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权
赌博是一种以财物为注争较输赢的社会恶习,由来甚久,若任其蔚然蔓延,非但不能创造社会财富,反而会败坏公序良俗,扰累民生治安。因而,遏制赌博不仅在中国古代多数时期为统治者所重视,直至今日仍是社会管理的重要议题。清中期以后,京城赌博之风盛行,轿夫聚赌尤为猖獗。嘉庆十六年(1811)五月二十八日,云南道监察御史韩鼎晋奏报“臣近闻京城轿子房赌风渐炽”,“内城旗人多受此累”,“若不早为严禁,恐积久弥甚”[1]。嘉庆帝对此高度重视,次日,密令户部左侍郎英和、步军统领禄康严查,该年京城禁赌案帷幕由此拉开。
英和等奉旨暗查,于当日拿获杏花天胡同内务府包衣金山赌局一处,又查得兵部尚书明亮所属轿夫有聚赌之事,即派人至该轿夫等住所查拿,但已人去屋空。[2]后刑部遵旨将明亮家仆王福、看街领催存儿、步甲来喜等会同审问,案情终于明晰。明亮之轿夫于后鼓楼苑儿胡同租用民房作为轿子房(放轿之所,轿夫亦常居其中),嘉庆十五年(1810)十二月间,轿夫头(家主指定的轿夫之头目,有管理之责)乔大与开米碓房的赵大合伙在该轿子房开设赌局赚钱。乔、赵二人先以每日京钱一千文收买了明亮家内主管轿夫的仆人皂保,后又通过皂保买通大部分同主家仆,令其勿将聚赌一事告知明亮。为防止看街官兵查禁,又由皂保出面行贿看街领催存儿等人。自此,乔大和赵大等一直开设赌局未被查禁。嘉庆十六年(1811)五月二十八日,明亮在圆明园朝房探听到御史韩鼎晋陈奏王公大臣轿夫聚赌之事,于散朝后即令王福进城至轿子房查看,实有提前为轿夫送信之意。因此,当次日英和等派人前去缉拿时,该轿夫等早已闻信逃散。[3]
此次京城禁赌在查清明亮轿夫聚赌案之后,本可告一段落,但事态并未就此止步。六月初五日,嘉庆帝召见明亮,以其家仆口供相质问,面对铁证,明亮俯首认罪。后嘉庆帝以明亮“辞色之间未尽输服”为由,再派军机大臣传谕明亮直陈“诸大臣中尚有轿夫聚赌之事否”,嘉庆帝此举显然是想利用明亮获罪沮丧之心理鼓动其检举他人,进而获得其他朝臣轿夫聚赌之线索。明亮在回奏时说“心疑禄康轿夫亦曾聚赌”,这可正中嘉庆帝下怀。在其后谕旨中嘉庆帝言道“朕思禄康原系宽厚之人,或不能约束亦未可定,若不查办无以服明亮之心”[4]。此语表面系君者之不偏不倚,实则是顺水推舟继续追查之意。嘉庆帝当日即密令英和与户部右侍郎桂芳迅速稽查。至此,案情骤然陡转,原本负责此次京城禁赌的步军统领禄康也被卷入其中。
英和与桂芳等于六月初五日傍晚访获民人王三,据其供“平日与禄中堂轿夫头徐四认识,本年二月间,徐四在轿子胡同开轿屋子赌钱,叫我给他看门,每日给京钱二百文”[5],这显然将禄康轿夫聚赌一事坐实。对王三等被审在当晚便已知晓的禄康,意识到祸事将近,于次日一早将徐四等看押,待兵役前去府邸缉拿时,主动将徐四等交出,并缮写奏折请罪。禄康欲以不知者和积极配合的姿态来博取嘉庆帝之宽仁,但此伎俩弄巧成拙,被嘉庆帝识破,认为禄康“果有心查办,则五月二十九日奉旨之后随时皆可讯问,何以候之多日,直至初六日始将徐四看押乎”,纯系“闻风掩饰,岂非欲盖弥彰”[6]。
