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与音乐之间游走

2021-04-02 01:34张枚同
阳光 2021年4期
关键词:煤矿作家文学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无论长短,都是有限的。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做一点儿自己喜欢甚至热爱的事,是很幸运的。从这个角度讲,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是那种很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虽然最初很懵懂,很模糊,甚至有点儿不知所措。但它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我心里。是种子,就会萌发,从小到大,由弱到强,从不自觉到自觉,支撑着我执着地追寻着自己的这个念想,一根筋地往前走。几十年兜兜转转,折折弯弯,但我始终能感知到它的温度,始终能感觉它带给我的愉悦。所以,我很庆幸,庆幸自己十三岁时突然冒出的那个念头:我也要写,我也要当作家!尽管它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那又怎样?无知者无畏,没有狂妄与恣意的少年还是少年吗?

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缘起于在阳泉读高小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十三岁的我读了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那本书太让我痴迷了,因为我的老家也是老根据地,书中写的那些人和事我读起来格外亲切。

原来这就是小说啊,我也要写,我也要当作家!我在心里对自己喊叫着。

现在想来,那其实并非偶然,一切缘起缘灭均非无本之木。

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派靠天吃饭的贫瘠。深深的大山,漫坡的柴草,石头、窑洞、驴骡、羊群,这一切似乎都与诗书无关,但在我的记忆中,却一直深深印象着村里爷爷辈的人对诗书与读书人的敬重。比如村里人总是把一个在外村教书的本家爷爷尊称为“大先生”;比如村里那些土里刨食的爷爷们路上每遇带字的纸片,总要小心地拾起;再比如早在1946年我们这个贫瘠的小山村就办起了私塾,瞎字不识的奶奶从瓦罐里量出小米给我换来笔墨纸砚,还记得爷爷说,吃糠咽菜也要让娃娃念书……

我从小就喜欢上学读书,为了念书,什么苦都能吃。十一岁那年,父亲调太原,母亲回了村。父亲问,是跟你娘回村还是留在县上念书?我说,我要念书。于是父亲扛来一袋小米,提来一罐咸菜,把我一个人丢在县上就走了。整整一个学期,我每天吃着长了绿毛的咸菜,睡着冰坨一样的凉炕,头发长得像囚犯。放假回村,母亲一见我这个模样就哭了,我却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后来小小的我又跟随父亲到阳泉荫营煤矿念高小,没半年,父亲调回太原,又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阳泉。

父亲调走了,母亲也不在身边,十三岁的我信马由缰地挥洒着我的阳光少年。没事就去新华书店闲逛,还记得我买的第一本课外书是《列宁的传说》,薄薄的一本小书,把我带进了文学的神秘境界。再后来就是从别人那里借来一本《吕梁英雄传》,一看就把我迷住了,让我对“写书的人”特别崇拜,然后就生出那个“我也要写,我也要当作家”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并从此伴随我一生。

高小毕业后,十四岁的我把行李一卷,甩上一辆大卡车,独自一人从阳泉到了太原,进入太原三中。

如果说在阳泉偶然读到的《吕梁英雄传》在我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那么在太原三中的六年,则是种子破土而出并饥渴成长的青葱时光了。

太原三中的前身叫成成中学,是1924年由百余位北师大晋籍毕业生创办的私立学堂,学校的师资是一流的棒,在全省数一数二。

严格地说,在中学,我算不上一个好学生,除了语文、音乐,其它各科都是成绩平平。那些高高低低叠罗汉一样的公式,那些长长短短像花朵儿一样的外文,似乎全被我屏蔽了。我只对文学、音乐感兴趣,且韧性十足。从初一开始,我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书迷”,狼吞虎咽地吞食着小说、诗歌,甚至大部头的哲学著作。我那时很调皮捣蛋,是个孩子王,有个很不雅的绰号——“狼”。我这匹“狼”抢夺了别人的十多个借书证,从图书馆一摞一摞地借书看,以致刚到初中二年级,我鼻梁上就架起了再也摘不掉的眼镜。当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解放前《大公报》的老编辑,有一天他对我说:“你的作文写得不错。你可以试著给报社投稿了。”这么多年我时常在想,这位老师的这句话很可能是我今生走上写作这条路的一把坚实的助力呢。

