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

2021-03-26 08:33:26刘春言
青年作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杂货铺轻舟鸡汤

刘春言

多年以后,那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长大了,他们记忆里,一定深藏着街尾那一爿小小的杂货铺。

秦明是个鳏夫,十五年前,他老婆在生下秦轻舟以后,便驾鹤西去了。本来,驾鹤西去这话,是指年纪较高的死者,带着些敬意。但秦明非常愿意把这话给予自己的老婆。

这些年,秦明看儿子总有点不自在,虽然他知道那并不是儿子的错。他感觉儿子对他也有敌意,他们总是无法像别的父子一样亲密或者友善。

从小,他就有一个梦想——当个有钱的老板。大学毕业后,他也像许多人一样,去遥远又神秘的大城市,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省吃俭用,存了些钱,便回老家开了这爿杂货铺,不管怎样,终究是老板了。

眯缝着眼,仔细打量铺子的每个角落、每一样货物,他感到快乐,感到自满,几乎要唱起歌来。转而发现秦轻舟正盯着自己,似觉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嘲讽,他的脸突然红了,像对着镜子扮鬼脸的姑娘被人发现。他瞪了儿子一眼,做出大人惯常的一本正经:“这次考试再考不好,看我不打死你。”

他知道,这些话不过是为了一个父亲的尊严,与儿子的考试成绩并无多大关系。

秦轻舟翻了一个白眼,拿起书包走进里屋。

当年若不是成绩好,尘香怎么可能看上自己。她可是整条街最漂亮的姑娘,街上的男孩子谁不喜欢她?可惜,红颜薄命。他叹了口气,取出钱夹,从发黄的照片上辨认她闪亮如星的眼。

“秦老板。”每每听到别人叫他老板,他都不禁窃喜。这个称呼,也与尊严有关。说到底,这个生意一般的杂货铺,更多也是为了尊严。

他藏起钱夹,脸微微泛红,这年头,太过深情,似乎是可笑的事,好在来人并没有发现他的窘迫。

“哦,老张,你早啊。”

“家里没油了,等着下锅。”那人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他一把油壶。他将漏斗放进壶嘴,满满舀了两勺油倒进去,油顺着透明的塑料壶壁缓缓下流,像夏日黄昏悠长的金色日光。

“老规矩,月底结。”

“没问题,你走好。”他拿出记账本,在张家那一栏后,写下一个数字。不经意间,他看见记账本上写着几个字,买校服。买校服?

对,买校服,儿子已经说过许久了。

“你是不是要买校服?”他朝里屋问。

“嗯。”儿子答应一声,没有停下书写的笔。

“过了这么久你也不提醒我,你怕是在撒谎哦。”

“人家都穿上了。”

“那你咋不来跟我要。”

“你不想给就算了。”

他有些生气,又无言以对。儿子似乎有一双刀子似的眼睛,总能把人戳穿,让人害怕;似乎从没见他哭过。

他猛然一凛,一个不会哭的家伙!

“我啥时候不想给了?”他说,说得有些虚弱。

儿子没有作答,只冷冷笑了笑,笑得很轻,轻得让人生疑。他从钱夹里掏出两百块钱,走进里屋,放在书桌上,又转身出来。

太阳像一条河,从门口涌进来,似乎要把自己和杂货铺一起淹没了。他有些迷惑,那些在日光里荡漾的尘埃,充满往事的质感,使他突然想起了尘香。

她笑,站在小河边晒得滚烫的石子上,露出洁白的牙,阳光在白衬衫上跳跃,直接把她塑造成一个梦幻般的女子。他咬了咬牙,把手伸过去,放上她的肩。那笑忽然僵住了,似乎一扇尚未打开的门,已经永远关上了。

至今,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反正他吻了她,那扇门开了。

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而她还停留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或许,死才是永恒,活不过是无止境地失去。他有些羡慕她,羡慕她保住了美丽,避免被无情的时光层层剥蚀。他说过,不让她受苦,如果两人之间,必须有一个注定在漫长的日子里受尽煎熬,那还是交给自己吧。

他不会忘记那天的雨。他想,即使有雨,也该是绵长的、优柔的才对。可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雨点砸在防护栏上,一片山响。他正在床上辗转,手机响了,是尘香。

“你睡了吗?”

