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北
我想起小庄,一个成长在向阳巷却心智早开的姑娘。小庄的父母跟大多数贫贱夫妻一样,总有操心不完的柴米油盐。爸爸怨恨妈妈不懂体贴,妈妈怨恨爸爸不会赚钱。一个粗鲁莽撞的丈夫和一个刻薄尖锐的妻子总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让家在一息之间变成战场,轰隆隆地对着彼此开炮。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庄,天然带着几分对凡尘俗世的恨。她不爱说话,眉间藏着几条熨不平的皱纹,嘴唇很薄,眼神很冷。对于爸妈的争吵,她似乎早看淡了。偶尔他们会在午饭时间吵架,甚至忘了做饭。小庄放学回来,看一眼一片狼藉的家,不怨不怒,一言不发,一头钻进厨房里,乒乒乓乓就炒了两个菜,独自坐在桌子前吞咽起来。
向阳巷的大人们都说,小庄这姑娘的心思真深沉,一点儿不像十来岁的孩子。她的确不像十来岁的姑娘。十来岁,正是爱玩、爱闹、爱笑的年龄,穿松糕鞋、阔腿裤,买花里胡哨的发卡。可小庄对穿衣打扮都没有兴趣,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读书。别人玩耍,她在学习;别人逃课,她在学习;别人睡觉,她还在学习。她有许多学习的“独门秘籍”,比如把单词写在小纸条上,随手塞进口袋里,上厕所的时候翻阅;又比如早上晨练时,一边小跑一边背课文。这些方法都很管用,却也令她越发特立独行。
学生时代,大家都对好学生怀有一股天然的敌意。小庄因为过分刻苦,不得不忍受同学的孤立、排挤。他们笑她“虎姑婆”,说她身上有股酸臭味儿,搞不好头发里爬满虱子;说她的鞋子大得走起路来踢踢踏踏,楼板都被震裂了……有一回,她白色的校服背后,被人用刺眼的红色签字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我不知道独自一遍一遍搓洗校服的小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正是这些独自吞咽的孤独,在她身体里积蓄了无穷的力量,令她未来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而正确。
小庄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那天,爸妈罕见地拥抱在一起,还分别亲了亲她的脸蛋。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小庄没有什么恋恋不舍,相反,她恨不得早一点儿,再早一点儿,离开这个充满争吵和贫穷记忆的小巷。她只收拾了几件日常衣裳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就獨自北上去了北京。那几年里,我再没见过小庄,只知道她拿奖学金了,又拿奖学金了,代表学院参加比赛,拿奖,又拿奖。
大四那年,小庄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定考研。那一年,小庄哥哥谈了几年的女朋友正式来家里商谈彩礼。女方家里开口就要10万,小庄家根本拿不出,更别提在这个城市里买房。于是,父母便跟小庄商量:“念这么多书,像样了。家里的条件最多只能负担你到这儿了,去找份工作吧,就当爸妈求你了,给你哥攒点儿彩礼钱,给家里续个香火吧……”后来,我时常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想起当时的小庄。我想,如若是我,在现实和家人的夹击下,大概是会妥协的。贫穷带给人的最坏的副作用便是短视。缺衣少食的人,生活蓝图里不该谈及后天—读研需要钱,更需要时间。3年,不确定这个家能不能等,更不确定会有多少不稳定因素。我从来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用妥协换取安宁。更何况,母亲连“求求你”这种话都说出口了……毕竟,她也不过是个22岁的姑娘。22岁,拿得出什么大主意呢?
可是小庄没有妥协,她以一种几近铁石心肠的姿态,奔上了考研之路。她换了手机号码,不再接收来自父母的呼天抢地,就连哥哥都被他拉进了黑名单。她几乎跟那个家断绝了联系,除了每个月往父亲卡上打500块钱。直至今天也没人知道,在完全没有家人支持下,小庄是怎么在寸土寸金、物价极高的北京生存下来,并且每月往家里汇一笔钱的。若干年后,当我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感受北方的凛冽寒冬,看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面无表情地走向一个又一个路口,头顶是一排排光了枝丫的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独在异乡的那些年,小庄该是多么孤独啊!
我后来跟朋友聊起,有些人的成熟远比同龄人来得更早,也时常伴随不合年龄的坚忍。那漫长的路程中,需要怎样的忍耐和毅力?小庄就是这么一个极其坚韧的人,她人生的每一步,都无比精准地踏在正确的节拍上。考研,找工作,在29岁事业小成这一年,找了一个家世清白、性格温良的男人结婚、生子。我见过那男人一回。在北京,小庄请我吃饭,带上了老公和孩子。那是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男人,话不多,却又很周到,一顿饭替我们斟了几回茶,我们聊天,他就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哄一哄身边的小女儿。小庄说,她和丈夫都是彼此的初恋。我猜也是,这样的女孩,人生就像一则经过精准计算的方程式。她不能错,也不会错,即便是在最易令人神魂颠倒的感情问题上也不会迷失心智。一看就是良配,一看即是良缘。小庄,向阳巷里走出来的小庄,在无数个披星戴月、俯身躬行的日子后,终于光明正大地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更令我暗自惊讶的,是她如今的柔软。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笑眯眯的,眉间那抹熨不平的皱纹早已不知去向。她不再冷冰冰了,不断地招呼我吃菜,叫我在北京多玩儿两天,带我去滑雪—温暖,熟络,热情洋溢。她给女儿夹菜,嘴里念叨着:“烫烫,妈咪呼呼……”接着又给丈夫剥了一只虾,温柔地放进他的碗里,随即与他默契地相视一笑。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小庄,会是那个十几岁时,独自坐在向阳巷逼仄狼藉的小房间里,一口一口把饭送进嘴里,只为活下来逃离那令人厌恶的一切的女孩呢?或许,独在异乡的漫长岁月里,她不但一遍遍地练习着生存,还练习着柔软,练习着爱。
从北京回来,我在微信上向她道谢,顺便感叹道:“真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温柔。”她给我发了一张女儿的表情包。“我现在是她的原生家庭了,我希望她能成长在一个好一点儿的原生家庭里。”那一刻,我的鼻尖陡然一酸。谁说小庄变了呢?这么多年了,小庄分明还是一点儿没变。她脑袋里的那根弦,从来就没有松过,丝毫都没有。
她不是变得温柔了,而是此时此刻,唯有温柔,才是正确的。她选择的,从来不是温柔,而是正确。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上一次分别,竟没有好好抱抱她。好想告诉她,没关系的,我们安全了,已经安全了,可以放心了。是啊,已经安全了,可以放心了,我也时常这么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