也是在中学时,我听过作家马烽、诗人高沐鸿谈文学创作的报告。对于组织者,这可能不过是一次例行的活动,但对于爱好文学的青少年来说,却往往会成为影响一生的亮点或转折。能够亲眼见到仰慕已久的大作家本人,心里特别激动,“我也要写,我也要当作家”的声音又一次在我心中鼓起了风帆。加之前面说到的语文老师的鼓励,我开始陆陆续续地写点儿“豆腐块儿”在报刊上发表,其中最大的“豆腐块儿”就是我高二时在《太原日报》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水库工地上的故事》,这篇小说的发表着实让我兴奋了好几天。

也许是文学艺术原本一家,也许是与生俱来,我对音乐也有着一种天生的喜好。

我从小就爱听放羊汉唱山曲儿,爱看乡村里正月的“闹社火”,爱听鼓匠吹《八大套》。那唢呐和笙笛吹奏出来的腔调高亢又凄婉,如裂帛之声,破空而来,令人沉迷。还有我三叔的“哨梅”,也让我至今难忘。村里人把吹笛子叫“哨梅”。我小时候,三叔常坐在大门外的墙头上“哨梅”,这让我很羡慕。后来三叔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偷出他的笛子也坐到墙头上去吹,且无师自通,能模仿出不少山曲小调。那时我根本不识谱,但无妨,无论什么调调,只要听上两遍,我就能把它们吹出来。后来进崞县城上小学,我成了学校乐队的一名队员,每逢开大会或游行的时候,乐队中吹笛子的总有我。上高小时我到了阳泉荫营煤矿,那是个劳改煤矿,里边三教九流人才济济。记得有一个看澡堂的犯人,没事时总喜欢坐在门前拉二胡。他二胡拉得很好,我常常成为他的唯一观众。后来他见我喜欢,就教我,成了我的老师,于是我又学会了拉二胡。

也是机缘巧合,那年,总政歌舞团到省公安厅下属的荫营煤矿慰问演出,妙曼的歌舞音乐像是在我面前突然打开了一扇五彩缤纷的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啊。五十年代初,像总政歌舞团这种级别的演出,足以颠覆所有心怀梦想的少男少女。如果之前我对音乐还只停留在喜好的层面,那么总政歌舞团的这场演出,则笃笃地点燃了我心中对音乐的向往,也可以说,我心中又种下了一粒音乐的种子。

在太原三中上学时,学校里有个民乐队,说是乐队,其实就是洋琴、笛子、手风琴,再加几把二胡,但在当时的中学,已经很牛了。那时我就住在乐队活动室,成天跟几个兴趣爱好相投的同学一起瞎鼓捣。就这样,渐渐的,除了文学,我又开始写歌了。

十八岁那年,我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首歌曲作品:《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词曲都是我写的。其实写这首歌完全是突发奇想,有点儿像闹着玩儿。因为那时我已经热衷于写诗、写小说,还写一些乐评,居然有几篇乐评在《人民音乐》上发表,还得了稿费。我甚至还写了一个所谓的电影剧本,当时我已经是满脑子的作家梦,对音乐虽然也酷爱,但并没打算把它作为终生的职业和追求。出于试一试的想法,我把写好的这首歌寄给了《山西歌声》,出乎意料地竟然发表了,还被出版社编入一个活页歌选。这件事如果放到现在,简直是不值一提,如今十七八岁发表长篇小说者大有人在。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却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先是编辑部找我,鼓励我。后来省音乐家协会就时常让我参加一些创作会议,我成了当时省里年龄最小的写歌人。年轻的心经不起诱惑,我于是暂时放下了小说和诗歌,一心一意地写起歌来,前后陆续写了《一朵朵红云过山来》《友谊颂》《开山劈岭修水库》等多首歌曲和歌词,且连连发表。有的在广播电台录音教唱,有的在全国最高一级的音乐刊物上登载,及至中学毕业前,我发表的词曲作品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这些印成铅字的东西犹如敲门砖,让我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跨入了山西艺术学院的大学门槛,专修理论作曲专业。

