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娇 薛 冰 张 敏 任玉兰
成都中医药大学,四川 成都 610075
针灸处方的发展经过历代医家不断的实践、总结、再实践和积累,形成了一个融理、法、方穴为一体的知识体系,其过程是漫长的,笔者收集不同时期的针灸处方文献,从处方结构和内容方面分析不同时期针灸处方的特点。
秦汉时期已出现针灸处方的雏形,《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述了6则针灸医案,老官山汉墓出土了目前最早的针方专著[1],记载40首针刺处方,但最具有代表性的还是《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该书是中医学理论的奠基之作,同时也是秦汉时期针灸处方的集成之书,共载针灸处方308首,即见于针灸处方专篇如《刺腰痛论》《刺疟论》《缪刺论》等,又穿插于医经理论之中,如《素问·脏气法时论》《灵枢·邪气脏腑病形》等。因秦汉为针灸理论的萌芽时期,故该书针灸处方存在以下特点。
1.1 处方结构不相统一 病症、腧穴、刺灸法、刺激量是针灸处方的四大基本元素,《内经》所载针灸处方结构主要分为以下几类:①病症+腧穴:厥心痛,腹胀胸满,心尤痛甚,胃心痛也,取之大都、太白。②病症+刺灸法+腧穴:腰痛上寒,刺足太阳阳明。③病症+刺灸法+腧穴+刺激量:阳明令人腰痛,不可以顾,顾如有见者,善悲,刺阳明于胻前三痏,上下和之出血,秋无见血。④病症+刺灸法+腧穴+补泻:厥头痛,头痛甚,耳前后脉涌有热,泻出其血,后取足少阳。以上4条原文可知《内经》针灸处方结构逐步完善,第1方只记载病症和治疗部位,未标明刺灸法;第2方记载了病症、刺灸法、治疗部位;第3方不仅对病症描述详细,还说明具体刺法(刺络放血法)、治疗部位、刺激量;第4方包含了病症、刺血法、治疗部位,并开始涉及取穴的先后及补泻。
1.2 刺灸部位名称多样 由于秦汉是腧穴学说尚未成熟,故《内经》针灸处方中的腧穴名称也并不统一,既有大量以经脉名命名的“经脉穴”,如足太阳、足阳明、足少阳等;也有很多只有部位而无穴名的具体部位,如耳前后动脉、腕骨下、手足爪甲上、项中两筋间等;还有部分有具体名称的穴位,如大都、太白、鱼际、风府、人迎等。
1.3 刺血疗法较普遍 在《内经》177首的针刺处方中,有61首采用了刺血疗法,涉及病症包括痛症(21)、疟疾(13)、癫狂(7)、厥病(3)、肺病(2)、水肿(1)等,痛症之中又以腰痛为多(10),其次为胸胁痛(4)、顑痛(2)。此外,《内经》针灸处方中的刺灸部位有不少是“经脉穴”,黄龙祥[2]认为经脉穴是集诊脉部位与刺灸部位一体的动脉搏动处,与血脉理论密切相关,黄涛[3]认为对经脉穴的刺激方法主要以刺脉放血为主,可见早期刺血疗法在针灸治疗中是一种重要的治疗手段。
老官山汉墓出土的医简《刺数》,虽针方数量偏少,但其行文体例统一,相比之下,《内经》所载针灸处方在体例、结构和术语特征方面都呈现多样化,其原因在于文献来源,该书针灸处方乃集秦汉时期的百家之书,每一学派对针灸理论和实践的不同认识以及每个时期经络腧穴学说发展情况的差异,使得《内经》中的针灸处方出现了体例的多样、腧穴名称的不同和治疗方法上的差异,倒呈现了一幅百家争鸣的学术繁荣景象。
