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继龙
关于风的本事和逸闻,很难说。或者是因为嘴的缘故,上齿贴紧下唇,送出强烈的气流,发出它的乳名,却连其影子都不及萬一,只留下不太好看的表情和惘然的心情。
风是有家的。风的家在乌鸦乱飞的树上,树脱去了它所有衣饰和长发,只剩瘦骨伶仃的手肢,在荒凉的云天下舞动。被抛出去的乌鸦,像很多黑眼睛,暂时被晦暗的风戴上,看看四周的景色,看看家乡的景况,发出凄厉的呼号。
风的家在视野之外的芦苇荡。苇秆的额发烘托着落日,烘托着不断散逸的思想。夕光和思想沉淀成一泓清水,从容地横淌着。水将自己的容颜乃至肢体都化作了青色,任风的足迹轻轻踩过。风有无限的言语,浅吟低唱,衷情无边。水只眨眼波。水边的故事已为陈迹,从一开始就结束了。只有风牵着芦苇,或者说芦苇牵着风,走过四季。起伏勾留,向东向西,发出空无的邀约。
风想起了雪。整个山冈上,雪花排成阵势,静静地落下。雪花认识雪花,它们之间有着隐秘的默契,庄严地走向低处,就像鹰、云之类走向高处。风忍着,忍着,不打扰它们。但最终还是穿过它们,搅起短暂的混乱。有的雪花惊慌地落下悬崖,有的挣扎着向高处飞了一会儿,又疲惫地落下。雪花离开了原要奔赴的地点,为时已晚。风也后悔,但是他留恋短暂接触时的癫狂、爽利和冰凉。那时候,正有一个人提着酒瓶,晃晃荡荡走过山冈,他唱起荒凉的歌,这荒凉正合风的心。
风有心,风的心白茫茫一片。风恢恢乎游于高山、深谷、旷野和大城。走过霓虹灯、时装店以及装着各种光影声色的店铺。风染上了思乡、怀旧、创新、求变、冷酷、孤独各种病,只不过这些都像流感一样,很快就治愈了。风的心有强大的免疫力。风的心,能进入任何门,柴门、木门、铁门、玻璃门、后门,不为登堂入室,一闪即逝,从不膜拜任何庄严神圣,它喜欢这种傲然的愉悦,就连这种心情也转瞬即忘。风能和任何事物结合,风不喜欢结合得太密、太久。
风不想将求得肉身当做一生的宿命和梦想。
某年,天空的高处卧着一缕七彩祥云,黑夜从大地涌起,渐要吞没它。风扶摇直上,风只想在它那里端坐一会儿,在那高处它遇到死去的鹰,还有正在自在燃烧的星。
不好意思,我又要写雪了。
夜半,雪在窗外发出亮光,辅以微弱的声音,强调它的存在。我无眠,陪雪醒着。
清晨,雪推开门,推开窗,推开眼帘,宣告它的存在。我也非常应景地赞叹一声:“哇,好大的雪!”我女儿也如此惊叫一声,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在南方出生、成长的她,四五年的小小光阴里,还没有被雪的白施洗过,没有被雪的冷历练过。
在她湖水般的澄澈眼眸中,雪是花,是精灵手中的魔法,雪中有白雪公主,有小猪佩奇,雪是乐园里白色笑声的沉淀。
父亲温一壶酒,竟然就着烤馒头慢慢地喝起来,他沧桑的脸静对着窗外的雪,像是在不识时务地以雪下酒,又像饮着自己深沉的心思。
在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期待中,我的心绪已先于我冲出了家门,投入了雪地。生命有时候对纯粹和绝对的亲近、迷狂是天然的。我在雪地里疯跑,像关久了的小狗,是啊,我在无雪的世界里关得太久了。我快速堆了个雪人,又索性把它推倒,躺倒自己,和他并排躺在一起,望着迷迷蒙蒙又渐渐显出温柔蓝色的天心。我并没有和雪人一起化去,我不能像雪人那样离开,留下这个世界不管,这个世界目前还离不开我。我不敢说爱,我觉得衣服湿、冷!而这冷中有反向的热,这和悲伤中的欢乐是一样的。
我想到了悠远的往事,想到了遥远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些以生命热爱过我的人。如今这些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梦,我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即使再孤单,我也不能像雪花、雪人那样离去,我的隐忍和抗争还没有达到高潮,更谈不上终结。
我像一头野兽那样沉默着,结束了孤独的游戏,慢慢走回家去。而太阳已经高悬头顶,高悬原野之上。太阳,对雪,对刚才的琉璃世界,焉得不是一种威胁!
而我又在失落中生出一种庆幸的欢喜!春梦再美终会过去!雾里之花再美也是一种掩盖!雪何尝不是一种偶然的掩盖,暂时的满足。雪后面那个世界,依旧干枯,现实如故。马路上尘土飞扬,人面上失望滋长。
然而不管若何,真假怎样,我的忍耐还没有达到上限,我的爱恨还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