“你睡不着吗?”

“雨太吵了,你听。”

“我这里也是,你听。”他们隔着两部手机,一起笑。

“雨太大了,婚纱会不会湿,会不会拖在地上?”

“不会吧,有人为为你牵着,不是有伴娘吗?”

“可是,情人桥去不了。”

“那就不去吧。”

“可是……”

“以后我天天带你去。”

她在自己的回忆里笑,隔着生死,他也对她笑。

“我上学了。”他没有回话,他想,若不是因为他……

秦轻舟几乎和闯进门来的宋篱撞了个满怀。

“秦哥,能不能帮个忙。”

“咋啦?”

“借我点钱,我给我妈买药,可我把钱弄丢了。”

“你咋这么不小心,要多少?”他一边问,一边拿出钱夹,宋篱抢过一张一百块便冲出门去,“明天还你。”

“这都第几次了,都多少个明天了。”秦轻舟小声嘀咕。

“人都有求人的时候。”

“他还过你吗?”

“这……”

“他在骗你。”

“你这孩子,万一是真的呢?”

“你爸爸是个傻子。”他突然想起,同学冲他吼过的这句话。他摇摇头,无奈走出门去。

家在一条巷子的尽头,学校在一条街的尽头。他顺着屋檐下窄窄一缕阴凉,慢慢往前走。走到清子家楼下,下意识停下脚步。清子快快乐乐跳到他身边,像一只轻盈的雨燕。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吗?”清子有些神秘地问。

“这样不好吧?”

“有啥不好,反正他们也不爱我们。”

“可是,出去能干啥?”

“管他呢,出去再说呗,咱俩一起相互照顾,怕啥?”

“没有钱啊。”

“不是说了吗,你爸铺子那个抽屉,有那么多钱。”

“不行、不行,那是偷!”

“那是拿,你爸的就是你的,再说了,你不拿,多半要被街上的二流子骗个干干净净。”

说着,已到学校,最该朝气蓬勃的地方,却藏着无数厌烦和颓丧。他想逃走,那个像黑洞一样的铺门,让他害怕,令他厌倦;那个铺子后面逼仄的斗室,也让他怕,再也不想进去;即便此刻明亮的教室,他也怕,也不想进去。他怕老师和同学的目光,怕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他从不上体育课,从不做课间操,甚至不喝水,这样就不用穿过教学楼前的空地,去上厕所。

清子是他的同桌,亦是唯一的朋友,可是,其实内心里他是讨厌她的吧。她总是那么快乐,让他迷惑。即使她想离家出走,也要大张旗鼓。现在她正和一群人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他知道,一定在说离家出走的事。她觉得好玩吧,真幼稚。如果真要走,他也不会和她一起,他要一个人,远走高飞,找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再也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小心翼翼了。

“秦轻舟,你的校服钱准备好了吗,今天是最后期限了。”

“还没有。”他小声说,下意识地摸了摸包里的两百块钱,不知为何会撒谎。

“下周就是体操比赛,你没有服装,不参加了?”

他低头玩弄铅笔,两百块似在渐渐发热,或者要跑出来,将自己出卖。

他躺在床上,头疼欲裂,三天了,他烫得像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炉。爸爸不知去了哪里,总不见露面。天黑了,他怕黑,可他爬不起来,去打开那盏灯。他想喝水,嘴唇已经开裂。

“水,水……”他伸出手去,轻声呼唤。没有人,他生来就是没妈的孩子。他躺在黑暗中醒醒睡睡,高烧使他在梦与现实间往来游走,总是看见一群面目不清的人抬着一只巨大的木箱,冲自己怪笑,似乎要把自己装进去,然后把自己抬走,扔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爸爸,爸爸。”他一遍遍呼唤,但没有回应。