西晋时期皇甫谧第一次系统整理针灸学专著《针灸甲乙经》,由《素问》、《灵枢》、《明堂孔穴针灸治要》三书类集汇编而成。主要代表的还是东汉以前的针灸处方。最能反映晋唐时期针灸处方的是《曹氏灸方》《肘后备急方》《小品方》等综合性方书,而这些医书记载的针灸方基本上被孙思邈《千金要方》所辑录,因此,说此书为晋唐时期针灸处方的集成之作也无不妥。该书卷三十“孔穴主对法”除妇人病第八为针灸方外,余系从《黄帝明堂经》和各家腧穴主治内容摘录而来,并非针灸处方。另一部分针灸处方内容主要散在于针灸卷外各篇病症的药方之末,后被孙思邈集中收录于《千金翼方》针灸卷中。晋唐时期针灸方有以下特点:
2.1 处方结构基本统一 晋唐时期针灸方结构已经统一,基本包括两种形式,一是病症、刺灸部位、刺灸量,如“心痛,坚烦气结,灸太仓百壮”;二是病症、刺灸部位、刺激量、腧穴定位,如:“小肠热满,灸阴都,随年壮,穴在挟中脘两边相去一寸是”,这段时期针灸处方在结构上已经包含了针灸方的基本要素。对于处方病症没有过多经络、脏腑理论的修饰。直接冠以病症名或症状,如“劳淋,灸足太阴百壮,穴在内踝上三寸,三报之”。
2.2 刺灸部位仍有多样 纵观《千金要方》针灸处方,刺灸部位主要采用3种形式,一是已经规范命名的腧穴;二是采用具体部位,对于显著的身体标志如手足、腕踝关节、身体横纹处、脊椎等,均以指出刺灸的具体部位,如:“腰痛,灸脚跟上横纹中白肉际十壮,良”,“嗽,灸两乳下黑白际各百壮,即瘥”,这种描述明确的刺灸部位,相对来说较为准确、易懂。三是以各种度量定位,包括竹量、杖量、绳量和线量、蒲量等多种定位方法,如“腰痛不得俯仰者,令患人正立,以竹柱地度至脐,断竹乃以度背脊,灸竹上头处,随年壮。灸讫藏竹,勿令人知”、“咳,又以蒲当乳头周匝围身,令前后正平,当脊骨解中,灸十壮。又以绳横量口中,折绳从脊,灸绳两头边各八十壮,三报,三日毕”,此种定位方式不仅复杂,还会因各人取材的形状大小不同而产生误差,故在后世针灸典籍中少有流传。
2.3 重灸轻针思想流行 据统计,《千金要方》所载针灸方656首,针方仅75首,灸方有581首,占88.56%。反映了晋唐时期的医家们十分崇尚重灸轻针的思想。刘渝波[4]对《肘后备急方》记载的针灸处方进行统计,发现109条针灸处方中,针方仅4处、灸方84处。东晋陈延之在“灸法要穴”中提到“针术须师乃行,其灸则凡人便施,为师解经者,针灸随手而行,非师解文者,但依图详文则可灸,野间无图,不解文者,但随病所在便灸之,皆良法”,强调了灸方操作的简易性。《外台秘要方》明堂卷及各篇病症下只录灸法灸方。也许是因为灸法治病不仅疗效可见,而且实践性强、安全性高,更容易普及大众,再加战乱导致医药资源短缺,针灸治疗的务实性与简易性就显得十分重要。
宋代针灸处方文献主要包括《圣济总录》和《针灸资生经》,前者为官方编撰的综合性方书,针灸门3卷载53类病症相关针灸方,主要辑自《素问》、《灵枢》、《千金要方》和《针灸甲乙经》。后者为王执中编撰的针灸专著,卷三至卷七罗列了206种病症,分类十分细致,各病症下是将腧穴主治、针灸方、医案混杂排列,针灸方主要辑自《千金要方》针灸卷外各篇及少量《针灸甲乙经》原文。二书同为类集性文献,处方也没有创新性。
金元时期是针灸处方发展活跃的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是王国瑞的《针灸玉龙经》和杜思敬的《针经摘英集》。《针灸玉龙经》有关针灸处方的记载有两篇,一是“玉龙歌”,以歌诀形式编辑针灸处方,共列91种病症,载有83首针灸方;二是“盘石金直刺秘传”共载针灸方53首;《针经摘英集》为金元医书中针灸内容的集成书,共收录针方96首,载入“治病直刺诀”篇。这个时期的针灸处方主要特点如下:
