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海小芹

海小芹

大哥将纸巾递给阿敏，示意她：桃汁要流下来了。

阿敏抬起手臂，小臂微有肌肉线条，略鼓，却在手肘处小巧收住。阿敏害羞，她想说今年第一次穿短袖，所以很白。可是她似乎也被照在臂膀上的阳光闪耀到，又被楼前的栀子花香风吹了吹，头晕眼花，便胡乱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再吃了。

那一刻，她感觉到大哥很想伸手亲近她，可是他身子晃了晃，转身去往客厅：好吃吧？我再去给你剥一个，剩下的两箱等会儿你带回去。

阿敏趴在阳台上俯看围墙外盛开的栀子花：才不呢，你自己拿过去。

大哥的二层小楼与步行街仅一墙之隔。小城安静，上午十点便没了嘈杂人声。阿敏放弃父母托人在省城安排的工作回到小城，母亲应该知道她的心思。母亲曾委婉地提及如果两人年龄相差太大，老了会生活不便。说完母亲既被自己言语里的内涵羞涩到，又担心如此说了便有应允的前提，有怂恿女儿之嫌。

阿敏假装听不懂：妈妈，你在说什么。

大哥比她大十岁，大哥这个称呼还是她十七岁那年夏天改过来的，在这之前她叫他叔叔。他带她去省城玩，回来路上给她看买的金链子金手镯：好看不？

阿敏摇头。

很贵的。

阿敏问：是结婚礼物？她听母亲说大哥相看了很多女子，才定下这位女友，若不是他母亲催得急，他仍旧不肯结婚。

大哥没回答，他问：你长大了会和你不爱的人结婚吗？

阿敏说：当然不会。她眼见着大哥的神情霎时萎顿。那一刻，她在心底改口叫他大哥。

大哥与第四任女友在婚礼的前两天掰了。寒假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她目瞪口呆。她不敢对母亲说在省城她撞见大哥与女友挑选婚纱，当着他们的面哭着跑回学校。照母亲说的日期推算应该就是那几天。

寒假实习期，她借口去大哥办公室取资料，像往常一样拿他的水杯喝水。大哥说：你不生气了？

阿敏屏息，最终忍不住抽抽噎噎哭出声。大哥去关门，她从背后抱住他：你一直都知道，是吧？

大哥说：你还小。

她回答：我不小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她似乎适应了自十七岁以来就暗恋他的状态。于她看来，只要两人心意相通便是相爱了。她羞于与他同行，更没胆子向父母承认是他第五任小女友，那是需要一个更成熟的自己才能承担的。这种心态可能也影响到大哥，所以即使看见她丰肌弱骨，依然克制住不抱她。

大哥说，桃子是小陈送的。

阿敏将手中剩余的桃子包入纸巾投入垃圾桶，说，我要回去了。

那天她哭着跑回学校，晚上去看电影。在电影院她主动拉了小陈的手。得知大哥和女友掰了的当天，她收到小陈的手写信，信没拆开，她附了张纸条寄回：我们分手吧。

毕业后她回到小城，在妈妈的单位打闲职，与大哥的办公大楼仅一墙之隔。有一次她去找大哥，在办公室遇见小陈，才醒悟大哥所说的新来的是你校友、会唱歌会打球的人原来是小陈！

也许是阿敏心中有鬼，她总觉得大哥经常有意无意提小陈。她也想过要不要告诉大哥她与小陈好过，可是有一次大哥拉着她的手，怜惜她：你都没和男孩子握过手。

大哥见她扔桃子，就说：这是南方空运过来的桃子，年轻人不懂得珍惜。

受了埋怨，她心中有气：我怎么不懂珍惜？她看他一眼：我都毕业快一年了……

大哥说：你急什么，我都不急。你还年轻，以后会遇见更好的人。

听到这句，阿敏脑中的血“嗡”地上冲，这是母亲上周对她说的话，母亲后面还有一句：他才耽搁不起。

阿敏瞪眼看他，她要弄清楚这句话是他随口说的，还是与父母有什么共识，她心虚母亲说的时候她没有反驳。

大哥诧异她反应过激：实话啊，比如小陈。

阿敏賭气蹲在他面前，大哥继续说：他就是很好的人啊，你们年纪也相当。

阿敏立起身，抬脚踢垃圾桶。被纸巾包裹的半个桃子滚落下来。

大哥去厨房洗手，戴了一次性手套将桃子扫回桶内：还珍惜呢，这么好的桃子。小陈说他以前谈过一个，好好的，说分手就分手了。

大哥继续说：小陈多浪漫啊，夜里十点专门找她喜欢的摇滚放在电台给她听，平安夜在她楼下弹吉他，冻得满手生疮。唉，我这样的老家伙可不会弹琴，做主播，我们那时连牵手都不敢，更别说接吻……

阿敏忙打断他：大哥你说什么？

大哥叹口气：没说什么……

阿敏语无伦次：我和他没什么。

大哥看她：你？是你？唉，这么好的人你怎么说断就断呢，多可惜。

他语气貌似惋惜，绞紧的十指却显出疼痛的模样。他立起身，拎了拎裤管让裤线流畅。他每条西裤都有笔直的裤线，一年四季他只穿西裤。

想起这些往事时，阿敏已是一位丰腴的中年妇人，在省城的聚仙阁请少时的闺蜜吃饭。闺蜜说，小陈做了副县长，他以前的领导按理应该进政协，却提前病退了，整天研究易经八卦。你也知道他那个样子，面孔白净，又瘦又高，现在扎着长发，真像个道人。唉，一辈子没结婚。

那一晚，阿敏喝的酩酊大醉。她一直可怜自己在十余年的爱恋里的卑微，谁曾想，在大哥那里，她与其他女友一样，俱是过往浮尘。

【谢志强点评：阿敏和大十岁的大哥，是错位的爱。彼此相爱，却都成了爱情的局外人。这种爱仅“一墙之隔”。阿敏隐晦地主动，大哥隐晦地被动，这样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当步入中年的阿敏回忆曾经的爱情，此时的她也是那段爱情的局外人，纠结而又冷静。那个西裤的细节颇有意味，一年四季只穿西裤，每条西裤的裤线都笔直。由此塑造了终身未娶的大哥的形象，与其说大哥“像个道人”，倒不如说性格刻板。西裤和易经，洋与中，外与内，统合在一个人身上。他又是时代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