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一切都很好。
1
公公想与婆婆复婚,我不允。丈夫说我既善且勇,是难得之人。
公公电话约不到婆婆,登门寻人,我叫婆婆与丈夫先躲起来,由我这个儿媳妇出面应对。
公公比秦香莲还苦情,他指着鬓边的白发诉冤:“我老了,整日进进出出一个人,家里空荡荡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你为什么拦着你妈回家?”我对他礼敬有加,奉茶递水,一丝不敢怠慢,赔笑道:“爸,看您说的,别忘了还有我们这群儿女呢,您随便进谁的家,多热的汤都有。妈妈她也老了,浑身这疼那疼,现在是我们侍奉她,忙起来就叫外卖。”
公公乖觉,马上转了口风,声音也小许多:“我并不是想她回来侍候我,我俩风风雨雨一辈子,理应白头偕老。”
我温和地看着老人家,含蓄地提醒道:“爸,去年此时,您嫌妈妈唠叨坚决要离婚,谁也劝不动。您劝妈妈要独立,要有自我,要懂得断舍离……”
公公举起茶盅遮面,轻啜一口,放软了声音:“孩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一生就冲动了那一回。”
我的心软了,但仍然没有松口:“您不是圣贤,我妈也不是忍者,愿您重遇佳人,再结良缘。”
公公忍无可忍:“你这个王熙凤,都是你从中作梗,我要见你妈妈,玉凤,玉凤!”他高声叫,我站起来,笑吟吟道:“我妈出去逛街了,家里没有玉凤金凤银凤,什么凤都没有。”公公愕然,像第一次认识我,他站了一会儿,由恼转笑:“你这个孩子,平时看着不声不响,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忠勇。”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公公的确还爱着婆婆,我很开心,恭敬地欠一欠身:“谢谢爸的夸奖。”他点点头,大踏步走出门去。婆婆轻轻从卧室走出来,埋怨我:“你不该给他沏那个苦丁茶,晚上会失眠。”我微笑道:“失眠才好呢,可以想想清楚,不要再当个任性小孩。”
婆婆咕哝:“那也该留他吃了晚饭走。我们是青梅竹马,也有过很多的好时光,他不是坏人,人品也好,就是霸道一点,不爱做家务……”我忍不住笑起来,这人真正健忘,忘了那段坏时光是如何熬过来的。她离婚之后,整个人灰突突的,对万事不闻不问,就像低电量的机器人,不断报警。我与丈夫害怕了,接她来家里住着,她眼神涣散,脸上挂着点茫然的笑,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对门的老太太战战兢兢:“不得了,这是走了真魂,要请大仙唤回来。”
2
现代社会哪有仙道,还不是凡人搭救凡人。我爱吃糖,丈夫平时出差总替我搜集好糖,我剥开自己的私房巧克力,硬塞到婆婆嘴里,她机械咀嚼,不说香也不说臭。我们婆媳俩身量相仿,我拿出自己的好衣服,硬拉她来试,她件件都穿得合衬,但表情木讷。我与丈夫有空儿就带她散心,安慰她不是所有伴侣都能偕老,有时候婚姻会崩坏,人心会离散,爱会变成不爱,但没关系,还有很多东西支撑我们走下去。她不悲不喜,像是斩断尘缘的狠心人,冷眼看着我们两个小孩胡闹。
足足侍候了大半年,也许是水滴石穿,也许是绳锯木断,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那天,电视里播着绍兴戏,一个宽亮的嗓音在唱:“姑娘啊,请姑娘放心喝下这暖肚汤,这里是南京城外邹家庄……”忽然,我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跟着哼唱:“姑娘一定身寒冷,你只管披上我嫂嫂旧衣裳……”我以为是错觉,赶忙侧耳细听,忽然,有个人叫我:“小葵小葵,哪天我们去剧院听戏。”没错,是婆婆,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喉头发热。几乎掉下眼泪,大声回答:“是。”怕她反悔,我立即跑到书房,打开电脑,上网订票。我发消息告诉出差在外的丈夫:“妈妈开了金口,要去听戏。”