爸爸回来时,已是深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喝得酩酊大醉,一脚踢开门口的凳子,站在床前,死死盯着他。

“爸爸。”

“爸爸,我想喝水。”

“爸爸,我头好痛。”

沉默许久,他终于听见父亲满是悲伤的声音:“今天,是你妈的忌日,你,你这个杀人凶手啊。”

那一年,他七岁。就在那个雨夜,他似乎明白过来,有些人生来便被人记恨。也是自那以后,他彻底忘记了哭。

那个坐在收银台的午后,他再一次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正在发呆 ,两百块钱还在兜里,加上这些年存下的八百块零花钱,他已有一千块,一千块是巨款了,足以把他带去很远的地方。

“轻舟,你爸爸呢?”是宋篱。

“出去了。”

“我来结账。”

他拿出那个记账本,摊在收银台上。宋篱说:“不用翻了,我都记在心里,不会错。这是三千块钱,你收好,给你爸说一声。”

他将钱放在收银台上,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告诉你爸,我走了,将来买好车回来带他兜风。”

“你要去哪里?”

“去省城。”他停了一下又轻声说,“轻舟,有句话一直想给你说。”

他有些深沉地看着他,“原谅你爸吧,他是个好人。”

呵呵,好人,你又欠账又借钱,在你眼里,他当然是好人了!

他在心里冷笑,笑这个众人眼里的二流子。

他将记账本来来回回翻了几遍,也没见宋篱的名字。未必是他忘了记账?如此说来,这三千块钱……

他想起了清子的话。反正你恨我,如果我就此消失,岂不彼此都消停了?不行、不行,这是偷。

他有些痛苦地把钱放进抽屉,找来一本书,想让自己躲进书里。但书已经关上了所有的门,根本无法走进去。但抽屉里的三千块钱,却像一道滴血的伤口,拼命朝自己张开。

你是他儿子,他的就是你的。这是清子的话。

对呀,这是我的钱,我拿自己的钱,这不理所应当吗?

他扔下这本书,走过去,把三千块钱拿出来,揣进裤兜。

夜里,他躲在这间斗室里,把三千块和买校服的两百块,一并缝在锦囊里,挂在脖子上;把自己攒下的钱放进书包,以待使用。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些钱不该和自己存的放在一起,它们似乎不太真实,或者像假钱一样,有些不踏实。

清晨,他只带上几件随身衣服,搭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大片大片的绿色,从眼前滑过,被火车、被自己一一甩在身后。他突然明白,那座正在远去的小城,已经成为自己的故乡;只有当你离开那个生你养你的地方,你才有故乡。

他为这个忽然生出的定义感到自豪。此刻,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惆怅。是因为那座小城?是因为清子?还是因为那个杂货铺?或者因为那个自己必须叫爸的男人?

他不知道,更不愿承认。他有些沮丧,好在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吧?呵呵,你也有今天,也有找不到儿子的今天。

天是阴的,小屋的窗开得很高。秦明躺在床上,看着一方小小的天空。尘香在春风里骑着一辆自行车,像一阵轻快的风。风吹起她的头发,小小的脸因为快乐胀得绯红,“我学会了,我终于学会了。”

他也笑,那时候,他还没有皱纹,没有一丝愁苦。好像永远是初夏的样子,晒得黝黑的少年,白白的牙,爽朗的笑。那时候的夏天总是快乐,而现在,只剩了闷热。

这家伙怎么还没起来,该上学了。他趿上拖鞋,鞋底在地上摩擦,“起来,上学了。”没有回应。推开门,床上空空,被子叠好了。噫,今天走这么早!

天已经黑了,他才感到不对劲,这家伙从不晚归。掩上店门,去找清子。清子正准备睡觉。

“清子,看见轻舟了吗?”

“没有啊,他今天没去上学。”

“啥?”