虽然学了音乐专业,我却没有放下文学。没办法,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是融入了血液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大学五年,我一边学着音乐,学着作曲,一边继续着文学的“勾当”。我写歌曲,写歌词,写剧本,甚至写电影。所以,大学的我又和中学的我一样了,在纯粹的音乐领域,比如钢琴,比如理论,我不如班上某些好学生,但是老师和同学们又都很看重我,因为我能写,而且左右开弓,音乐与文学都能写两下儿。就这样,顺理成章,1965年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了。

我留校后,系里专门为我开设了一门新课:歌词写作。没有教材,我就自己编写。边写边教,边教边写,两个学期下来,课教完了,十几万字的教材也脱稿完成。

大学与留校任教这一时段的我,重心基本放在音乐创作上了。

为结束两地分居,三十二岁那年,我从山西大学调往大同煤矿,开启了我的又一段人生。

刚开始在大同煤矿文工团工作,我轻车熟路地干起了老本行,写歌,写音乐,写歌词,写剧本,写相声,写快板,写群口词,需要什么写什么。1977年文工团撤销,我回到局机关,很少再写音乐作品。怎么说呢,音乐离不开平台,一部音乐作品的完成,仅仅写在纸上远远不够,必须要在舞台上立起来才行,要有人唱有人演才算是真正完成。从这个角度上说,文学写作最不受限制,一支笔,一张纸,足矣。

于是,我心中那个写小说的念头又蠢蠢欲动起来,写作的天平又从音乐向文学倾斜过来。

自1972年调入大同煤矿,一片全新的天地包裹了我,一群全然不同以往的人与事闯入了我的世界,让我新鲜,让我感动,时不时勾起我的写作欲望。那些年,我经常带着文工团下矿演出,经常下矿井“高产”,也常常被派到矿上“蹲点”。那些年,我身上裹一件矿上发的黑布面的老羊皮小皮袄,时常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井口、区队以及山坡上临时户的小石片房之间行走。我看到过暴雨过后“临时户”的女人们怎样嚎啕大哭着从倒塌的墙头下往出刨抓可怜的衣物,我进过矿上那些一贫如洗家里只有两只火药箱子的“临时户”,我接触过一个个拙言讷语的憨厚矿工,我见过那些物质极度贫乏心里却是一片晴朗的矿山女人……在走进煤矿七八年以后,我发现自己对这一片天地有了割舍不掉的情,就像苏芮那首《牵手》中所唱,“……爱着你的爱梦着你的梦/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路过你的路 苦过你的苦/快乐着你的快乐 追逐着你的追逐……”这一片天地里的人和事无时无刻不在感动着我,我想把这片山沟里人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告诉给世人。那些关于煤矿的小说,比如《拉骆驼的女人》《新来的临时户》《土地,沉默不语》等等,就是這样写出来的。

除了煤矿题材,那一时期,我还写了不少农村题材的中短篇小说。我从小生活在农村,熟悉那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那里,有深深的大山;那里,溢满河漕的大石头日复一日诉说着盘古开天的荒寂。自然也少不了漫山漫坡的柴草绿植,沟坎坡梁上铺陈着先人们垦出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地块。老天爷一年到头不懈怠地在这片天地中涂抹着,麦子黄了,荞麦白了,莜麦绿了,豆棵爆裂的时候,谷子、糜子、黍子也上了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童年和少年时的感觉往往会不知不觉一点一滴地融进他的血液,并跟随他一生。

那时,我和爱人每天都要写到半夜两三点,我在卧室的书桌上写,她趴在厨房的小桌上写,第二天清早七点还要按时起床上班。那时正年轻,精力旺盛,从没觉得累,也不觉得苦,每天都精神抖擞地饱满着激情与深情。

现在回想,我的这种坚持还与一位老作家有关。1977年,作家孙谦老师到大同煤矿体验生活,临走前,到我家吃了一顿莜面栲栳栳,还喝了点儿酒。那天他语重心长地力劝我们扎在煤矿,好好写出点儿东西来。后来省里要调我们回太原,许多人都为我们庆幸,只有孙谦老师一人唱“反调”,他依然力主我们不要离开煤矿。后来他在给我们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写的《序》中说:“我力劝张枚同和程琪写小说或电影剧本,理由是,认识矿山不易,熟悉矿工更难,依靠采访写矿山,不可能写出矿山的真面目,更不可能写出有血有肉的矿工来……我鼓励张枚同、程琪继续走他们选择好的路,他们确实这样做了……”不能不说,孙谦老师的鼓励和爱护对我确实触动很大。

