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
人们常谈起某位作家反复书写的是同一个叙事母题,这当然是种过度简化的说法,但确实能发现,写作者有时会尝试替换、挪动叙事元素,以不同人物的选择回应一直困扰自身的特定谜题。本期“新力量”栏目刘春言的两篇小说,就有着相近的架构,都是书写亲人之间的“战争”,父子、母女关系之间近乎宿命的误解与宽宥、伤害与救赎。
《红裙子》中的女儿“飘”与双胞胎弟弟曾因误食蘑菇中毒,昏迷中醒来的她听到母亲用“细若游丝的声音”答复医生抛来的艰难选择:“先救弟弟吧。”从此她的心“沉在谷底,被冰冻,被尘封”。《父子之间》中的儿子秦轻舟七岁时发高烧,朦胧听到酒醉的父亲道出隐藏心底的秘密,怪罪他是连累母亲难产而死的“凶手”“他似乎明白过来,有些人生来便被人记恨”。两篇小说用了不少笔墨铺垫,他们心底因此而长出的“刺”如何成为出走的动因。不过事实上,当代小说读者并不需要叙事者花费太多力气便能被说服,理解逃家子女这类角色的心理轨迹。或许因为这源于亲子关系中某种原初场景,子女总是以背叛的方式证明自身作为独立主体的存在。更值得关注的反而是人物从逃离到返归的过程中,回转的动力来自哪里。
《红裙子》里因母亲病危,离家二十年的女儿重返曾带来成长伤痛的故乡。不久于人世的母亲费尽心机让她获知,自己的出走间接导致弟弟车祸致残,而母亲当初选择先救弟弟竟因为他并非亲生。这一切“太过戏剧”,也太让人怀疑是“处心积虑的预谋”,要用愧疚进行道义上的“绑架”,让她承担起照顾弟弟后半生的责任。究竟是否应当相信这个所谓的“真相”,主人公最终的选择或许并未超出阅读者的预期,然而如何理解她的选择却成了小说留给读者去消化的一个难题。
作家亚当·马雷克在收入《短篇小说之所以短》一书的短文中形容,喜欢短篇小说的人有种特殊的“腺体”,这让他们敏感于阅读短篇带来的独特感受:让人想把脑袋扎进一桶凉水,再迅速伸出来大口喘气,然后慢慢消化小说所带来的失重感。从这两篇小说中也可感知到刺激“腺体”的力量,让叙事从关于亲情与谅解的惯常套路中跳出,令我们觉察,《红裙子》里的女儿最终选择接受的,并非抽象的亲情或者被安排好的角色,她从母亲的“胸有成竹”中看到了另外一种形式的脆弱与无助,或许也想到了当年自己偷偷穿走红裙子之后,失去表演舞蹈的自信,也失去跳出小城最后机会的那个母亲;在《父子之间》中,秦轻舟念念不忘儿时那个“最美的夜晚”,喝得面红耳赤的父亲抱着他回家,“走得踉踉跄跄,走得波生水涌,像一条夜行船”“他非常愿意随他东倒西歪,哪怕失去航向” —— 这样的母亲或父亲,不再是一棵没有面孔的遥远的树,反而更像一个亲人,一个软弱、矛盾甚至自私,却与我们命运与共的同行者。年轻作者刘春言也用这种方式,在已被书写过无数次的故事中,提供了对于亲子关系主题的个人发现。