“我以为他生病了。”

他转身回家,十五年来,第一次觉得儿子如此陌生,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他曾以为,儿子就像自己某个器官,天生就该待在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难道我错了?他从未如此慌乱过,想喊,想发泄,想痛哭。翻他的抽屉,翻他的书。忽然记起他有日记,日记有锁,不管了,撬开锁看吧。

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妈,而我没有,躺在妈妈怀里是什么感觉呢?

今天,有人问我想不想妈,我说不想,我看见他眼里的惊讶和鄙视。人怎能去想念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他呆住了,看来,自己根本不认识儿子,这个最熟悉的家伙,原来如此陌生!

……其实,在七岁那年我就死了……“你这个杀人凶手啊。”这是一个叫爸爸的男人,骂他儿子的话……

他曾以为,一个七岁大的屁孩子,什么也不懂。何况那夜雨声那么大,他居然听见了!

放下日记,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块石头。

……我恨他,与其说他是父亲,不如说他是魔鬼。这些年,他监视我,呵斥我,一言不合破口大骂。他精力充沛,表情僵硬,似乎不会老,连一根白发、一丝皱纹都没有,他哪像个父亲?

儿子似乎手指自己,不住地控诉。他只感到那家伙有那么点敌意,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恨自己。

我要离开,离开,离开,永远离开,永远不回来……

如果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样向尘香交代?儿子是她留给自己的影子,是自己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一夜之间,他已经老了,白发、皱纹都有了,可是那家伙看不见了。儿子的班主任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亲戚朋友家里,都找过了?”

“找过了。”他声音很轻,轻如浮尘。

“他性格太内向了,不过,我一直以为,他既然找到了排解方式……”

“什么方式?”他惊讶地问。

“你不知道吗?他画画,画得特别棒,我一直鼓励他去参加比赛,去考艺校,可他总说下次吧。”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画纸递给他。

儿子的笔下总是一个姿态各异的温婉女人。他心里猛然一惊,这不是尘香吗?可他并没见过自己的亲娘啊!

尘香唯一的照片,被自己藏在钱夹里,随身携带,日夜不离,除了自己,没人见过。

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怎么能把自己从未见过的娘画得如此逼真?

秦轻舟很幸运,试了几家餐馆,就找到了工作,包吃包住。几个人挤在窄小的地下室里,吃得却很好,厨师每顿都要给大家另炒几个不同的菜。除去买车票和一路开销,他还剩六百块钱,哦,不对,还有锦囊里的三千二百块,虽然他依然觉得那些钱不属于自己。夜里,大家都睡了,地下室暗沉沉的,他紧握胸前的锦囊,好似紧握潘多拉魔盒。

刷碗洗盘子中度过的几天日子,竟使他迷茫,甚至有些绝望。如果就这么下去,一天又一天,还不如待在那个已经叫做故乡的小城,不如跟那些街上的二流子鬼混,等杂货店的小老板老去,然后子承父业。

但这是自己一直期待的远方,如果就这么轻易怀疑,或者轻易放弃,那就是个笑话,活该被小老板看不起。他顾自一笑,继续洗油腻腻的盘子和碗。

“出去,出去,快点给我出去。”他被一阵吵嚷和嘈杂打乱了思绪,趁着放碗的空隙,好奇心驱使他看向餐厅。一个弓着背、满身脏污的老人正被推出门去。

倘若那个老人是小老板,自己会怎样呢?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起了他。或许世界是坚硬的?或许一个人被当作傻子只是因为他比别人善良?

小老板善良吗?

清子善良吗?

“走吧,跟我一起做课间操去。”

“我不去。”

“走嘛,坐了一上午腰都酸了。”

“我不去,你去你的。”

她怏怏地走开,回来时总不忘给他带一个面包,两节课后的他正在经受饥饿,接过面包大口吃起来,她在旁边笑。她本来要和他一起走,幸好她没来,她不该挤在阴暗的地下室,不该躲在酒楼的角落里刷盘子,她是个阳光般的女子,她应该被阳光照耀。

“秦叔叔,我陪你去。”清子一路小跑,赶上去警察局路上的秦明。

“你,你不上学?”

