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盾
(上海外国语大学 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上海201620)
以人工智能技术为代表的新一轮科技革命蓬勃发展,新技术对国家治理和对外政策的赋能与冲击日益显现,世界主要国家愈加从国家安全视角关注人工智能技术的影响。美国官方机构、智库及学术团体纷纷推出多部关于人工智能影响国家安全的政策报告,中国各界对该问题亦有较为深刻的思考。 而作为全球人工智能技术领域、特别是军用人工智能领域的重要一员,俄罗斯至今仍未公开发布相关政策文件,俄战略界虽较早意识到人工智能民族主义和民族化问题[1], 但对于人工智能与国家安全的综合性探讨十分稀缺,为数不多的公开研究或以借鉴为目的跟踪中美发展步伐[2],或片面关注人工智能军事化问题[3]。相较之下,俄罗斯各界对人工智能之于国家安全的认识未呈现出百家争鸣的热潮,而处于某种落后或秘而不宣的状态。尽管如此,鉴于克里姆林宫历来对国家安全的孜孜以求、俄罗斯在全球安全和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中的客观关键地位,以及该技术对当前及未来国家治理和国际战略博弈的影响,人工智能技术与俄罗斯国家安全的结构性互动仍成为一项绕不开的课题。
根据2015 年颁布的最新一版《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俄罗斯国家安全被解构为国防、国家与社会安全、公民生活质量提高、经济增长、科技与教育、卫生、文化、生态与自然资源合理使用、战略稳定与平等战略伙伴九个战略优先项,换言之,俄罗斯国家安全由这九部分组成。由于俄罗斯未在2017—2018 年人工智能成为国家治理显学之后出台新版国家安全战略,为简化分析框架,笔者暂且将人工智能因素植入2015版国家安全架构之中,并根据技术介入后各安全领域对于当下俄罗斯的重要性及形势紧迫性,将上述九领域划归为军事安全、政治安全和经济安全三个版块。军事安全包含战略稳定与平等战略伙伴的内容;政治安全汇集国家与社会安全、公民生活质量提高、文化安全和卫生安全;经济增长、科技与教育,以及生态与自然资源合理使用则属于俄罗斯经济安全。这三方面是俄罗斯国家安全的基本内容,它们受人工智能技术影响最大,但也是人工智能技术极富应用价值和前景的领域。
军事安全是俄罗斯国家安全的首要优先项,它源自俄罗斯感知到的地缘政治不安全状态和军备竞赛压力。《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明确指出,俄罗斯受到的安全威胁来自其周边地区正在蔓延的军事化和军备竞赛过程,特别是美国及其盟友和北约在欧洲、亚太和中东地区部署的反导系统、战略非核高精度武器和太空武器。在俄罗斯看来,新型进攻性武器的研制和部署正在削弱全球安全体系和国际军控条约的效力[4]。 因此,当人工智能技术军事化在竞争国家火热开展之时,俄罗斯务必予以同等应对,从而在地缘政治竞争和军备竞赛中维持相对平衡的实力对比乃至获得优势。
俄罗斯对军用人工智能技术的重视尤其彰显在其对致命性自主武器系统的“拥人工智能武器主义”立场上。作为一种理论上可自主移动、自主识别目标、自主设定战斗计划的武器,致命性自主武器系统因其可能带来的伦理失范或暴力失控风险而被“废人工智能武器主义者”称为杀手机器人。但俄罗斯认为在国际层面讨论对它的限制为时尚早,应探索开发和利用其潜在优势,并由国家自行裁决监管问题。这不仅因为俄罗斯在该领域拥有先发优势,更因为俄罗斯认为不应破坏人文关怀与军事安全利益之间的平衡[5]。 这种立场使克里姆林宫一方面派外交部、国防部和经济发展部代表参与联合国致命性武器系统政府专家组,加入国际对话,支持制定清晰的普适规则和伦理规范, 同时另一方面大力发展人工智能武器。
现代武器在俄军装备中占比稳定在70%是俄罗斯巩固和发展军力的原则之一。2019 年年末,俄罗斯总统普京接连在俄罗斯国家安全委员会和国防部会议上强调,俄军应积极应用人工智能技术,包括察打一体无人机、激光和超高音速系统,以及多功能战斗机器人, 并在空天军、海军等军种中使用以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为基础的现代化武器逐步替换原有装备[6]。在战斗训练中,机器人和无人机正被积极应用和开发,编队能力大幅提高。如普京所言,机器人技术是俄罗斯人工智能军事化领域的重点发展方向。无人地面作战系统以履带式重型多功能战争机器人“天王星-9”和“战友”为代表;俄海军即将在2027 年前装备“波塞冬”核动力无人潜航器;自主飞行器尤其积累了较长实战经验,S-70“猎人”重型攻击型无人机业已研制成功。此外,俄罗斯在规划和决策支持系统领域也拥有一定优势,人工智能军事行动的战略战术规划制定将成为俄罗斯维护国家安全的关键[7]。
