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本名周金平,1985年出生,现居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四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第四届天津诗歌节三等奖。著有诗歌评论集《批评之道》,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
收到诗人泉子的诗集《青山从未如此饱满》有一段时间了, 收到之后,也匆匆忙忙翻阅了一遍,但不曾写下只言片语作为阅读的反馈。我知道,我是在等一种冷静的阅读心境,让自己放空,然后再去感受泉子诗中的那种青山的饱满状。的确,活到什么分上,就写什么样子的诗,你若明心见性,那么诗必定也将成为明心见性的佐证。他用青山般的词洗心,每一个词都在改变、塑造和纠正着他,每一个词也跟他发生着生命的关联。他使用词,也被词所使用;他敬畏词,也被词所反哺,“终于获得大地至深处的澄澈、蔚蓝/与深情”(《洗心》),这就是他被词的丰盛所喂养的果效。诗,就是圣言洗心,是泉子用来清洗的那颗“为空无与人世之悲欢所穿凿的心”,是他持续不断地修行的过程和结出的思想的“舍利”,也是他信奉的“一种如此单纯的力”。甚至可以说,是诗带给他一种患难之中的拯救,正如他在《一种如此单纯的力》中所写:“是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诗,/帮我安然度过了/人世无所不在的沼泽与陷阱”“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诗”,说明这份诗之拯救处于一种进行时的状态。
泉子所写的是温暖之诗,也是慰藉之诗,还是有“无数的皱褶”的丰盈之诗。他不仅在写诗,而且也在创造和践行一种泉子的诗学。他反对冰冷的“制度、规则、技法与法”,他捍卫的诗学是“温暖与慰藉”的诗学。他的诗,诗如其名,是一种潺潺的流动,这种缓慢的涌流能消除繁杂感和时间的紧迫感,一切都慢了下来。在他的诗中,还有一种泉水的甘甜清冽之感。甜是看不见的,它隐匿在事物中,只能去感觉。诗人重视自己的感觉,他感觉到了隐藏在单个事物中的奥秘和事物之间的秩序,又借助词语来重现那份美好的感觉,这便是诗的见证了。无怪乎他给上一本诗集命名为《空无的蜜》,或者可以说,泉子是别样的炼金术师,只不过他是使用着在空无中提炼“蜜”的技艺。他追求的是一种既简洁又丰盈的诗,“孤山因无数的皱褶/而获得了/人世之丰盈”,引申到诗学上面来说,诗之丰盈也在于“无数的皱褶”。同时,泉子也是一个有担当的诗人,他为此刻而写,为这个时代而写;为汉语活着,也替屈原、陶渊明、但丁“活着”。他不仅通灵,而且还是众多个我化约为一个我,他是米沃什、布羅茨基和沃尔克特等伟大诗人的象征意义上的同时代人,这些诗人不断给他养分,“他们已化为在你今天回望中的山峦起伏”(《烟云深处的道路》)。也可以说,他在渴望着那样一个伟大时代的复归与重现,“你还必须再一次说出一个本来的人世”(《本来的人世》)。他坚信“有一条伟大的通衢”,也不在乎所走的是歧路还是相反的道路,重要的是他在“坚持”。
泉子在《经文》一诗中说:“是日日诵读的经文帮我找到了这片密密的丛林,/是这片密密的丛林帮我找到了今日之泉子”;在《磐石》中他写道:“每天,我把念诵金刚经、心经、圣经与古兰经,/以及抄录道德经、论语作为一种日课”,我看到的不是虽异不殊的宗教典籍的堆砌,而是泉子的一种对儒释道、神学、哲学的超强的吸纳能力,这些经文潜移默化地提升着他的多元文化素养,这也使他获得了一种抵达“多元现代性”的可能性。如此这般的诵读经文,不仅开启了智慧,而且有了灵视的能力,这些经文正是他安放身心的“磐石”。他深谙竹密不妨流水过的禅机,“密密的丛林”正是他闯过文字障碍抵达自我的良机。今日之泉子,是饱满的青山。这份饱满感源于有所取舍,取的是“为阳光注满的花、草、树木”,舍的是“那全部的虚妄与杂芜”(《你要祛除》)和“人相、我相、众生相”的所有相。这样的取舍之道,恰是泉子的诗,石褪玉露的过程。他说:“不,不是干枯,而是这冬日枝头蕴含的/一种如此光洁、纯净、饱满的力/给予我以深深的吸引。”(《不是干枯》)泉子的这首诗,可以说是准确阐述了他所向往的精神境界。他的诗不写事物之外在,而善于抓住事物的内蕴。他所重视的不是表面的浮华,不是进入眼睛的美景,而是进入心灵的“光洁、纯净、饱满的力”,他喂养的是内心的灵魂。他追求内心的自由,也便获得了“孤绝的自由”(《年过四十》)。