徐四等被缉拿归案后,此案渐趋明朗。禄康之轿夫于嘉庆十四年(1809)八月将轿子房迁至轿子胡同,租用房屋十间。后轿夫徐四、张三与正白旗汉军马甲胡一子合伙出资在该轿子房开设赌场,并邀请凶狠魁梧之大兴县民人张二寿入伙维持秩序。徐四等虑及看街兵发现后定会严禁,遂由胡一子出面行贿负责该处治安的看街领催白幅儿、街兵胡老,求其勿要搅扰。其后又以每日京钱三千文买通禄康府邸管家窝何,并令窝何嘱托看街兵对该赌场不必查禁。不久,看街领催刘德、街厅主管协尉乌尔登皆获悉此事,只因徐四等为步军统领之轿夫,又有府邸管家出面传话,故不敢令人查拿。在打点好看街兵后,徐四等又“每日送给禄康家仆婢等共京钱二十千”,几乎将府邸的家仆全部收买,以防其向禄康走漏风声。此后徐四等肆意聚赌,“有王三、王大在局拦场,洪六写账,陈四、潘二、胡二打杂,尚有在逃之朱四、孙四、温三、王大、王四、刘大、刘二、刘四、刘奇、齐大、张大、胡三小、刘五、杨胖子、刘老、赵张五等犯分管打盒、抱碗及照场各名色,并按股大小分用头钱,其余陈三、谢桂儿、刘大、蒋大、梁五等亦均在局打杂,每日分得京钱一二百文不等”[7]。显然,徐四等所开系一处赌博名目甚蕃、内部佣工众多的大型赌场。嘉庆十六年(1811)五月二十八日,徐四等得知朝廷严查赌博后,随即将赌场关闭。
身为布军统领的禄康系负责京城社会治安的主要官员,查禁赌博本属分内之事,但对自家轿夫大开赌局却一无所知,如此戏剧性的案件成为当时京城一大政治丑闻。嘉庆帝对此气愤至极,指斥“禄康不但失察轿夫在外为匪,而于伊宅内家人、内监等包庇纵容联为一气,亦竟懵然不知,无能已极”[8]。禄康轿夫久开赌场在京城影响甚为恶劣,“各处设局纷纷效尤,悉由此起”[9]。
在破获明亮和禄康轿夫聚赌案之后,嘉庆帝派人继续严查,竟在几天内共缉拿聚赌案件达十六起之多,可见当时京城赌博风气之盛。除前文所述几起外,还有大学士庆桂轿夫夏三赌场、工部尚书恭阿拉轿夫刘二赌局、七条胡同民人李二赌局、头条胡同正蓝旗蒙古闲散马四赌局、泰宁镇总兵本智轿夫康太赌局、贝勒丹巴多尔济轿夫刘老赌场等案。[10]其组织聚赌者不仅有王公大臣之轿夫,也有普通旗民,皆以营利为主要目的,且大多都用买通看街官兵等方式防止查禁,长期开设。
很多聚赌者听闻京城禁赌的消息,纷纷关闭赌局赌场,畏罪逃离京城。因在京轿夫多为山东籍,为抓捕逃犯,六月十七日,嘉庆帝諭令山东巡抚同兴“该犯等既以抬轿为业,回籍后未必不即在本地衙门充当轿夫,著同兴督饬所属严行查拿务获,毋任远飏漏网”[11]。九月,同兴抓获郝三、王大、刘奇等六犯,并将其押往刑部。此次禁赌逃犯的抓捕还牵涉河南和陕西等数省,其影响远超出京城之范围。据不完全统计,截止到嘉庆十六年(1811)六月二十五日仅杏花天胡同金山案抓获涉案人员即达30人,[12]明亮和禄康两案直接惩处人员有40余人,[13]其余13起案件“每案仅只送到聚赌人犯及领催、看街兵数名,尚有五十余犯未经到案”[14]。可见,此次京城禁赌案牵涉地域范围之广,涉案人员之多,声势之大。
清制“在京轿夫,有借名依附、潜匿别处开场诱赌经旬累月者,将为首开场及放赌抽头之犯发边远充军,同赌之人俱枷号三月,杖一百,递回原籍拘束”[15]。而在此次京城禁赌案中,嘉庆帝为以儆效尤,对部分主犯并未依此例惩处,如禄康轿夫“徐四、张三著不必发遣,改为永远枷号游示九门”[16]。另外,在禄康轿夫赌场案中,不但开设赌场的主犯轿夫等受到严惩,就连禄康府得受贿赂的家仆、在赌场打杂的佣工、主管赌局所在辖区的官兵等皆受到严厉责罚。如禄康家内为轿夫聚赌疏通关系的窝何处以枷号三年;收得轿夫钱文较多的家仆杨进玉、曹斌等处以枷号半年,再拟杖徒;收受轿夫等贿赂之看街官兵胡老、刘德、白幅儿皆处以枷号一年,满日发遣极边烟瘴之地充军;在赌局内拦场、写账的王三、王大、洪六等人亦给予杖一百、徒三年等处分。[17]其他各案内被抓获的相关人犯所得处分基本与上述相类。由此可见,此次京城禁赌对案犯打击惩处力度之大。