3.1 处方结构更加完整 金元时期所载针灸处方的结构在“病症、刺灸部位、刺灸量”的基础上增加了“定位、刺法、补泻”3个元素,如:①脊膂强痛泻人中,挫闪腰疼亦可针。委中亦是腰疼穴,任君取用两相通。人中:即水沟穴,在鼻下三分衔水突起处是穴。针三分,向上些,少泻无补,法灸七壮。委中:在膝后腘纹动脉中。针一寸,见血即愈。(《针灸玉龙经·玉龙歌》)②治肾虚腰痛久不已:刺足少阳经肩井二穴。次针足太阳经肾俞二穴,在背俞部第十四椎下两旁相去各一寸五分,与脐平。针入五分,留七呼,可炙,以年为壮。(《针经摘英集》)
第一首方先用歌诀形式描述腰脊强痛的症状及选穴,后对方中所选穴位的定位、针刺深度、针刺方向、留针时间、艾灸量及补泻要求进行详细的描述。第二首方更是在腧穴面前标明所属经络,使针灸处方在结构和内容上更加的完整。
3.2 刺灸部位名称统一 继北宋王惟一编著《铜人腧穴针灸图经》之后,腧穴学说已发展成熟,腧穴的数量、命名及归经都已规范统一。金元时期针灸处方的治疗部位均为统一命名的腧穴,腧穴定位也以《铜人腧穴针灸图经》为参照标准,为后人省去了大部分考察“特异穴”的时间。
3.3 配穴理论发展丰富 在宋以前针灸处方多以单穴方为主,金元时期大量多穴处方兴起,如《玉龙歌》83首针灸方中,单穴方31首,多穴方52首,占62.65%;《盘石金直刺秘传》53首针灸方中,单穴方15首,多穴方38首,占71.69%;《针经摘英集》96首针方中单方仅13首,多穴方83首,占86.45%,针灸配穴处方已经占据了主流位置。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配穴理论和方法在这个时期已经发展的开始丰富,产生了不少针灸配穴理论,主要内容有交经八穴、十二经原穴夫妇相合法、穴法相应、担截配穴法等[5]。
3.4 重视刺法的运用 针刺处方自晋以后一度低落,在金元时期又重新兴起,与此同时刺法的运用也在金元时期开始丰富,主要体现在针刺的深度、方法及针具的选择三个方面。如《玉龙歌》治臂腕痛方:
手臂相连手腕疼,液门穴内下针明。更有一穴名中渚,泻多勿补疾如轻。
液门:在手小指次指本节后。针入一分,沿皮向后透入阳池,泻之。
中渚:在小指次指岐骨间,本节后。针入一分,沿皮向后透腕骨,泻之。
方中液门、中渚二穴均在手背掌指关节附近,部位表浅,针入一分,同时采用了一针两穴的透刺法。
《针经摘英集》不仅描述了进针深度,还详细论述刺法及得气指标,如治偏正头痛针方:“刺手少阳经丝竹空二穴,在眉后陷中。禁灸,以患人正坐举手下针,针入三分。次针足少阳经风池二穴,在脑后风府穴两旁,同身寸之各二寸。针入七分,吸气五口,顶上痛为效。次针手阳明经合谷二穴,在手大指歧骨间陷中。随患人咳嗽一声下针,刺五分,内捻针,令病人吸气三口;次外捻针,呼气三口;次又内捻针,吸气五口,令人觉针下一道痛如线,上至头为度,长呼一口气出针”。同时该书对处方病症所选的针具也有要求,涉及的针具包括三棱针、长针、燔针、圆利针和毫针等。