“没事,我跟老师请假了。”

两个人疾步在朝日的光辉里,街上是密密麻麻的人脸,像一片海。

“秦叔叔,对不起。”

“怎么了?”

“其实,轻舟早就说过他要走,可是我没告诉你,也没想到他会当真。”

“没事,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不知道他真的会走。”

“其实,我猜他一定去省城了。”

“你怎么知道?”秦明眼睛里亮起一点光,如黑夜里的灯。

“其实,其实,之前我和他一起商量过,两个人一起去省城,”她说得结结巴巴,“可是因为没钱。”

“是啊,他没钱,他吃啥,去哪里落脚?”

“你别担心,他会有办法,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坚强,他坚强么?

警察立即介入,事情似乎有了希望,他们很快查到了他的购票记录,他果然去了省城,省城多大啊!警察说,火车站和街上都有监控,应该找得到。

问题是,他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又没有钱,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他真的生病了,连日来,睡眠不足和劳累终于将他打倒。在阴暗的地下室,躺在潮湿的床上,发着高烧。室友要送他去医院,他赶紧拒绝。他们不再坚持,钱的问题,大家都懂。他们要去给他买药,他把剩下的六百块钱全部给他们,似乎把命也给了他们。药很贵,钱所剩无几。好在药可以吃好几天,熬过这几天,一定会好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老板熬的鸡汤,漂着星星点点的油花,每一粒油花里都有小老板的得意。他故意不喝,把饭碗端去一边。小老板似乎受到打击,也不喝。此时,那些油花漂在过去,漂在那座小城的一条小巷里。不,我想起的不是小老板,而是小老板熬的鸡汤。

他咽了一口唾液,抬了抬手,突然碰到脖子上挂着的锦囊。不行,这钱不能用。不用,为什么拿出来?可是,用了这些钱,一切就变了。没什么会变,你还是你。不,不,会变,一切都会变。

他醒来又睡去,终于忘了那钵鸡汤,或者打败了小老板的鸡汤,不禁有些得意。

当秦明走进这间小小的地下室,他仍在病中酣睡。浑浊的空气像一团污秽,令人窒息,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站了一阵,看见墙上有开关,他走过去,伸手一按,灯亮了,儿子暴露在灯光里。他不禁松过一口气,没想到吧,跑这么远,还是没跑出我的手掌心。

他有些得意地坐下,盯着床上的儿子。

儿子终于醒来,看着床前的小老板。不可能,他不可能找到我。儿子翻过身去,把脊梁交给他。就在儿子转身的那一瞬,他看见了一圈细绒绒的胡须。他一惊,似乎受到了打击,这家伙长大了!

他想起了儿子画的那些画,尘香的眼睛冷静而疑惑,似在审问,似在期待,期待自己回答,究竟该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的心乱了,儿子是因为自己才独自离家,来到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他听见了雨声,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雨声中的儿子和自己。在那场雨里,儿子忘记了哭。

他能想起的也是鸡汤,用一钵鸡汤去与儿子和解,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香浓的鸡汤在空气里漂浮,病中的儿子却久久没醒。

“轻舟,轻舟,起来吃点东西吧。”他走上前去,轻轻呼唤。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小老板站在床前。

“你还是来了。”他说,声音哽咽,充满失望和沮丧。

“来,喝点汤。”他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怯懦。

儿子不太相信,两眼紧紧盯着他。”来,趁热,多喝点。”他说,把一勺鸡汤递到他嘴边。

他似乎看见,那钵鸡汤从小巷里漂出,漂过小城,漂过千里之遥,漂到自己嘴边。他看了看小老板,皱纹,白发,应有尽有。他老了,是不是已经有了做父亲的资格?