在写小说的同时,我还写了不少歌词与歌曲。可以说,整个1980年代,是我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歌词《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写于那时。

说到我这个人,大概《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我为许多不熟悉的人所熟知,或是为许多原本熟悉却又开始重新打量,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从《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歌词开始的。

这首歌词写于1979年,当时我绝对没有也不会想到日后它竟会“大红大紫”。这些年每有媒体采访,我总是说,这首歌的创作得益于时代。此话绝非敷衍,确是发自肺腑。亲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有深切体验,刚刚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人人都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过了一回,真的是感觉“天也新,地也新”,都渴望为这个时代做点儿什么。2008年中国文联在授予《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改革30年流行金曲勋章”颁奖辞中曾这样评价:“清新活泼的旋律,淳朴炽热的情感,在历史的特定时刻成为了一代人时代情怀的宣言,也是流行歌曲开拓时期的重要代表。”也许真的是“歪打正着”了,这首歌之所以为那么多人喜爱,大概就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记录了那个时代人们的所思所想所念吧。现在想想,我之所以能写出那样的歌词,也真的是因为彼时正年轻吧。年轻,自然而然会生发出强大的气场。

近二十年,因为身体原因,在写完《市委书记的遗孀》那部长篇小说之后,我不再写文学作品,大多时间都在写歌词。

许多搞文学的人看不起写歌词,认为歌词不过就是“顺口溜”,进不了文学殿堂。我不这样想,我从不鄙薄歌词。对此,我倒是能理解。因为我既搞文学又搞音乐。我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总是或者首先是想从歌词里找文学。不得不说,这个前提本身就错了,要知道在歌词的字里行间蹦跳着的首先是音乐,其次才是文学。写歌词,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用文学的语言、文学的思维、文学的手法写出音乐来。要说歌词难写,难就难在这里。不懂得这一点,写起来就摸不着门道。或写成寡而无味的大白话,或写成不能谱曲入乐的诗。歌词中是一定要有音乐元素的,而且这种音乐元素必须蕴于它的字里行间、节奏声韵、结构章法之中。

文学艺术的各个门类从来都是相通的。从词到曲,到小说,这中间其实没有截然的划分,更没有沟壑纵横。就像许多作家,除了小说,书与画也是极好的。比如吾乡作家王祥夫就曾說过,他就是以画养其文,文章里有颜色线条;又以文养画,挥毫便直入文人境界。

而我,之所以能把歌词写到这般境地,绝对与来自于音乐与文学的滋养分不开。

作曲家们都说,我的歌词特别好谱曲。歌词中有韵律,有节奏感,歌词文本本身就提供了很强的音乐感。往往,读几遍我的歌词,旋律便不知不觉地出来了。这不奇怪,也很自然,我本来就是学作曲的,大学五年的理论作曲专业自然不是用来“打酱油”的。

作家们则往往在我的歌词中看到了更多的文学性,看到一些文学的表现手法。比如细节的捕捉、意境的运用、独到的视角、语言的味道等等,而所有这一切,自然又与我多年的文学写作有关。

这些年,有许多媒体采访我,说我是歌词、歌曲、小说三栖作家,想想,还算贴切吧。

所以,真要感谢上天对我的厚爱,让我能够游走于文学与音乐之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喜欢的事。

张枚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发表歌词与歌曲作品一千余首,有近百首作品获全国音乐“金钟奖”“五个一工程奖”和“乌金大奖”等多种奖项,其中由谷建芬作曲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先后四次获国家级大奖,并在法国、美国、日本出版和演唱,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亚太地区优秀音乐教材。出版有歌词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九十九支曲儿九十九道弯》及《张枚同词作歌曲选》等。发表小说、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与程琪合作),作品多次获赵树理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山西省文学艺术创作金牌奖等各项大奖,小说《拉骆驼的女人》被翻译介绍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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