丈夫喜极而泣,我们心里的石头咚地落地,这悠悠寸草心,硬是搬回一片绿盈盈的春意,这是属于我们一家的小小春天,怎不叫人舒眉展眼。我俩精卫填海一样叫回她的魂,老人家好不容易活转来,怎么能随便应允她复婚呢。婆婆倒是归心似箭,向对门老太太微露心意。对门劝我:“各人自扫门前雪,你一个儿媳妇终究是外人,得罪了公公也没讨好婆婆,何苦呢?”我理直气壮:“我是内人,公婆的事就是我的门前雪,我不要讨好谁,我见雪就扫,还要堆个雪人。”
老太太看着我直笑:“你这孩子,聪明面孔笨肚肠,现在多的是七窍玲珑的巧人,难得的是实心实肠的笨人,你婆婆应该给你发奖,听说她有些体己钱,还有金子。”然而,事到如今,婆婆不仅没给我颁奖,没给我金子,反而怪我给公公喝了苦丁茶,怪我不留他吃晚饭。
我不知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在戏里,好人是红脸,坏人是白脸,一出场就分得清善恶,猜得中因果。在现实生活里,黑与白之间还有许多灰,恩与怨牵藤扯蔓。我不惧人论我好坏,不要奖励也不怕谁怪罪,我有我的主意。
3
公公再次登门,隆重地带着花与糖。我平生从未见过那么大一束玫瑰,像把一个玫瑰园子抱来了,老人家也不嫌沉。婆婆似情窦初开的少女,雀跃着笑开了颜,我一把推她进了厨房,将两扇门拉得严丝合缝,大声说:“妈,麻烦您在厨房里待着,豆芽里那么多皮,要一粒一粒捡出来,青菜叶子上有泥,必须一片一片清洗……”我一口气给婆婆分配了18桩活计。公公有涵养地笑,看着我,就像在看小孩子的把戏。
公公看着那道门,终于开口:“我也会洗菜,也会炒菜,让你妈歇歇吧。”这真是破天荒的事儿,我后退一步,公公跨进门去,好不容易见到婆婆,他百感交集:“你瘦了,老了很多,圆脸都变成尖脸了。”婆婆哽咽,语不成句:“你也老了,腰都佝偻了一些,脖子上长了斑,很憔悴。”我赶紧将这两位恭请到客厅叙旧,爱怎么执手怎么执手,爱怎么泪眼怎么泪眼。我洗菜,丈夫掌勺,两人做了一顿有荤有素的午饭。
饭后,公公颇有诚意,郑重地拿出戒指,再次求婚。婆婆狡黠地看向我:“这事我做不得主,得问儿媳妇。”我装模作样地说:“这事我也做不得主,晚上要观一观天象。”一家子人都笑起来。其实,看两位老人家的眼神,我知道碎镜会带着裂纹重圆,覆水会一滴滴流往从前的湖泊,但我所做的事情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公公走后,我提醒婆婆:“妈,咱的爱唠叨要改改,两个人在一起,是尊重、忍耐与爱。”她听得很认真。我说:“希腊神话里,伊卡洛斯想飞往故乡,翅膀是用鸟羽和蜡粘成的,他不能高飞靠近烈日,蜡会熔掉,也不可低飞触入寒流,羽毛会打湿。你们都别轻率,要再次确认和校准两人之间的距离,修正自己的问题,才能离幸福更近。”婆婆忙不迭地点头,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幼儿园里娇憨的小女生。
现在,我们家成了二老的约会场所。婆婆泡公公喜欢的茶,公公烤婆婆爱吃的蛋糕,整日喁喁哝哝。那天,我与丈夫都加班,回来得迟。我去厨房喝水,按亮灯,只见一片狼藉:黄油、牛奶、面粉摆在台子上,茶盅茶碟撂在水池里。冰箱上貼着便签条:抱歉,我们赶时间看电影。恋爱中的人,别管多大年纪,都是没头脑。丈夫边收拾边怪叫:“罢,罢,快点让他们复婚,有情人终成眷属,快快回到他们自己家里闹腾去。”
我坐在阳台上看月亮,忽然闻到一阵极淡的香。原来是公公拿来的那盆月季,相依相偎地开了两朵,白色花瓣与白月光肝胆相照,艳如盟誓。我满意地笑了,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一切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