就为这些皱纹、这些白发,他总算张开了嘴。他看见他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你还没有退烧,喝完汤,我带你去医院。”

他没有反对,他已经被鸡汤打败,只想被照顾、被安排。

父亲将伞偏向他,自己半个身子都在雨里。上了出租车,他故意把头歪在他肩上。一路颠簸,回到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亲戚家里,父亲显得很兴奋,喝了很多酒。他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偷瞄喝得面红耳赤的父亲,看他谈笑风生。他渴望看他笑,可他很少笑。所以那天夜里,父亲高兴,他也高兴。很晚了,他困了,歪在沙发上睡去。恍惚中,父亲把自己轻轻抱起。他其实早就醒了,但他希望那一刻的软弱不要过去,所以他仍然装睡。父亲走得踉踉跄跄,走得波生水涌,像一条夜行船。他非常愿意随他东倒西歪,哪怕失去航向。

那是最美的夜晚,但作为父亲,不能只给儿子一个夜晚。

车颠簸得厉害,他的头在父亲肩上滚来滚去,父亲用手掌撑着他的额头,不知为何,他再一次装睡,一如当年。

医生说他得的是肺炎,需要住院,幸亏来得及时,不然……

他一直装睡,非常愿意把自己交给父亲。

在医院走廊里,阳光斜射过来,秦明坐着打瞌睡。电话响了:

“秦哥,是我。”

“宋篱?”

“对,是我。”

“找我有事?”

“这个,我在外地。”

“你去外地干啥?”

“我把钱给轻舟了,他给你说没说?”

他偏过头去,看向病房。

“他没给你啊,三千块,我说是结账,其实是这些年借你的钱,我把游戏币卖了。你一直照顾我、相信我,我要不活出个人样,都不好意思见你了。”

挂掉电话,他心里复杂起来。儿子从来没说过那些钱。他坐了许久,最后决定,不问他钱的事,看他自己说不说。

儿子一天天好起来,但他只字不提那三千块钱。他能感觉到,儿子的眼神变了,变得躲躲闪闪,似乎不愿与自己正视。算了吧,不就三千块钱嘛,没啥大不了。

“咱们聊聊吧。”

“聊啥?”

“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以后想做啥?”

“我没想过,不知道。”

“我像你这么大,已经立了志,要做老板,现在也算实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儿子也笑了笑。

“你咋不告诉我,你喜欢画画?”

“这,这没啥好说的。”

“要是你想考美院,我一定会支持你。”

儿子总算愿与自己正视了。

“真的?”很明显,他眼里充满光辉。

“真的,美院有啥不好,一个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最大的成功。”他说。儿子脸上笑容一圈圈漾开,像一片明净的湖泊。

“等回去了,就去报个培训班,好好学一学,争取考上。”

终于出院了,儿子透过车窗,看着街上的人流,他第一次觉得,人并不讨厌,也不可怕。

走进这爿杂货铺,他仿佛离开了很久,坐在自己床上,恍如隔世。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日记。打开抽屉,发现被撬掉的锁,他顿时恼怒,很想冲出去,跟他吵一架。但他忍住了,他知道,那些日记已经将他打倒过一次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为自己学会忍耐感到高兴。

“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你,你这个杀人凶手啊。”那个雨夜似乎又来到面前,作为父亲,他是否该为那些话向儿子道歉?

透过门缝,他看见儿子正在撕毁那些日记,纸张碎裂的声音弥漫过来,将自己淹没。他伸出手,想推开这道门,但他还是犹豫了。

第二天,他带着儿子走进学校。老师竟然比以往亲切,毫无责备;同学们也比以往友善,目光温和。他回来了,回到了原点,上课,下课,上学,放学。不同的是,他需在放学后去画画。他要报考美院,已经众所周知。

他已经错过了体操比赛,还需要买校服吗?他将手探进衣服,捏了捏那个还吊在脖子上的锦囊。

“秦轻舟,一起去做课间操吧。”清子说,声音依旧轻快。

犹豫了一下,他说:“好吧。”他感到了清子有些震惊,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向自己伸出了手。他毫不迟疑地接过这只手。

“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其实,来去匆匆,我还没看清楚。”

“你不是去了十多天吗?”

“除了洗碗,都待在地下室。”

“哦。”

“你不是也想走吗,现在呢?”