人工智能军事化应用在俄罗斯起步较早且发展迅速。俄罗斯通过先期研究基金会、国防部科研活动和先进技术跟踪总局、俄罗斯国家技术集团相关下属企业,以及“时代”军事科技城的多层次系统设计大力发展军用人工智能技术。 俄罗斯因此在面向未来的军事装备方面占得先机,在人工智能军备竞赛中形成一定优势,其国防安全、战略稳定和国际地位得到较大程度维护和提高。
然而,在俄罗斯未与他国发生直接军事冲突的基本和平时期,人工智能军事化应用对其国家安全主要起到威慑、维持均势,以及撬动战略伙伴关系的杠杆作用。而对于当下俄罗斯国家安全而言,人工智能技术对于内部政治安全的影响实则更为敏感和迫切。其基本背景是2024 年弗拉基米尔·普京第四总统任期的结束,以此为中心节点,21 世纪第三个十年是俄罗斯政治的重大转型期,维护2024 年前后的国家与社会稳定是俄罗斯内政外交的重中之重。恰恰在这一时期,人工智能技术正在对社会舆情产生颠覆性的威胁与机遇。
一方面,来自敌对势力的以人工智能技术为依托的信息战正在冲击俄罗斯社会稳定。俄罗斯国防部参谋安德烈·伊利尼茨基中将在2019年年末从混合战争角度指出战争的形态、内容和手段正转变为“虚拟社会战”,即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对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进行网络攻击,这是混合战争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对俄罗斯国家安全而言,时下最紧迫的威胁是信息意识形态和网络威胁,他们的目标是在俄罗斯人脑海中制造混乱和恐慌,撕裂国家与社会互信,破坏社会基础”[8]。在克里姆林宫看来,俄罗斯政治安全的主要威胁源自外国在俄情报活动、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组织、反政府社会团体、犯罪集团,以及利用信息通信技术传播的激进主义思想(如法西斯主义、恐怖主义和分裂主义)。因此,俄罗斯将凭借人工智能技术在威胁识别、态势感知、不良信息治理等方面的价值,防止敌对势力的信息渗透和攻击,监测社会政治、民族和宗教不满情绪,对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组织的暗网活动进行数字跟踪。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通过提高社会安全、文化安全和卫生安全治理效率为政治安全提供了一定保障。事实上,当下俄罗斯社会正暗涌着对政权合法性的质疑。俄罗斯政体与政府合一,其国家合法性建立在经济表现、道德表率和国家防御三位一体的绩效之上,西方制裁和新冠疫情冲击下的经济下行、失业率飙升、贫富差距扩大拉低了经济表现,加之反对派领导人阿列克谢·纳瓦利内中毒等事件影响,2021年1月俄罗斯多地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此次抗议运动的大多数参与者是未有实质性政治诉求、仅表达自己对当前形势失望和对未来担忧的“搭便车者”,而且此次集体行动由社交媒体动员而起,抗议者多半为18 ~35 岁思想易燃的网络世代。在此背景下,俄罗斯政府将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在风险评分、政治传播、社会动员等方面的优势,从社会安全角度加强网络空间监管,防止敌对势力引导和把控社会舆论走向,并从文化安全角度有针对性地传播国家意识形态、价值观和身份认同[9]。同时,在抗击新冠疫情形势下,人工智能技术对国家卫生安全的助力也将巩固防御方面的国家合法性基石。此外,人工智能技术将通过政务数字化、智能化和便捷化提高国家与社会的沟通效率,以及国家对社会需求的分析和解决效率。《2030年前俄罗斯国家人工智能发展战略》中规定,俄罗斯民用人工智能发展与应用的优先方向是提高卫生、教育,以及国家和市政公务质量,从而为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创造条件, 增进民众对政府的好感与信任,夯实国家合法性基础,保障社会政治安全[10]。
