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过新年时,长辈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是大红包。而在我的家乡,小孩子代长辈挨家拜年手拎的礼物,也叫大红包。包的纸又粗又硬,包得有棱有角,外加一层红纸,正面贴上店号名称,用紅麻绳扎好。从包的外形、轻重、大小,就猜得出里面是什么东西,不外乎红枣、桂圆、莲子、白糖、寸金糖等,全是小孩子听了垂涎三尺的美味。
过年时,母亲就让老长工阿荣伯去街上两间最大的南货店买来两大箩大红包,一字儿排在厢房的长条桌上,等过了正月初二,让我去向长辈和邻家拜年时当“伴手”(礼物)。我站在桌边,踮着脚尖,把下巴搁在桌面上,一个个认着大红包上的字,猜包里的东西。“王泰生”“胡昌记”的店名是我早已熟悉的,费心思猜的是包里的东西。阿荣伯说这两家南货店货色都很好,分量又足。其实刚买回来时分量是足的,摆上几天就靠不住了。因为我和大我三岁的小叔会趁大人们不在意时,用手指从边上伸进去,挖出桂圆、红枣来吃。挖得太多了,小叔就塞些小石子儿进去。阿荣伯捧起大红包来摇一摇,包“咚咚咚”响,他笑嘻嘻地拎着包,牵着我去拜年了。
到长辈家拜年都可以得到压岁钱,我好开心。到邻居家却只给两个煮熟的蛋,连声说:“元宝,元宝。”我不爱吃蛋,就丢在篮子里提着滚来滚去,催阿荣伯快走。他却总要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喝一杯橄榄茶,并且把橄榄塞在青布围裙口袋里,再抽一筒旱烟。我等得不耐烦,就只好捂着两只耳朵,看孩子们放鞭炮。
一圈兜下来,我口袋里已装满了压岁钱,篮子里也装满了元宝蛋。我抱怨他们为什么不把大红包打开,给我吃红枣、桂圆。阿荣伯却笑笑说:“你难道要吃石头子儿呀?”原来他早已知道我和小叔的戏法,我就缩了下脖子,真感谢他没把我们的恶作剧告诉母亲。
其实每家收到大红包都不会打开,只把东边家送来的转到西边家,西边家的转到东边家,转来转去,有时会转回原来的一家。
小叔和我就曾用铅笔在大红包上偷偷做过记号,认得出哪一个是我们家送出去的。待我们家送出的大红包又被送了回来,我就告诉母亲,母亲高兴地说:“元宝回来啰!”
如此转几天,到初六大红包才被打开,分给孩子们吃。小石子儿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塞进去的了。大家都说我们潘宅的大红包最扎实,红枣、桂圆没有一颗是烂的。我想如果我们不偷吃的话,那一定是真正扎实的潘宅大红包,因此心里有点儿不安。小叔说:“你用不着不安。过年嘛,没有一家的孩子不挖大红包里的东西吃的。大人们送来送去,只是礼数,也相互讨个吉利,谁去数里面有几颗红枣、几颗桂圆呢!”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就安心了。
拎着大红包挨家挨户拜年拿压岁钱的日子已非常非常遥远了。如今,面对百货公司陈列出的五光十色的新年礼品,我却越加怀念儿时捧在手里,摇起来“咚咚咚”响的大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