她不回答,只浅浅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出走,其实是她的一个预谋!

他给清子买了面包,她吃得很快乐。看着她白皙的侧脸,记忆把他拉回那个下午。放学后,他走在回家路上,清子和几个女同学走在前面,她们说话声音很大,所以他绝不是故意要听的:

“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喜欢秦轻舟。”一个女同学冲清子笑道。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的脸红了。“才不是呢,别瞎说。”“还不承认,你看你,脸都红了。”“秦轻舟有啥好,他那么闷,课间操都不敢去做。”“你们没看到他画的画,我敢说,将来,他绝对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不害臊。”她们开始起哄,秦轻舟觉得心里有小小的愉快,又觉得她们真无聊。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她们走远了,才慢慢回家。

“其实,秦叔叔真的很爱你,”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说,见他不说话,又说,“你不见的这些天,他一下老了那么多。你不晓得,他到处找你,没日没夜,不吃不睡。”

“好了,别说了。”

“以后别做傻事了,好吗?”

“还说我呢,你自己不是也想离家出走吗?”

“我……我……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要走,我只想过陪你离开,没想到你认真了。我知道,你不快乐,我只想让你快乐。”她说得很轻。

他觉得自己双脚生了根,动弹不得。她跑远了,他还在原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越来越远。

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和他说说笑笑。可是,他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好像突然找到了意义。父亲、清子,清子、父亲,他一遍遍反复念叨着,似乎要彻底明白他们之于自己的全部意义。

回到家里,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坐在那个安静的收银台后。他老了,两鬓白了,眉间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空气里飘着鸡汤的香气,载沉载浮。其实,从前每一天,放学回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他奇怪于自己的麻木,难道人都会忽略习以为常的一切,直到自己在某个地方拐了弯?

父亲为他盛了一碗鸡汤,“大病一场,要补补元气。”他们对坐着吃饭,父亲吃得很快,他也迅速吃完,帮着收碗。父亲有些惊讶,从前,他总是丢掉筷子便进了自己房间。他不管父亲看着他的目光,低着头拿过父亲手里的碗筷,他想用忙碌化解这一刻的尴尬。多年来,他第一次洗碗,他听见外面的父亲哼起歌来,是那些曾被自己完全忽视的曲调。这是属于父亲的歌。

“尘香,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儿子长大了,是大人了。”他听见他轻轻地说。

他突然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早已死去的、一生无为的老头。他决定回家开杂货铺,老头不屑,嘲笑,讥讽。从此,他很少回家,只在过年时勉强回去一次,也很少与他说话。杂货铺开起了,老头更老了,变得沉默,喜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吃饭时才出来,像一棵枯树。

如今,老头早已化为一堆黄土。在儿子眼里,自己是否正在重复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头的一切?

他感到惧怕,感到惶恐,原来,做好一个父亲,竟如此不易!

天黑了,关上店门,他把自己的影子拖进自己房间,好在儿子总算回来了,总算懂事了,最终会成为自己的依靠。“谢谢你,尘香,谢谢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正在书桌前画画,他又画了自己心里藏着的母亲,与这个从未谋面、永远也不可能谋面的女人相视一笑。

母亲眼里充满期待。是要我画一张他么?母亲似乎点了点头。他铺开纸,开始想象父亲的样子。父亲像一棵遥远的树,不愿走近。那我就走近你吧。

父亲终于来到画笔下,来到纸上,栩栩如生。他想了想,把那个锦囊取下,拿出剪刀将绳子剪断,小心翼翼地挑开缝线,取出厚厚一沓钱。

他把钱搁在画稿上,在画的边缘,认认真真写下一行字,“宋篱结账的钱,一共三千。”

翌日早上,他离开杂货铺去学校时,看见父亲去了自己的房间。他相信,当他看见那幅画和那些钱时,他们,他们父子之间,将会重新开始。

今天是他的生日,这算不算一个儿子给父亲的礼物?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热,竟然哭了。他为自己终于哭了深感欣慰。一个会哭的人是可敬的,也是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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