当然,经济缺位的政治安全不可持续。苏联解体后每十年遭遇一次的经济危机使经济安全问题被提升至俄罗斯国家战略层面考量,其政策属性是国家安全战略,其战略意图是国家生存或经济危机最小化,其出发点是俄罗斯经济面临的外部与内部威胁。普京在2016 年联邦安全委员会经济安全工作会议上特别强调了技术革命对生产、财政、银行、人民生活习惯和整个经济状态的剧烈改变,以及世界经济愈演愈烈的保护主义趋势。
与其他国家一样,俄罗斯同样致力于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提高经济部门的规划、预测和决策效率。发展国家经济管理、预测和战略规划系统是俄罗斯国家经济安全的基本方针之一,其主要任务包括完善战略规划;以保障国家经济可持续发展和生产技术现代化为前提,优化对经济主体的监管;完善创新型技术(包括数字经济技术)、材料在生产和经济活动中的应用规范和标准;打击国有资金挪用和侵吞、腐败、影子经济和犯罪经济[11]。但2020 年新冠疫情使先前已适应西方制裁常态的俄罗斯经济再次下滑,国内生产和消费、进出口、预算赤字,以及居民可支配收入和就业受到较大冲击。因此,未来中短期里,俄罗斯经济安全的基本逻辑是首先将经济运行恢复至平稳正常水平,并在此过程中同步提升经济数字化水平,完善人工智能技术必需的数据积累,再以此为基础谋求进一步发展。
在此过程中,人工智能科技安全是俄罗斯经济安全框架下更为严峻的问题。进而言之,即防止人工智能技术和人力资源流失,并充分利用这些资源创造更大的经济与战略价值。为此,俄政府在《俄罗斯国家经济安全战略》中特别强调以俄罗斯国家利益为标准,监督俄罗斯技术和科研成果的跨境转移,并在经济活动中激励智力活动成果的引入。《2030 年前国家人工智能发展战略》则规定对人工智能基础及应用研究的持续性优先支持,为人工智能技术专家提供富有竞争力的物质报酬和有利的工作条件。同时,俄罗斯政府对中小企业、特别是科技型企业加大扶持力度,为吸引私人投资创造有利条件,包括利用公私合营机制,改善营商环境,激励俄罗斯人工智能人才和企业在本土生根发芽。俄罗斯常见的“权力—财产权”体系将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人工智能民族化”,即以国家利益至上的国家和私人企业资源整合。
人工智能技术与俄罗斯经济的相嵌较为顺利。银行、能源等经济部门已在使用人工智能技术,科教领域依托其深厚的人工智能学科底蕴也再次发力。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时代中,国家从资源有效分配、生产消费均衡角度对国家生产生活进行的高效监督和精确干预符合俄国传统的集体主义动员式的经济组织形式。
但归根结底,人工智能技术对于经济安全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正的安全依旧取决于经济发展模式的改善,换言之,若不能克服国民经济运行中的弊端,即使有人工智能技术赋能,俄罗斯的经济发展空间仍然相对有限。俄罗斯政策制定者对此实际拥有清醒认知,《俄罗斯国家经济安全战略》列出的25 项威胁和挑战中有15 项源于自身,其中包括:世界经济全球领军者中缺少非原料行业的俄罗斯公司;投资环境不良,商业成本高企,行政壁垒过高,所有权保护低效;投资活跃度低,新兴技术(包括数字经济技术)研发和应用落后,本国专家的技能水平和关键技能不足,等等。在诸如《俄罗斯国家经济安全战略》《2030 年前国家人工智能发展战略》《2024 年前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领域监管发展构想》等政策文件中也对如何纾解上述问题制定了相应任务,但最终效果如何须留待时间观察。
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将在经济安全领域带来结构性失业、贫富分化与不平等风险,对俄罗斯而言,新时代的“多余人”很可能对政治安全造成反噬。而国家合法性在经济表现和道德表率方面的式微又会以国家防御代偿,从而导致民族主义情绪的上涨、国际行为的激进,以及国家资源向军事部门的倾斜。因此,俄罗斯在人工智能时代的经济安全、政治安全、军事安全三者之间存在一种紧密的相互制约关系,军事版块是俄罗斯人工智能发展的优势部门,但它也是俄罗斯国内政治、意识形态、社会经济等因素发展过程的一部分。笔者认为,政治安全仍将是俄罗斯国家安全实践的核心,克里姆林宫短期内不会以损失政治安全为代价在社会经济部门中过快推进“机器代人”,不会允许资本和科技巨头稀释国家中心化权力,人工智能技术资源将更多被引入和应用于政府和军事版块,俄罗斯人工智能产业发展的“弱市场模式”仍将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