明清时期针灸学发展已近成熟,针灸处方文献更是层出不穷,单是针灸文献类集的就有《针灸大全》《针灸聚英》《针灸大成》《杨敬斋针灸全书》《针灸逢源》《勉学堂针灸集成》等针灸专著。最具代表性的是杨继洲的《针灸大成》,该书是集明以前针灸文献之大成,卷一载《素问》经文,卷二、卷三收录了金元至明代大量针灸歌赋,卷八摘录《神应经》《医经小学》《乾坤生意》等针灸文献,共载670首针灸方,卷九“治症总要”以问答形式载针灸方151首。
4.1 处方偏向症穴对应 明代医家不断对针灸歌赋进行补充和发展,但对于针灸处方歌诀不再像《玉龙歌》一样注重处方结构的完整性,除《治病十一穴歌》所载11首针灸方结构比较完整外,其他歌赋更偏向于症穴的对应关系。如《百症赋》“耳聋气闭,全凭听会、翳风;面上虫行有验,迎香可取”,《肘后歌》“风痹痿厥如何治?大杼、曲泉真是妙,两足两胁满难伸,飞虎神针七分到,腰软如何去得根,神妙委中立见”。在另一方面,传统形式的针灸方也只记载“病症、腧穴”两个元素,如八卷所载腰痛方“腰痛:肩井 环跳 阴市 三里 委中 承山 阳辅 昆仑 腰俞 肾俞”。
4.2 组方配穴发展成熟 由于历代医家的不断积累,到明代时针灸处方的数量迅速增长,病症分类更加细致,主要以症状和病因病机进行分类,如唐代的治腰痛方增加为腰脊强痛、腰脚疼痛、肾虚腰痛、挫闪腰胁痛等。同时在组方配穴方面,多穴处方成为主流,明代处方选穴多以3~7穴为主,清代又增多,所用配穴方法包括局部取穴法、邻近取穴法、局部与邻近取穴配合法、远近配穴法、上下配穴法、前后配穴法、表里配穴法、手足同名经配穴法、络穴配穴法等10种以上的配伍。
4.3 处方病症阐述详细 明初刘纯编撰的《伤寒治例》和《杂病治例》两卷中载大量针灸方,被《针灸聚英》和《针灸大成》收录。所列病症以《伤寒杂病论》为主,并对病因病机进行阐述,如偏正头风方:“风池 合谷 丝竹空,问曰:以上穴法,刺如不效,何也?答曰:亦有痰饮停滞胸膈,贼风串入脑户,偏正头风,发来连臂内痛,或手足沉冷,久而不治,变为瘫痪,亦分阴阳针之。或针力不到,未效,可刺中脘,以疏其下疾,次针三里,泻去其风,后针前穴。中脘 三里 解溪”(《针灸大成·治症总要》),该方不仅对偏正头风的病因病机进行分析,还对针刺不效或复发的情况列了后备方案。
4.4 灸疗法进一步创新 灸疗法在晋唐时期曾风靡一时,但多以直接灸为主,明清时期灸法在原来直接灸的基础上得到创新,不仅出现了隔盐灸、隔姜灸、隔蒜灸、附子饼灸等间接灸法,还发展了雷火神针、太乙神针两种以灸代针的灸治法。《针灸大成》载:“治闪挫诸骨间痛,及寒湿气而畏刺者。用沉香、木香、乳香、茵陈、羌活、干姜、穿山甲各三钱,麝少许,蕲艾二两,以绵纸半尺,先铺艾茵于上,次将药末掺卷极紧,收用。按定痛穴,笔点记,外用纸六七层隔穴,将卷艾药,名雷火针也,取太阳真火,用圆珠火镜皆可,燃红按穴上,良久取起,剪去灰,再烧再按,九次即愈。”此方将中药、艾灸融为一体,隔纸点穴以治疗寒湿之气导致的痛症,标志着灼烧痛灸向无痛灸的发展。清代韩贻丰、范毓又在此基础上发展了太乙神针,并广泛运用于各科疾病。
纵观秦汉至明清的针灸处方,秦汉作为针灸处方发展的初期阶段,不管处方结构还是内容都具有多样性,在刺激方法上是以针方为主,刺血疗法为早期针灸治疗的重要手段。晋唐时期崇尚务实简易,重灸轻针,灸方成为主流。宋金元时期处方结构更加完善,刺灸部位规范统一,对针刺方法、补泻的运用十分重视。明清时期注重症穴关系的对应,同时对处方病症的病因病机进行阐释,这个时期处方数量剧增,用穴逐步增加数量,腧穴配伍理论已经成熟,灸法方面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