,甚至死亡逼近时的绝望。我理解,但我所经历的一切,注定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我所谓的痛苦,在他看来也许全是矫揉造作。这两种痛苦之间,拉开了巨大的界线,它们难以沟通,更无法放在心灵的天平上称量。我在被现实教育的同时,内心也被再次塑造,它让我长大成人。这是我进入社会的成本,每个人都必须缴纳一次。我的房间,既是我的休憩之地,也是我修炼的道场。它的明亮和楼道的黑暗像是两个隐喻,只有在黑暗中探索之后,我才能接受比黑更让人窒息的东西。回忆起那个房间,很奇怪,它似乎总有烟灰似的色调,让我看不清。
很快,我厌倦了文学编辑的工作。我想换个地方。我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想去他所在的报社工作。正是纸媒的黄金期,他所在的报社拥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尤其是他们的副刊部,在业内更是让人称道。那是我想去的地方。他也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给我一份简历。过了几天,我接到了另一个电话,去了趟广州见过分管副总编辑,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然后去人事部门复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我获得了另一份工作。很遗憾,我没有去到心仪的副刊部,我被派到佛山站。在佛山站干了不到两周,我又被派往顺德站。我不得不搬家。我想,我可以再坚持一会儿,等副刊部缺人了,我再申请调往副刊部。这是一段荒唐的经历,让我搬进了顺德一个不错的小区。报社租了一套房,既是办公室,也是驻站记者的宿舍。说是顺德记者站,其实只有两个人,我和另外一个老记者。我们整天无所事事。老记者心怀壮烈,但作为被打击排挤的对象,他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得以实施。我们能干什么?几乎什么都干不了。矛盾最激烈的时候,老记者打电话给佛山站站长,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操你妈”。我难以掩饰我当时的惊讶,何以至此?在那套房子里,我有独立的房间,比在华远村条件要好得多,但更没有归宿感。它和工作纠缠在一起,让人无所适从。多半时候,我在房间里看书,睡觉,偶尔接待来访的同行。所谓工作,不过是筛选报料信息,看是否值得一做。要不,就是浏览当地的新闻站点,各个局的动态,做点鸡零狗碎的消息。可以想象,我的业绩自然差得令人发指,这也让我的经济陷入困顿,那毕竟是个靠稿费生活的地方。老记者比我更惨,一身本事无处发挥,没有业绩,意味着他无法养活一家老小。他和我的交流,基本限于对站长的谩骂和鄙视,对昔日荣光的怀念。这种状态,糟糕得很。奇怪的是,很快,我又被调回了佛山站。我又得给自己找一个房间。这次,我熟门熟路的住回了华远村,只是去了另一个类似的房间。分派给我的线是农林水以及突发,这操蛋的分配击碎了我最后的热情。
短暂的记者生活让我见识了生活不同的侧面,有些荒唐可笑,有些沉重抑郁,更多的是不断重复的日常。事实让我发现,我对具体的现实根本没有兴趣。我并不适合做一个记者,我缺乏对世俗生活的热情和好奇心。命运再次显示了它神奇的一面。还是偶然,我在饭桌上碰到了杂志社老领导。他问我,怎样,干得开心吗?我说,一点也不开心。他说,那你回杂志社吧。我笑了,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我才辞职几个月,怎么可能又回去。再说,我也知道,杂志社进一个人并不是随口的事,他也不一定能做主。他又问一次,你愿意回来吗?我说,那你喝三杯,我跟你回去。很大的啤酒杯,他“哐当”喝了一杯。接着,“哐当”又喝了一杯。他倒上第三杯时,我举起杯和他碰杯,喝得百感交集。还没等酒局散场,他说,你跟我回杂志社。回到杂志社,他去请示领导。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来上班。这次,不要那么任性了,好好干。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生活之中。
华远村的房间和以前一样,幽暗的楼道,紧凑的内部,它构成我独立的生活。这次,我没有恐惧也没有焦虑,更没有孤独。我有了自己的朋友圈,过着熟悉而安稳的生活。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离开佛山,住进现在的小区。我的生活说得上苍白,没有大痛大悲,也没有大起大落,完全不具备故事性,和传奇更是没有任何关系。像我这样的人,可能构成生活中的大多数,他们的痛苦和欢乐也因此显得廉价,像不再有人使用的一分硬币。即使只是一枚一分硬币,它也有它的硬度和弧线,它的光泽和微不足道的价值。对于他人,几乎没有意义。对于它自身,则是意义的全部。我庸俗而平静的生活,我将持续。我祝福天下所有和我一样的人。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