嘉庆帝在惩办与京城禁赌案相涉之朝臣时,亦秉持严厉态度。兵部尚书明亮和步军统领禄康实为嘉庆帝的两位宠臣,二人之仕途在嘉庆朝屡次迁升,官至显赫,且皆一身兼任数个朝廷要职。二人身份亦较为特殊,明亮为前朝勋功旧臣,禄康则出身皇族宗室。但明亮和禄康作为重臣,为规避轿夫聚赌之责,对皇帝的查问不如实回奏且施用欺饰之伎俩,这让嘉庆帝大为恼火。为严肃纲纪、捍卫君威,嘉庆帝在惩办此二人时并未因议功议亲之例而心怀恻隐,虽名义上法外施恩,实则是严行重处,褫夺二人绝大多数本任和兼任职衔,皆降为副都统之职。[18]此案受牵连朝臣中亦不乏贵戚,其中工部尚书恭阿拉实为孝和睿皇后钮祜禄氏之生父、嘉庆帝之国丈,内阁学士和世泰系恭阿拉之子、嘉庆帝之国舅,亦皆因失察轿夫聚赌而未能免责[19]。嘉庆帝此举似乎在向王公大臣传递这样的信息:即便是皇亲国戚、勋旧宠臣,若犯法有过、亵渎皇权亦将严处重惩,绝不姑息。
嘉庆十六年(1811)京城禁赌案因御史风闻言事而起,起初以查禁王公大臣轿夫聚赌为主要目的,后逐渐演变为一场规模空前的京城禁赌风暴。其由于涉案人员众多、波及范围广而震动整个京城,甚至牵连数省,影响亦已超出禁赌范畴。从种种迹象来看,嘉庆帝自禁赌伊始就有彻查之意。韩鼎晋折奏轿夫聚赌之后,嘉庆帝并未将此交与军机大臣议奏,而是跳过军机处,直接密令英和等查办,并在面谕中言道“汝等即为密密严查,不论亲王、郡王、军机大臣家,有了就拿,即行参奏,不可怕得罪人”[20],于此足见嘉庆帝饬查之坚决。随后,嘉庆帝密切关注禁赌动向,对相关奏折皆迅速批示,态度尤为积极。面对明亮就范,嘉庆帝再次传旨,诱导其检举他人,禄康进而被牵连于内。此后嘉庆帝严令继续究查,又有多位国戚重臣被牵连,其亦多次催令主管官员和直省大员尽快抓捕逃犯。嘉庆帝犹如一个“导演”,让此次京城禁赌“大戏”之剧情跌宕起伏、步步深入,并渐成“波澜壮阔”之势。
以这场“大戏”的过程及结局反观嘉庆之帝王心术,与其说此案是嘉庆帝对京城社会赌博的一次严查,不如说是嘉庆帝在面对京城赌博盛行、社会治安混乱、基层守卫兵役怠惰渎职和文武朝臣“因循怠玩”“悠忽为政”[21]等复杂态势,而有意借机发动的一场叠加多重目的政治整肃运动更为准确。此次禁赌对打压京城赌博之风、整肃京城治安和守卫系统等作用积极。其在禁赌方式上系任用非治安系统之得力能员自上而下开展隔级式突击查办,虽属制度之外的非常规性举措,但对当时常规禁赌巡查制度却起到补充和刺激之效,这于今亦不无镜鉴之用。
注释与参考文献:
[1][2][3][4][6][8][10][12][18][20]刘文华.嘉庆十六年京城轿夫聚赌档案(上)[J].历史档案2019(4):4,8,7,8,10,10,14-15,5,14,16,9.
[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档号:03-1598-011,题名:奏为奉旨查得大学士禄康轿夫开设轿子房赌钱事。
[7][9][11][13][14][16][17][1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册16)[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364-367,364,355-356,366-367,390,364,366-367,361.
[15]托津等奉敕修纂.欽定大清会典事例,卷六四二[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辑69).台北:文海出版社,1991:3315.
[21]清仁宗实录,卷二七四,嘉庆十八年九月庚辰。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