今日之泉子,洞悉了什么是“最好”。“最好,我们以素颜相见”,这份“素颜”不仅仅是妆容上的不加修饰,也暗指诗之“素颜”。泉子的诗,就是一种美好的素颜,“就像此刻的保叔塔”,读泉子的诗,你进入的是一种神圣的宗教性和禅的解脱,读“野鸭飞上了天空,/并不知疲倦地/用翅膀搬运着远山”(《越来越远》),你有一种飞升和超脱的感觉。
“直到蓦然回首时,我再一次看见了青山”(《远方》)“直到我在此刻的凝望中,/看见了一池的残荷、静静的湖水/以及更远处/青山缓缓地奔流”(《我曾经不敢想象》)。反复出现的“青山”,象征着泉子在诗中不断地逼近理想的境界,不断地抵达生命中的完满状态。青山是一种生命的繁盛和自给自足的状态。在泉子与青山的对望之中,二者彼此抵达与互换,形成了“一种奇异而玄妙的对称”,他自身既是青山也是泉子,某些时刻又成为了“在山与水的怀抱中”的第三方。“这世界的广阔与丰盈是通过自我——/这个最坚固而细微的支点/最终得以与空无形成的/一种奇异而玄妙的对称。”(《一种奇异而玄妙的对称》)泉子作为一个坚固而细微的支点,他看到的青山如此饱满,不仅是他与自然所进行的一种“象征交换”,还是他自身饱满的物化呈现。青山的饱满与自我的空无,或者说是青山的空无与自我的饱满,二者不仅对称,还在进行着互相的补足与象征交换,更进一步说,那是饱满的青山与泉子的对称。泉子不仅知晓启示性话语的缺席,而且还能给这种缺席补位,“所有的经文之所以成为经文,/恰恰在于它向我们,/向这人世敞开的/一种源源不绝的启示”(《启示》),经文就成了泉子获得启示源泉的活水。不仅如此,泉子还在诗中做着一种批判性的反思,他在《无辜》中说“我们的无辜是因为我们的心依然配不上千古,/配不上/这宇宙,或是人世的全部”,由此观之,泉子之前的“洗心”之举,就不难理解了,就是为了配得上这个人世。
读泉子的诗,我想到了诗佛王维,以及“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仓央嘉措。泉子虽受佛学、神学等宗教文化的影响,但是他的诗中没有摆出一副先知的脸孔和到处充溢着教义的宣讲,而是彰显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宗教性;他的诗没有陷入凌空虚蹈,而是稳扎于现实,或者说他是用一种“不求于外的人文主义”来对抗这个世俗时代。“道或空无”已经是他从语言与万物深处获取的神圣真理。
泉子遵循一种“汉语的辨认”的美学秩序,这让他拥有了一副温和却不乏先锋性的诗歌脸孔。他经过了纷繁人世对他的拣选和辨认,而我们通过他的如泉水一般的诗,也完成了对他的辨认。
我 们
这些被车轮碾压过的蜈蚣,
这些被直立的庞然大物踩踏后,
碎尸万段的生命,
这些因恐惧与绝望,
而在瞬间幻化出一百多条挣扎、
颤抖着的细腿的我们。
命运的脸庞
一个四十六岁,年长我两个春秋的老男人,
他用一生中精力最为充沛的十六年来收藏陨石,
他相信这些天外来客与他命运的
一种深远而隐秘的关联。
十二年前,他用十二万元(这可是他积蓄的全部)
从一位老人手中买下一颗重达三百公斤的陨石
成为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就像老人说的,为何不给自己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而幾乎在同时,他从电视节目中了解到,
陨石的价格是以克来计算的。
此后,他开启了在山野间探寻陨石的职业人生,
他俨然一个孤身而徒步的探险家,少则三五天,
长则一个月,风餐露宿,
很快,他失去了工作,然后是与妻女的分居,
直至彻底失去对方的消息。
他的故事为我所知是因经由网络得以广泛传播的
一声长长叹息。
经专家鉴定,他所收藏的
满满一屋子矿物质没有一颗真正的陨石。
他说,他并不后悔,
但这个鉴定结论还是让他不知所措。
他一脸的迷茫让我看见了更多熟悉的脸庞,
如果把陨石替换成诗歌,我会是另一个他吗?
而命运的脸庞依然隐没于
远山那厚厚的岩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